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寄寒
一到隆冬时节,书房里的书桌下总放着妈妈留下的一双蚌壳棉鞋,随着岁月的推移,它已经破破烂烂。每逢夜间写作,我仍要把它着在脚上,一缕缕母爱的温馨,流淌在心间……
我上小学二年级的那个冬天,窗外,飘着鹅毛大雪,我已早早地钻进被窝里。妈妈在床前的一盏昏黄的煤油灯下,给我赶做棉鞋。一张低矮的小方桌上放着一双河蚌壳形的黑布面鞋帮,黄黄的骆驼绒夹里,粗白布的鞋底。妈妈一股劲地“丝拉,丝拉”地纳着底,我一眼不眨地盯着妈妈娴熟的针线技艺。有时她把鞋底针朝自己梳得光洁的发髻上擦着,擦着。
“妈,你用针刺不痛?”
“妈的头皮硬!”妈笑着说。
“你为啥要擦?”
“鞋底针钝了,一擦就好!”
我睁大了眼睛陪着妈妈做夜作,伴着一阵阵“丝拉,丝拉”的纳鞋声,不知不觉,渐渐地入睡了。
“喔唷,赶好了……”妈妈一个大声的哈欠,把我从睡梦中惊醒。
“起来看!”妈妈边说边推着我的身子。
我忙揉了揉惺忪的眼睛,钻出了暖热的被窝洞,着起新棉鞋,怎么也着不进,妈妈不慌不忙地去找了一只紫红色的牛筋鞋拔,一插进棉鞋后跟,轻轻一拔,便着上了。
“着上了……”我高兴地踏在泥地上也不知道,忽然朝下一看,不好,新棉鞋!我便脱下来找了板刷,横刷竖刷……
次日早晨,上学路上,雪花纷飞,我用一顶破黄布伞挡着,胳肢窝里紧紧地夹着一双妈妈新做的蚌壳棉鞋。
我一踏进教室,刚站立在自己座位旁,一只手从胳肢窝里拿下蚌壳棉鞋,不好,掉了一只,我急得哭了,一股劲往校门外奔,长长的石板街上白雪皑皑,我来来回回地在雪地里踩着,身前身后只有一串串歪歪斜斜的脚印,雪,愈下愈大,四下茫茫一片。
走到石板街的尽头,到了爿染坊店的廊棚里,我站住了,望着天空中拉下的一块密密的雪帘,我的一只鞋何处寻觅?
“喂,小弟弟,你在找什么?”一个苍老的声音,回头一瞥,染坊店里的一位老人,两只手托着下巴,撑着柜台上,朝我笑着问。
我抬起一双泪汪汪的眼睛,望着他慈祥的面容,话也说不出来。
“一只新棉鞋吧?”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
“拿去吧!”老人把一只棉鞋放在柜台上。我立刻迎了上去,站在柜台外的门槛上,伸出手去拿,话哽咽住了。老人一双温热的手,给我撸掉头上的雪花。
“快去上课吧!”
我把一只蚌壳棉鞋紧紧地夹在胳肢窝里,直往学校奔去……
不久,我小学毕业了。
那年暑假,我考上了县城的一所中学。妈妈为了我,去上海帮佣,挣来的钱给我读书。
妈妈按月给我汇来了伙食费。
天冷了,妈妈给我多汇了二元钱,说是没工夫给我做棉鞋,让我去出钱请人代做。
天刚冷,我穿着单鞋熬着,可是,早晚自修课上,我的两只脚只好在地上直踩。
一天下午,放晚学了,我在县城的大街上溜达,忽然发现一条弄堂口的墙上,张贴的一张白纸写着:“代客加工棉鞋,由此进。”我便推进一扇虚掩了的门,只见一个中年妇女低着头,“丝拉,丝拉”地纳着一双蚌壳棉鞋。
“多少钱做一双?”
“三元。”中年妇女抬头对我说。
“……”我摇摇头,不好意思地走了出去,她也没说什么。
我好容易熬到期终考试,正好大寒流降临,我仍着单鞋哩,脚后跟上的冻疮块又红又肿,鞋子也穿不进,只好趿着鞋皮走路……
放寒假了,我坐了轮船到家时,已是夜色朦肽,寒气逼人。码头上人声嘈杂。
“小弟……小弟……”妈妈的声音。
“嗳……”我应着。
我刚踏上跳板,妈妈迎了过来,待我一上岸,妈妈便在我身旁蹲了下来,摸着我的脚,我禁不住“哇”的一声,哭喊起来。
“你怎么还不穿棉鞋?”
“我没去叫人做。”
“钱不是给你了吗?”
