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童书《儿童文学》百万纪念文集 散文诗歌卷
5849100000004

第4章 戏迷四太婆

任大霖

今年春天,我因事回到故乡去,正赶上县里一个剧团在附近的东桥镇演出。我的童年时代的伙伴虎根现在做了公社的副社长,他一定要拉我一起去看戏。剧场虽然是利用火神庙的旧址改建的,但是座位宽敞,空气流通,并不比县里的剧场逊色。演员都很年轻,功夫却相当扎实,演得也很卖力,因此台下喝彩声不绝。我很久很久没在家乡看戏了,这次坐在乡亲们中间,欣赏着乡土味十足的戏剧,不觉深深地沉浸到童年时代的回忆中去……

我记得,那时候我们家乡没有专门的“戏馆”,凡是演戏,都在空旷的地方搭台。离台近的好位置,照例都是有钱有势的人家“包”下来,搭了专门的“看台”,高高地坐在上面,又嗑瓜子,又喝茶,要多舒服有多舒服。我们穷人,不管男女老小,都只好挤在远远的地方,踮着脚,把脖子伸得老长的。所以那时有句话:“富人看戏,穷人吃屁。”那时候,四太婆是我们村里一个出名的人物。在我们家乡,人物的出名大多是由于职业的关系,例如“航船老贵”、“汤团阿三”等等;四太婆的出名,却是由于她丰富的戏剧知识,用今天的话来说,她是我们村里最热心的“戏剧爱好者”。她消息灵,什么村什么畈有戏文,她总知道,不论多远,总要赶去看。第二天,她虽然红肿着眼,还是挺精神地给我们讲昨天的戏文,从头到尾,一节不漏。

听人们说,四太婆从小是个孤儿,年轻时候死了丈夫,到老就成了孤老婆子。她独自孤零零地住在村北的一所茅屋里,靠种菜和缝补过活。遇到青黄不接的日子,她提着篮,拄着拐杖,到外村去讨饭。衰老,浮肿,肌肉下垂的脸,终年露着善良的笑容。她就像河岸上的老桕树,枯黄,萎缩,露出了条条的树根,看上去似乎活不长了,但还是一年一年地活了下来。

看戏是四太婆唯一的享受,但是为了看戏,她也吃了好些苦头。她年轻的时候,有一次戏台底下人挤,四太婆的一副金耳环被人拉了去,弄得两只耳朵血淋淋的。另一次她赶去看夜戏,耳边听得笛子声,一颗心早就飞到戏台上去了,稍不留神,一脚踏进了池塘里,要不是捉鱼的金奎叔把她捞了起来,早就没命了。最危险的是毛家桥看戏那次,演的是《长坂坡》,大家看得正出神,忽然戏台旁的赌场里起了冲突,“伤兵老爷”和本地的流氓头子“三太爷”,大打出手,戏台下板凳横飞,拳脚相加,简直比台上的千军万马还要厉害。观众纷纷逃命,有吃了拳脚的,有丢了鞋子的。四太婆“冲出重围”的时候,头上已经吃了一板凳,裂口有一指深,鲜血把白夏布短衫都染红了。

第二天,四太婆头上包着布,坐在大樟树下,边补衣边给人讲昨天的戏文,还称赞演赵云的武生本领好,一连翻了十二个跟头,她亲自数着的。过了十来天,伤还没好透,她又赶到夏家潭看戏去了。——四太婆就是这么个“戏迷”。

不过,这些都是早先的事,我是从大人那里听来的。等我成了懂事的少年,四太婆早就不是那么一个精力充沛的人了。况且经过八年抗战,这时候国民党反动派又发动了反人民的内战。兵荒马乱,年成又不好,老百姓连活命都难,还有什么地方做戏?四太婆从远村远畈讨饭回来,坐在她的草舍门口,总是叹着气说:“这一辈子,不知道还看不看得到一台好戏!”说的时候,微肿的眼眶里饱含着泪水,肌肉松弛的两颊不停地颤动着,显得无限伤心。我们见了她这样,也都很难过。当时我和我的伙伴虎根曾暗自立誓:将来一定要陪着四太婆去看一台好戏!

