阿尔吉莫添好了煤,用脚把炉门关上,拿过箱子上面那短嘴茶壶,喝了口水,然后转过身来朝那个上了岁数的司机波利托夫斯基认真地问:“大叔,咱们真就这样送他们?”
老司机气哼哼地眨了眨长眉毛下面的那对眼睛。
“可不,有什么办法?刺刀就在身后!”
“咱们把车扔下就跑怎么样?”
布洛扎克提议,同时瞟了一眼那个坐在煤水车上的德国兵。
“我也这么琢磨呢,”阿尔吉莫低声应道,“就是这家伙在监视着,挺碍事儿的!”
“就——是。”
布洛扎克犹豫地拖长了声音,同时把头探出了车外。
老波利托夫斯基走近阿尔吉莫,在他耳边低低地说:“咱们决不能送这些德国佬,你知道不?那边正开仗,起义的人已经把铁路炸坏了。咱们岂能把这些狗杂种送去?到那儿,还不把咱们的人打败喽。你不知道,小子,就是在沙皇时候,我们罢工,我也没开过车。现在,我更不想开。送敌人去打自家人,简直一辈子也抬不起头。这辆车上的乘务员都逃走了。他们都不怕把命搭上!咱们,怎么说也不能把车开到目的地,你说呢?”
“对,大叔,你说得太对了。但咱们怎么对付那个家伙呢?”
他边说边瞥了一眼那个德国兵。
老司机紧锁双眉,拿一团棉纱擦了擦额上的汗,又用那双血红的眼睛,盯住了气压表,好像要从那里盯出办法来似的。而后,他又满脸怒容地低声咒骂起来了。
阿尔吉莫又从茶壶里喝了口水。
这时,他们两个人都盘算着同样的事情,只是谁也没有开口。
忽然间,阿尔吉莫想起了朱赫来的问话:“老弟,你对我有什么意见吗?”
他当时是这样回答的:“……需要帮忙,什么时候都可以。你可以相信我……”
“真是太好的帮忙——把讨伐队给运来了!”
波利托夫斯基猫腰趴在工具箱上,紧挨住阿尔吉莫,终于说出了他的主意:“咱们得干掉他,知道不?”
阿尔吉莫听了很吃惊。
可波利托夫斯基咬着牙又补充说道:“别的办法没有了。先弄死他,然后咱们把调节器和杠杆扔进炉里,让机车减速,趁这个时候跳车。”
阿尔吉莫觉得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像是完成了一项任务一样,他答应道:“好!”
阿尔吉莫弯着身子,把这个主意转达给了布洛扎克。
布洛扎克没有立时就应声。
是的,他们都在危险之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家,尤其是波利托夫斯基,家里有九口人等着他养活呢。然而,他们也都明白,不能把火车开到指定地点。
布洛扎克终于开口了:“对,就得这么办,我没得说。不过谁去把……”
他的下文没说出来,阿尔吉莫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了。
阿尔吉莫抽身回去,跟调节器边的老司机点了点头,示意他随时都可以动手了。
但关键的问题是怎么动手!
他俯身靠近波利托夫斯基说:“只是,咱们怎么干?”
老司机瞅了瞅阿尔吉莫,发出命令:“你来动手,你比我们力气都大。拿铁棍狠劲儿抡他一下——就成了。”
这老司机有种掩饰不住的激动。
阿尔吉莫皱起双眉。
“这我怕不行,我不忍心下手。不管怎么说,这个兵也没罪,是刺刀逼着他到这儿来的呀。”
“什么,他也没罪?”
