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狷介与风流:蒋百里传
5844700000008

第8章 寂寞的高洁(2)

清脆的枪声一响,冲破了破晓时清静严肃的空气。学生刘文岛引吭大呼:“校长自杀了!”全场师生不由得都慌乱起来,哭声和泪眼一片,每个人都像自己中了枪的一样。我不必描写当时学生受感动的情形,事后有个学生说得好:“这是蒋校长给我们上的另一课,这一课名曰‘军人之精神教育’。负责任是军人所必需的,别人只在口头说,他却以身作则,不仅见之于行动,甚至不惜贡献他宝贵的生命。中国如果有人继续这精神,则军人负责任和不计成败生死的风气早已建立起来,而中国也不会弱到这地步了。”

百里一生为人温和,遇事不疾不徐,采取中庸之道,从无疾言厉色,激烈流血的行动生平只有这一次,但由此反映他舍生取义和见危授命的真精神。他自杀的那件血衣今仍保存。当时盛传这血案有着学派的背景:该校教官以前多由速成生担任,百里换了些学识新颖的留学生,而军学司司长魏学瀚(字海楼)就是速成生出身,为学派的关系,对百里请款及任何建议多方留难,百里乃忿而出此。事实上并非如此简单,严格说起来,杀百里的不是魏司长,也不是段总长,是旧军人杀新军人,庸才杀人才,是时代杀了他的。

百里中弹后转身走了二十多步才不支倒地。学生涌上前,把他抬到校长室,看见桌上有遗书致教育长张耀亭,说:“仆之殉职,为国家故。虽轻若鸿毛,而与军人之风气有关,乞告老母,不可悲伤。总长处请告以军事非至善之目的不能成功,徒以彼善于此之言聊以自慰,则军事永无振兴之日。”又一封留别太夫人的信:“为国尽忠,虽死无关重要,然于陆军精神及民国前途有益。遗币二百,薄田数亩,聊供赡养。”此外还有致蔡松坡的诀别信(另有给段的长函,他自己写好后自己撕毁了)。这几封信就是史福从门缝里向内张望时写下来的。

百里以文坛健将而投笔从戎,由士官三杰之一而留德再求深造,当时被推为文武双全的第一流人才,在国际亦为知名之士。他的自杀震动了全国朝野,他的好友蔡锷还坐在云南都督的位子上,第一炮就是他放的,质问北京政府要查明事由追究责任,第二炮是当时的名流熊秉三(希龄)放的,有“此案如不得水落石出,誓不干休”的话气。议会对政府的责难声,各省响应谴责政府的电报,慰问百里的电报,充满了当时各报的篇幅。

百里的老师陈仲恕,自赵次帅下了台,就在公府总务处总务股任机要秘书(袁的秘书是分股任事的)。另一机要秘书张一麐与之轮流值班,是袁身边最倚重的两个幕府。军校张教育长把校长自戕的事电达公府咨议孙江东,孙就是与百里同办《浙江潮》的老友。他马上写信送到总统府通知陈,这晚恰是陈的值班期。总务股是公府最重要的一部门,该股人员倘因要务面见总统,虽在深夜也可以把袁唤了起来。

袁素来会唱收拾人心的戏,他又有一套惟妙惟肖的做工,连连跺着脚向陈说:“你快快打电话给交通总长曹汝霖,叫他快快到日本公使馆找日本好外科医生到保定,看看还有救否?”不到一刻钟,送日本医生到保定的专车就由前门外车站开动了,可见那时候的坏政府,办事还有点朝气,不像今天“拖”的作风,常有“急病遇着慢郎中”的怪现象发生。

军校学生发通电呼吁,派代表到北京请愿。(按照省籍每省推举一人,如广东陈铭枢、湖南龚浩、湖北刘文岛等。)袁命陈赶快下两道命令:一令张教育长暂代校长,一令参谋总长荫昌、公府军事处处员朱庆澜速乘另一专车到保定调查真相。各事处理毕,袁向陈嘘了一口气:“荫午楼一定办得很公平,他也是百里的老师。你放心睡去吧!”

陈每早七点就到公府与袁面对面办公。第二天一早,他看见段总长匆匆走进来向袁报告这件事:“据部中调查,蒋校长自戕另有原因,非关学校的事。”陈听了不禁暗中发火:“你害了我的得意门生,还想推卸责任!”