终于,机会来了,那一年的秋天,我们打听得三十里外的白津湖有一台戏,而且是著名的“铁头老生”亲自登台演《龙虎斗》。我和虎根借了船,烧了一镬老菱当点心,接了四太婆,高高兴兴向白津湖摇去。

一路上,四太婆兴致勃勃地给我们讲《龙虎斗》的剧情,她讲得特别细致,几乎连一点情节也没有漏掉。原来这出戏她已经看过四次半了。半次是怎么回事呢?四太婆说,那还是她十四岁那年的事。有一次东星桥演《龙虎斗》,演到《斩呼延寿廷》这一折,“里通外国”的奸臣欧阳芳竟然把“赤胆忠心保国家”的忠臣呼延寿廷杀死。台下的观众实在气坏了,有一个李木匠,竟忘了是戏,跳上台去,一斧头就把“奸臣”劈伤了,要不是人们拦得快,一定要出人命的。所以这次只看了一半。我们听得出神,也忘了疲乏,不知不觉船已摇到了白津湖。

戏台搭在岸上,面朝着湖水。我们虽然来得很早,连开场锣鼓还没敲,近岸的湖上却早已停满了大船。那都是有钱人家早几天就占着的。虎根一边骂人,一边把船摇进去,哪里还靠得拢,只好泊在远处。四太婆怕我们扫兴,不住地说:“这里好,就泊在这里,‘近看不如远听’嘛!”

我们吃着热老菱。不一会儿,“头场”“二场”锣鼓敲过,照例是《庆寿》《跳财神》这一套,然后正戏开场。湖里的船已经挤得像萍草那么满了。我们船小,又泊得远,老是看不真切。前面的观众不时在哗笑,喝彩,我们却不知道有什么精彩表演,又急又累,脖子和眼睛都累酸了。

忽然,前面有两艘大船调动了位置,稍稍露出些空隙来。虎根说了声:“上!”便把船撑过去,仗着我们船小,倒也挤了进去。刚泊定,忽然旁边的大船上一声吆喝:“谁?在这儿横冲直撞干什么?”我们一看,只见大船上站着一个满脸横肉的汉子,上身一件短衫,下身一条黄军裤,也不知是什么身份。没等我们开口,他一竹篙就凿了过来,把我们小船撞得乱晃。

“你凭什么凿船!”虎根站起来责问。

“他妈的!小混蛋!”那人打着绍兴腔十足的官话骂道,“你睁开狗眼看看,他妈的,这是什么地方?你来找什么死?”

“这里是白津湖,怎么样?人人有份的官湖!你们买下的?”

“他妈的,小赤佬,小讨饭,贱胎!”那人见虎根不服,一气把绍兴土话也骂出来了,“你们穷光蛋也想来看戏!你找死,我送你到阎王殿去!”他一篙向虎根凿来。虎根虽然还只十五岁,力气却不小,船上功夫也好,用手中篙一架,挡了回去。

这一吵,前后左右的人一齐来看。有些人不分黑白地责骂我们,说我们捣乱。有些人轻声劝我们:“算了吧,让开些吧,人家是于乡长的大船。”我们望望,果然那大船上坐着穿绸着缎的阔气人,个个都是肥头胖脑,像猪猡似的。四太婆急着要虎根让船,“鸡蛋不跟石头碰”,虎根只好气呼呼地把船让开来。更气人的是,当我们擦着大船退出来的时候,从大船上遮头盖脸地丢过来一堆垃圾,瓜子壳、花生壳、橘子皮、柿子核……撒了我们一船一身,接着传来一阵女人和孩子“嘻嘻”的笑声。

四太婆叹着气,虎根骂着人,我气得肚子胀胀的,恨不得立刻刮起一阵龙风,把这些乡长、镇长、老爷、老板的大船,统统都刮翻,让他们到水晶宫再作威作福去!

闹了半天,我们连“铁头老生”是否上台了也没看清,人倒气昏了。四太婆喃喃地说着:“奸臣当道,奸臣当道……”忽然,虎根一咬牙说:“哼!他们不让我们穷人看戏,我们偏要看,我们把船寄了,到岸上去看!”“对,‘远听不如近看’,到岸上去吧。”四太婆表示赞成。于是我们把小船寄了,就挤到岸上戏台近前去看。

呵,岸上人真多呀!密密麻麻的,挤得水泄不通。台前的好位置,拦着竹竿,搭着看台,又是有钱人家的天下。他们坐着喝茶,嗑瓜子,瓜子壳儿就随口吐在穷人头上。虎根在前,我在后,搀着四太婆,拼命往里挤。也不知人家看我们是孩子和老人,有意让我们呢,还是虎根力气大的缘故,总算被我们挤到了前面。嗬,这一下好了,看得清听得明。只见一个三绺长须的“忠臣”,跪在地上,一个大花脸的“奸臣”骑在他身上,正要用剑杀他。我们紧张得连大气也不出。只听那忠臣唱了几句,台下一片叫好声,原来他就是“铁头老生”。这一折正是《斩呼延寿廷》。忽然,奸臣欧阳芳一脚踢倒了忠臣呼延寿廷,拔剑要杀。台下的人突然一齐伸长了脖子。我们人矮,踮起脚也看不到了,只听到锣鼓急急地响,钻来钻去,好一会儿才看清,台上已经只剩下一个大花脸了。