波利托夫斯基双眼瞪着反驳他。
“那咱们也没罪呀!咱们不也是被迫才来开车的吗?可咱们运送的是讨伐队。就是这些没有罪的狗东西要去枪杀游击队呀!难道游击队有罪?……唉,你这可怜的小子!跟熊一样壮,理却翻不清……”
“好吧。”阿尔吉莫答应着,去拿铁棍。
可这时波利托夫斯基却小声叫住了他:“算了,还是让我来吧,我比你有把握。你拿铁铲到煤车上去扒煤。用得着的话,你再给他一铁铲。我先假装拿铁棍去砸煤块。”
“按你说的吧,大叔。”
布洛扎克点了点头,站到调节器旁边。
那个德国兵,戴了顶无檐儿的红边呢帽,两腿夹着步枪,正坐在煤车边上抽烟呢。这期间,他只是偶尔抬起头来,注意一下机车里的工人们。
阿尔吉莫到煤车上去扒煤了,那个德国兵没怎么在意他。
波利托夫斯基装着要把煤车边儿上一些比较大的煤块扒下来砸碎,打着手势,请他让开一点,他便会意地躲到机车门旁边。
刹那间,阿尔吉莫和布洛扎克听到一声短促而沉重的钝音——铁棍打碎了德国兵的头骨,他们心头像是骤然让火燎了一下,浑身直打哆嗦。
只见那德国兵的身子像面袋子一样摔在了煤车与机车当间的过道上。
灰色红边的无檐儿呢帽立时渗出了鲜血。他的步枪也当啷一声摔到铁板上。
“完了。”
波利托夫斯基悄然而平静地说着,把那铁棍扔在了一边,脸腮处痉挛地抽搐了一下,又说:“现在,咱们只能进不能退了!”
他的话戛然而止,沉默让机车里的每一个人感到窒息。
但他立刻喊道:“快,快把调节器拧下来!”
十分钟后,一切都顺利完成,无人驾驶的机车缓缓地行进着。
路边树木那黑洞洞的影子,在机车头灯的亮光下,蓦然出现,又倏然消失。车灯的光束好像想穿透夜的黑暗,可却只能照到十公尺远。
这时的机车似乎累得气喘吁吁了。
“跳吧,小子!”
阿尔吉莫听见了身后老司机的命令,便大胆地松开了手。于是,他粗壮的身子随着惯性朝前飞去,两只脚触到了急速朝后移去的地面后,跑了没两步就栽倒了,紧接着翻了个跟斗。
这当口儿,另外两个人也分别从机车两旁的踏板上跳了下来。
布洛扎克的家人们焦虑万分。
四天来,安东妮娜·沃希利耶夫娜——辛辽沙的母亲——心乱如麻。丈夫没有一点消息。她只知道德国兵把他和柯察金、波利托夫斯基三人抓去开一辆火车。
昨天晚间,三个盖特曼警备队员突然来到她家,嘴里骂骂咧咧地把她审了一通。
从那些问话里,她隐约猜出,肯定是出了什么不妥的事情。所以,等警备队员一走,这个胆战心惊的妇人立刻就扎起头巾,想找柯察金的母亲打听打听消息。
她的大女儿瓦丽娅正在收拾厨房,看见母亲要出门,立刻关切地问:“妈,你要出去?”
安东妮娜眼泪汪汪地对女儿说:“我去柯察金家,也许能打听点你爸的消息。要是辛辽沙回家了,你让他去车站找找波利托夫斯基家的人。”
瓦丽娅抱着母亲的肩膀,懂事地送她到门口,劝慰着母亲:“妈,您可别太着急呀!”