袁对段的脸色很不好看:“你陆军部莫管这件事,你莫听你手下人的话。”

袁在长途电话中得知百里伤不致死,又派参谋次长陈宧携带罐头、牛奶、补药到保定来慰问,一切医药费用都由公府开支,袁的做工一步比一步精。连每天看袁唱戏的陈也被他瞒过,而叹其爱才之深为不可及呢。

当时北洋派的机关报不但不同情百里,反责他气度太小,不应当小题大做。龚浩曾发表一文驳斥。后来军校生有不少为国牺牲了的,他们都说是受了校长一枪的感化力。

百里从此不再回到学校来。伤愈后学生每人洗了一张他的小照作为一件珍贵的纪念物。

情场的胜利者

北海道为日本产美人之乡。1890年,即明治二十三年,百里夫人左梅女士生。百里生平最爱梅花,夫人系出佐藤,故字夫人曰“左梅”。夫人有姊妹五人。她生于重男轻女的岛国,决心要做一个职业妇女,受过十年基本教育后入护士助生专门学校毕业,即在帝大产科实习五年,派来中国使馆服务。她做梦也不曾想到足底下一踩着秦皇岛的泥土,这儿便是她一辈子的家。她到中国的第一感受:良乡栗子多么好吃呀!

她对消毒及助理手术都有很好的经验。说起来又是一件国耻。日本公使馆驻有日本兵二百二十人用以保卫使馆,有医官一人及军医一人。袁世凯托日本公使伊集院派一名最得力的医生到保定施手术,派一名最好的助手同去。百里在士官考取第一,日本人最看得他重,当天伊集院就打电报报告东京,一面派军医平户和左梅夫人到保定。

“说走就走,真是救人如救火呀!”左梅坐在火车上这样地想。到保定车站时,军校派副官长易金龙来迎,这人略懂得几句日本的应酬话。左梅睁开疲乏的眼,看见一辆漆得光亮的马车,后来知道这是从伦敦购来的校长车,前面挽着六匹马,一个戴红缨帽的马夫怡然自得地坐在上面,前后有骑兵八名护卫着,这排场多么威武呀!

二十二岁的异邦女儿坐在华丽的车子里,沿路岗警向之举枪致敬,路人投以羡美的眼光,她左顾右盼,俨然是个来自远方的皇后。到了学校,两扇校门大开,门卫枪尖上上着亮晶晶的刺刀,砉的一声致敬,是两双皮鞋相撞的声音。张教育长把她们接下来,陪着经大厅曲曲折折地走进了校长室。

脸上泛着惨白色的校长躺在铁床上,殷红的血从口中鼻中淌出来,染污了洁白的床毯,看来像是挺严重似的。张用低沉的声调告诉他们子弹是由背部穿入的,仍留在体内,已打了一次强心针。平户先看脉,知道不会马上有危险,再解衣看伤口,发现前后有两口,子弹由两道肋骨呈波纹状穿出来,桑叶式的心脏小叶尖被擦伤,血流到腹腔,腔内积血很多。平户向张道贺说:“这是一个奇迹,不幸中之天幸。子弹已穿出,手术是不必要的了。现在如抽出血水,恐影响心脏,不如留待自干。病人照目前诊断起来无危险,却也需要长期的休养,不让他再消极,精神的慰安比药物的治疗更重要。”

平户在枕头下发现很多的安眠药都是以前的医生一次次地留下来的,百里自杀未遂,把这些药积蓄起来,想一次服下可以送命。平户向左梅说:“校长命不该绝,劝他放宽眼界,你的责任比我的重。”

公府和保定的长途电话打个不停,医生的报告早已达到了袁的耳。袁传出话来,至少留医生一人在保定,平户决定叫左梅留。当天保定无北上车,医生不能回京,即下榻于保定一日籍医生之家。

把脉、量体温、递饮食,左梅尽了最善的努力。后来她和病人渐渐地交谈起来,她把忍字诀贡献百里:“忍是大勇者之所为。自杀非勇而系逃避人生责任。人生责任要以大无畏的精神冲破一切难关,求其理想之实现。你如果不能忍,将来如何能够成大功、胜大任?有热血有能力的男儿如果轻言牺牲,国事有何人承担,如何对得起国家及培植人才的老前辈?”忍是日本人的教育,也成为他们的民族性,左梅劝百里把做人的勇气重新提起来。

每天教诲人,现在却上左梅的这一课,百里对她服务的周到、口才的妙敏自然受了很大的感动。如是者有两星期,百里向她说:“我依你的话不再轻生了,但以后遇到生死难关,没有像你这样的人在我的身边,谁来提醒我、鼓励我的勇气呢?”百里写文章渊雅有致,他的情话也是渊雅有致的,不像蠢夫谈情令人欲呕,这是不难了解的事。

左梅每晨到学校侍疾,夜晚宿于日本医生之家,如是者又一星期,看看病人已大有进步了。后来左梅引以自豪,似乎再生百里的就是她,他完全接受了她的忠告了。可是她的爱女蒋和却用老吏断狱的口吻否定她母亲的功绩:“娘,您受了愚了!父亲以昂藏七尺之躯,他一击不死,早已改变了人生观,他的历史转入了恋爱之一页。父亲恭维您的话是乞爱的表示,您今天还要自居再生之功吗?”