虎根说,这样不是办法,四太婆要累坏的。他东看西看,忽然发现看台旁边露出一块木板,上面刚好能站一个人。我们把四太婆扶上去站在上面,我和虎根站在下面,让她扶着我们的肩。这样一来,我们俩根本看不到戏,但是只要四太婆能看得清,我们还是很高兴。

看台上坐着好些打扮时髦的女人,都用小小的檀香扇扇着自己的脸。当中一张藤椅,斜躺着一个老年女人,脸都干瘪了,还搽着香粉胭脂,像只“老狐狸”似的。旁边一个女佣人在给她敲腿。

四太婆站在木头上,离她们有两尺多远,似乎又妨害了她们。那“老狐狸”先就不舒服起来,看看四太婆,掩着鼻子,说:“好臭!一股穷酸气!”旁边一个女人赶紧用檀香扇猛扇了几下,向后面叫:“来富啊,哪来的野老婆子,把老太太给熏坏啦!”名叫来富的狗腿子应声而出,打扮得跟刚才船上那个狗腿子差不多,满口“哈哈”地冷笑,嘴上斜叼着一枝香烟,说起话来香烟一抖一抖的:“喂!老婆子,是谁让你站到上面来的?哈哈哈!”

“先生,我年纪大,挤不动……”四太婆央告说。

“挤不动了,”来富抢着说,“挤不动就不要来看戏嘛!哈哈哈!”

“先生,你行行好,让我站一歇,马上就下去!”

“这是朱府的看台,一秒钟也不许站,快滚!”

“你们不讲理!”虎根吼道,“我们站在旁边又没碍你们的事,为什么不许站?”

“噢,哈哈哈,你想讲理?小贱胎!上来,我给你讲理!”

四太婆慌忙爬下来,一面急急地说:“走吧,虎根,走吧,我们到湖上去看!”一面拉起我们的手就往外挤。虎根愤愤地说:“湖上还不是他们的天下?我们穷人到哪里都吃亏!”

“你们穷人?哈哈哈!“狗腿子得意地冷笑着,“穷光蛋还想看戏啊?你们出过多少钱哪?回家去撒泡尿照照自己吧,小讨饭!”

“我是小讨饭,你是看门狗,你也去撒泡尿照照自己吧!”虎根忍不住回骂了一句。

“他妈的,你要造反了!好大胆,老子叫你看看厉害!”狗腿子跳下看台来,对准虎根就是一个耳光,当胸一把拉住,“走,绑到台柱上去,看你还敢不敢造反!”

虎根拼命挣扎,到底年纪小,敌不过又高又大的狗腿子,被拖了几步。人们都乱哄哄地围了过来。我惊呆了。四太婆拉住狗腿子,颤巍巍地说:“先生,发发慈悲,放了他吧!我老太婆求求你!”

“滚开!老叫化子!”狗腿子一脚把四太婆踢倒,把虎根直拉到戏台底下去,看样子真要把他绑到台柱上去。

“你,你,你把我老太婆绑起来吧!他一个孩子,有什么罪?有什么罪!”四太婆从地上爬起来,猛扑过去,抱住虎根死也不放。

这时候,很多看戏的农民都忍不住了,纷纷责问:“他们犯了什么王法,你这样欺侮人!”“这世界还讲不讲理?”“再不放,大家都动手,看谁吃亏!”有的人直叫,“打,打!”狗腿子见动了公愤,就推开虎根,双手叉腰,气势汹汹地走了。

我们回到船上,一句话也不说。突然,虎根从船底稻草堆里摸出一把斧头,回身跳上岸去。四太婆叫声“虎根”,急忙拉住他的腿,我也抱住他,勉强才把斧头夺了下来。虎根的脸色发青,牙齿紧紧地咬着嘴唇,鼻子抽搐着,突然,他放声大哭起来……

“虎根,你还记得那次白津湖看戏的事吗?”我悄悄地问道,“那次,你哭了,第一次哭了!”

“怎么忘得了!”虎根粗声地说,“一辈子也忘不了!”

“四太婆呢?她还健吧?”

“健,似乎比早先更健了。公社成立以后,她一直是‘五保户’。前年,金星社有个生产队长来认她,据说排起来是她的内侄孙,硬把她接到金星社去住了。我去看过她两次,八十多了,眼睛一点没花,就是耳朵有些聋。人还是很喜乐,常给孩子们讲戏文,不过赵云和岳飞往往纠缠在一起,分不清楚了。”

“我们当年曾立过誓,要好好请她看一台戏,你看现在……”

虎根瞪大眼睛想了一会儿,突然一拍大腿,说:“对呀!我怎么忘了!走,不看了,去买好晚上的票,马上借船,到金星社去!”

(载1963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