保尔的母亲像往日一样热情地招呼安东妮娜。
这两个妇人本都想着从对方那儿得到点消息,可没过多大一会儿,希望便都破灭了。
柯察金家昨夜也被搜查过了。
他们当然是找阿尔吉莫。临走的时候还警告保尔的母亲,儿子一回家,立刻去报告司令部。
警备队的夜间搜查,叫保尔的母亲提心吊胆,因为家里就她独自一人,保尔一向是在发电厂上夜班。
天亮时分,保尔回家了。
他听了母亲说过的情形后,心猛地缩紧了,特别挂念哥哥的安全。
尽管哥俩在性格上不大相同,而且哥哥的外表十分严厉,但哥俩的感情是牢固坚深的。这是严肃的爱,因为他们是血脉相连的兄弟,虽然这些并不显现在外表上。
保尔心中十分坚决:只要哥哥需要他帮忙,他刀山敢闯,火海敢下,说一不二。
他顾不得休息,立即去调车场找朱赫来,可是没有找到。从他认识的那些工人嘴里,也没有得到那几个走了的人的一点消息。
波利托夫斯基家的人也什么都不知道。
在波利托夫斯基家的院子里,保尔碰见了他的小儿子包里斯。他告诉保尔,昨夜警备队也到他家搜查过,想抓他父亲。
保尔没能给母亲打听到什么。
他疲惫不堪地往床上一躺,便马上进入了很不平静的睡梦当中。
瓦丽娅听到有人敲门立即扭过身来。
“谁呀?”她边问边拉门闩。
门外站着红发蓬乱的凯利莫卡。看上去,他是跑来的,满脸红涨,喘着粗气。
“你妈在家吗?”他问瓦丽娅。
“不在,她出去了。”
“去哪儿了?”
“我想,可能是柯察金家。”
瓦丽娅一把抓住了正想跑开的凯利莫卡的衣袖。
“你不知道,我有顶要紧的事儿找她。”
“什么事儿?”
瓦丽娅抓住他一点不放。
“哎,快说呀,你这红毛小熊,快说,都把我急死了。”
姑娘的口气又硬又冲。
凯利莫卡当下就忘记了朱赫来的叮嘱,忘记了他曾严密地命令他只许把这张纸条交给安东妮娜本人。
他从衣袋里掏出了一张又脏又皱的纸条儿,递给了瓦丽娅。
的确,他实在无法拒绝辛辽沙这个浅色金发的姐姐的要求。每当他和这个可爱的姑娘在一起时,他总是心神不宁,浑身不自在。不过,不管怎样,这个老实巴交的小厨子也不敢承认他爱着她。
他慌张地把这个小纸条递给了瓦丽娅。
瓦丽娅心急火燎地读起来:
亲爱的安东妮娜!不用着急。一切都好。我们全都活着呢。你很快就会得到更多消息。请你转告另外两家,就说他们也都很好。用不着惦记。烧掉这个条子。
扎哈尔
瓦丽娅一下子扑到凯利莫卡跟前:“红毛小熊,亲爱的,你这条子是从哪儿来的?快告诉我,你到底从哪儿弄来的?你这小笨熊!”
她极力地央求着不知如何是好的凯利莫卡。
于是他便迷迷糊糊地错上加错了。
“是朱赫来在车站上交给我的。”
话一出口,他便想起了这是个错误,因而又添补道:“不过他告诉我,千万不要交给别人。”
“呵,好啦,好啦!”瓦丽娅笑着答应。
“我决不会告诉别人。唔,亲爱的小红毛,现在你马上去保尔家吧,我妈在那儿。”
她边说边轻轻推了两下小厨子的后背。
凯利莫卡那红色的头,转眼间就消失了。
波利托夫斯基他们三人都没有回家。
当天晚上,朱赫来到柯察金家,把机车上发生的事情都告诉了保尔的母亲。
他尽量地安抚着那吓坏了的老妇人,说了许多宽心的话。他告诉她,他们三个在很远的乡下,住在了布洛扎克的一个叔叔家,他们在那儿很安全,没什么危险,只不过现在还不能回家呢。
另外他还说,德国人现在招架不住了,时局马上就会出现转机。
发生这些事情后,这三家的关系更加密切更加亲近了。
他们三家都能偶尔高兴地拿到送过来的字条儿,但总觉得家里寂寞了许多、冷清了许多。
有一天,朱赫来假托顺便路过之借口,探望了波利托夫斯基的妻子,还给了她一点钱,并嘱咐说:“大妈,这是大叔给你们捎来的,不过你要小心,千万别告诉外人。”
老妇人十分感激地拉着他的手回答:“呵,谢谢你,眼下我们正愁得没法子呢,孩子们都没的吃了。”
其实,这钱是从勃尔加夫留下来的经费中提出来的。
“好,将来嘛,我们走着瞧吧!虽说大罢工暂时失败了,工人被迫复工了,但大火既然已经燃起来了,谁也无法把它扑灭了。就像那三个,都是硬汉,好样的!”