百里病愈后,左梅从他的眼光中发觉他对她有异状。她自己对自己说道:“我照应他,安慰他,向他说了许多的人生的大道理,是我职务上的责任。他怎样会疑心到别的上头。”她承认她是旧脑筋,那时候并无嫁给中国人之意。

报载太夫人有电致百里有这样的几句话:“……倘校事因儿自戕而致改观,虽死犹生,母何恸焉!忠武报国,千古美谈,母实有荣,奚复恫惜!国事羹沸,安忍偷生,渺渺黄泉,相见不远。儿行矣,勿以予为念。”我想这是好事者要制造一门忠孝的故事特地编出来的,中国历史上这一类的玩意儿就很多,而以讹传讹,往往成为信史,实在是很可笑的。

百里养病的第三星期,太夫人带着她的侄孙女儿到保定来送亲。原来军校教官尹凤鸣(字晓岗)也是士官毕业生,年少有才华,百里自作蹇修把侄女许配了他。太夫人送女北来,由百里的堂兄方夔护送,初不知其子有自戕殉职一事。直到船抵天津后才微有所闻。太夫人不甚悲戚,只向方夔说:“我虽只此一子,当他学陆军时,即以身许国。殉职与死于疆场初无二致。万一性命得保全,将来必有大事可任。”

军校从无女人的足迹,第一次跨进门的是左梅,第二次就是太夫人。校中不便住女眷,这时百里的创口渐平复,便和母亲同回校长公馆,而左梅亦不必早来晚去了。住了几天,左梅接得北京的电报,因秩父宫(日皇之弟)之妻待分娩促她返京,太夫人留她留不住,仍命易金龙买好车票送她上车。

百里病虽好转,不愿再回校长的任,又电京辞职,段派他的党羽曲同丰继任(段系四大金刚之一)。百里所教的是军校第一期学生,而后来二期、三期生也叫他“蒋老师”,他也含含糊糊地答应着。军校易长后,学生又闹驱逐“曲辫子”的风潮。

百里在天津养病三个月。一天袁向陈秘书说:“百里已到北京,在东单牌楼川田医院。你可以去看看他。”即下手谕派百里为军事处参议,月支三百元,命陈持交军事处办理。陈驱车到川田医院时,百里刚下病车被送进病房。陈暗暗吃惊,何以来得这样巧,不多一分钟,也不少一分钟。原来这又是袁的拿手好戏:他接了报告,算就何时何刻百里到医院,就命陈去看他,这是他自炫才智示人以无所不知的障眼法。当大任的人喜弄小聪明,实在是不足为训的。

中国官场有一恶习惯,长官还好说话,长官的左右最难应付,所以会做官的人除了逢迎上司之外还得逢迎上司的亲信人物,才能避免“挑剔”、“搁压”种种的阴险手段。袁的手谕发下来有半月之久,百里始终未收到任命状,袁似乎已察觉,问陈,陈只好说出真相来,袁听了很生气,召公府军需长唐在礼进来问他为什么不发百里的任命状。唐说:“段总长吩咐过,这事还得和总统商量。”

袁是个大权独揽的专制魔王,他手下还有个不听调度的总长,可见尾大不掉之局,虽专制朝也是不能免的。袁听了唐的话,脸上更不好看,不禁露骨说道:“我派军事处的人员,他不能干预我!”乃另下手谕派蒋方震为军事处一等参议,限于当日将任命状办好,连同一个月的月薪命陈转达百里。任命状加了“一等”两个字,明明袁和段赌气,给他软钉子碰的意思。袁又命陈转告百里:“他不必到公府来办公,月薪按期支付。”原来段以陆军总长的资格兼任着公府的军事处长,百里如果到府来办公,段还是他的顶头上司,怕段以恶声恶色加之于百里,这却含有爱护百里的意思。从这件事看起来,袁实在不以段为心腹,不过因段的羽翼已成,不敢一脚把他踢出去,独裁者内心的痛苦非局外人所得而知。后来洪宪把戏发生,军事处改组为统率办事处,处长一职撤销,段与参谋总长王士珍同任统率办事处的办事员。那时候袁又向陈说:“百里现在可以到公府来了。”袁命百里撰《孙子新注》,逐日在《庸言报》发表。百里对袁的私情虽不能无感,对袁的叛国行为却又不免痛心疾首,他随蔡松坡出京策划反袁的事,这些都是后来的史料。

百里在川田医院疗养的时候,仍由日使馆医官平户担任诊治。这个四十八岁的老狐狸有妻有儿住在东京,却常向左梅献殷勤,挤眉弄眼,颇存近水楼台的妄念。左梅看见他就感到头痛。一天平户的态度比平日严肃,与左梅作如下之谈话:“校长托总统,总统托公使,公使再来转托我,一件事要和你商量,这就是你的终身大事。”平户的内心像是很痛苦,从他欲言而止的神情看得出来。他本来不想说,为着服从长官的命令又不敢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