“我想熬熬看……”我的眼泪,禁不住扑簌扑簌地滚落下来。
“不哭,回去妈给你赶一双……”妈妈一只手捏着我的手,“看你的手冰冷,冰冷……”
光阴荏苒,我已高中毕业,去县城参加工作了。那年间,妈妈总是隔两年要给我捎一双蚌壳棉鞋来。后来,我添了儿子,妈妈还给小孙儿捎来小蚌壳棉鞋。
五年后的冬天,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接到妈妈病逝的噩耗,我立刻带了儿子回家奔丧。
我在妈妈的床底下一只木质鞋桶里,找到了一大一小的两双蚌壳棉鞋,还用鞋底线系着哩,我拎了起来,仔细地端详着抚摸着,尽管是皱巴巴的鞋帮,粗针脚的鞋底,然而,它的一针针,一线线,凝结着的情感,让人难以忘怀……
铜钿草
我的家乡,有一种乌油油的绿叶,形似铜钿,乳白色的叶脉纵横交错,枝枝蔓蔓地漫延开来的野草,我们叫它“铜钿草”。它的叶片,用手指一捏,便会渗出一滴一滴的白色汁液,清凉扑鼻,可做中药。
那年初秋,我十三岁那年,害上了耳聆胀,痛得我直喊爹娘。那年间,我家很穷,家里人的小毛小病,全由我妈妈这个土法郎中包了下来,她会刮痧、推痧,她会去田塍找药草。
一天,毒热毒热。妈妈让我去隔壁何嫂家的园子里采铜钿草。何嫂是才过门一年多的新娘子,有个吃奶的孩子了。她长得有模有样,清秀的苹果脸、弯弯的柳叶眉,黑亮亮的大眼睛、饱满健壮的身段。大热天,不用乳罩,一件白的确良短袖衬衫,一对胀鼓鼓的乳房,奇特的坚挺。
何嫂家的园子门,一直虚掩着的。我推门进去,园里静悄悄,墙脚下一大片乌油油的铜钿草,我采了一大把拿回家。妈妈把一张张铜钿草叶子洗净,放在铜勺里,用菜刀柄捣个稀烂,然后放在沙布里滤出一滴滴青汁。
“咿呀”一声,何嫂家园子门响了。何嫂放工回来了。妈妈连忙催我去向何嫂讨点奶水说是掺在铜钿草汁里,便成专治耳聆胀的特效药。一听讨奶水,我挺难为情,可妈妈拿了一只小碗,塞在我手里,一把将我推了出去。
我硬着头皮推开何嫂家的园子门。
“啥人?”何嫂呱拉松脆的声音。
“我……我……”我支支吾吾。
“有事?”
“我耳朵痛,妈说跟你讨奶……奶……”我嗫嚅地说。
“好,马上给你挤!”何嫂抱着孩子坐在小长凳上,敞开着衬衫,裸露出一对饱鼓鼓的乳房,两个黑晕晕的乳头,白皙细腻的胸脯,日光下,闪着光亮,我可真不好意思走近。
不多一会儿,我拿了奶水,像偷了东西似的逃走了。
回到家,妈妈让我侧躺在床上,她用一把小匙,一滴一滴,滴进了我的耳膜,一阵阵舒心的凉意,透到心里似的,抽搐的疼痛缓解了。
我闭着眼,刚才见到何嫂那种赏心悦目的人体美,久久不能从我的脑海中离去。
第二天下午,又该去讨奶水的时候,可我却没勇气,走到门口,心儿怦怦直跳,我东张西望地犹豫着。
“呀,讨奶水也怕难为情?”何嫂从门缝里见到我,大大咧咧地说。
我腼腆地推门进去。
“快,碗放这里!”何嫂用嘴巴朝胸前一噘。
“嗯……”我站着不动。
“快来哟,我的一只奶涨得痛哩!”
我的脸,刷地发烧,何嫂望了望我涨红的脸,忍俊不禁地对我说:“你这个小封建!”
吃罢晚饭,我又去何嫂家讨奶水,园子里洒满了一片皎洁的月光。何嫂闻声走了出来,她,一个红肚兜,裹满了鼓鼓的乳房,大半个背心裸露着,一条短裤,露着光洁、白净的大腿,一手摇着蒲扇,月光下,何嫂太美了。
她和我并坐在一条小长凳上,她挤奶水,我掉转了头。
“咦!你怎么啦?”
我掉转头来,脸上凉飕飕的,抬眼看,她把奶头对准我脸上。
“快用手揉,长大了,皮肤会嫩会白的。”何嫂风趣地说。
“我才不要!腥气!”
“什么?腥气?”
“腥气!”
“你不吃奶长大!”
“我忘了!”
“你忘记吃奶,就是忘本!”何嫂硬要和我讲理。
“好,不腥,多香呵!”我一手搽脸,一手放在鼻子上。
于是,何嫂舒心地笑了。
没几天,我的耳聆胀痊愈。
我上学了,每次放学回家,只见何嫂家的门依旧虚掩着,我在那门缝中,窥见了何嫂那忙碌的身影、墙角里铜钿草叶随风颤动……
说也奇怪,我却在巴望自己再害一回……
(载1991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