朱赫来离开那老妇人朝调车场走去的时候,心中这样想着。
在沃罗比约夫-巴尔加村村外的大路旁,有一家破旧的四壁黑乎乎的铁匠铺。
此时,波利托夫斯基正站在火炉边,朝着那烧得很旺的炉火,微微眯着眼睛,用一只长钳子翻弄着一块烧得通红发亮的铁。
阿尔吉莫正使劲地拉着那由横梁上吊下来的杠杆,鼓着皮风箱,给炉子送风。
那火车司机长着长胡子,和蔼地微笑着,对阿尔吉莫说:“在乡下,有手艺的人日子不错,活计干不完。咱们干上一两个星期,就可以捎上点腌肉和面粉回家了。小子,农民对铁匠一向是很尊敬的。这样下去,咱们真可以在这吃点好的呢!哈哈……扎哈尔跟咱们还不大一样,他还有股农民的劲头儿,所以爱跟他叔叔去种地。这倒不算什么。咱们俩,一没房子二没地,全得靠脊梁和两只手吃饭了,真是地道的无产者啊;扎哈尔嘛,一只脚踩在火车上,一只脚踩着庄稼地。”
他又把那块铁翻动了一下,十分认真地思索了片刻,又说:“不过,小子,咱们的情况很糟糕啊,要是不快点把德国人赶走,我们就得逃到叶卡特林诺斯拉夫或罗斯托夫去,不去的话,他们肯定会穿透咱们的腮帮,像晒鱼干似的,把咱们吊到半空中。”
阿尔吉莫赞同地答道:“就是,没错。”
“家里的人也不知怎么样了,那些土匪兵不会天天去骚扰他们吧?”
“唉,大叔,事情到了这一步,就甭太惦着家了。”
老司机从炉子里麻利地夹出那块烧成蓝灰色的铁,置于铁砧上。
“来吧,小子,使劲砸吧!”
阿尔吉莫抓过铁砧旁边那把又大又重的锤子,高高地抡起来,狠狠地砸下去。
发光的铁渣嘶嘶地溅向四处,刹那间照亮了黑暗的铺子。
锤子每砸一次,波利托夫斯基就把铁块转一次;那铁块就像蜡一样绵软,变成了平的。
一阵阵温热的夜风,从那大敞着的门外吹进来。
下面是个大黑湖,四周的松树摇晃着高大的树冠。
“这些树跟人似的……”
冬涅娅心生奇想。
她躺在花岗石岸边的低洼草地上。上边,在洼地之后,就是松林;下边,就在悬崖的下头,有个大湖。这耸立在湖畔之上的悬崖陡壁,把阴影笼罩在湖水之上,使那湖边的水看上去分外深暗。
这里,冬涅娅常来,她喜欢这儿。
这儿离车站有一俄里。
在那废旧的采石场的洼地里,有几个泉源往外喷水,渐渐出现了现在的这三个活水湖。
这时,冬涅娅听到下面湖边好像有拍水的声音。她便抬起头来,伸手拨拉开树枝,探着身子往下观看。
一个晒得发黑的弯着背的人正在从岸边向湖心游去。
冬涅娅在这里只能看见这个游水者的浅黑色的脊梁和乌黑发亮的头发。
他像只海象似的变换着各种游姿:自由式、侧身泳、潜水泳,到后来他好像是累了,就换成仰泳了。
因为阳光明晃晃的,他便眯起双眼,展开两臂平坦地放着,身子稍稍弓着点,安适地躺在水面上。
冬涅娅自觉不好意思了,便放开了树枝。
“这样看人家太不雅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