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3月19日,在北京八宝山公墓第一告别室,人们以一种独特的方式送别与世纪同龄的著名作家冰心。这里没有往日的肃杀,没有黑纱,也没有白花,充溢着灵堂四周的,是大海一般的蔚蓝和玫瑰一般的鲜红。告别室的门前,大红横幅上写着“送别冰心”四个醒目的大字。灵堂内摆满了鲜花和花篮,冰心老人安卧在鲜花丛中,花丛前是冰心的好朋友巴金献上的花篮和家属们精心编织的大花篮。
冰心生前最喜爱红玫瑰。她在一个世纪的生涯里,始终如一地将玫瑰一般的爱献给祖国,献给人民,献给这个美好的世界。热爱冰心的人们从昆明、从广州空运来了两千余枝最鲜的红玫瑰,以这种方式向冰心作最后的告别。
读冰心的文章,皎洁明亮。她不是不懂得人生的苦楚,不是不明白社会的积弊。但她更愿意给人以爱与美的希望,让世间充满温暖,这便是她“爱的哲学”的深意。
冰心出生在福建一个海军军官的家庭里。她的父亲谢葆璋早年经严复推荐,在天津紫竹林水师学堂学习,毕业后成为清朝北洋水师的海军军官。曾任威远舰枪炮二副,参加过甲午海战。后任“海圻号”巡洋舰副舰长、海军练营营长、海军学校校长等官职。辛亥革命后,又出任过海军部军学司司长。他拥有着现代的军事思想与一颗爱国的心,虽然是一名行伍军人,可是在女儿面前,他却是那么的慈爱与宽容。
父亲对冰心的爱是无条件的。冰心小的时候,伯母、叔母们要给她扎耳朵眼儿,被父亲看到,就说:“你们看,她的耳垂后面有一颗聪明痣,要是扎穿了,就会变笨了。”他也反对裹脚或穿挤脚的鞋,所以小小的冰心一觉得脚不舒服,就会故意一瘸一拐地走过父亲面前。每每此时,父亲便要责怪母亲又给女儿穿了太小的鞋……
小冰心是全家人的掌上明珠,从小就生活在爱的氛围里。父母的疼爱、叔伯的喜欢、祖父的称赞……围绕着她,让她的心就像一颗晶莹透明的珠子。到后来在她的笔下,歌颂爱与美、理想与希望,就是永恒的主题。
冰心是个聪慧好学的女孩子,只有7岁的时候,就读起了《三国演义》《水浒传》《聊斋志异》……书中的世界牢牢吸引着她,甚至在洗澡的时候,她仍不肯放下手中的书。有一次,母亲真的生气了,一把夺过她手里的《聊斋志异》,撕成两半扔到墙角。小冰心竟然默默地走过去,拿起变成两半的书,又接着读了起来。这一来,母亲反而被她的举动逗乐了。小冰心读完书里的故事,就会讲给父亲军舰上的官兵们听。大家看着一脸稚气但出口成章的冰心,都纷纷称赞她,还送给她许多小说来读。这些书里,多数都是早期翻译家翻译的欧美小说。冰心借助这些小说,开始了解欧美文学。10岁时,冰心又学了《论语》《左传》、唐诗……会背许多诗句,还能和老师对对联。祖父看到后非常欣慰,就对孙女说:“你是我们谢家第一个正式上学的女孩子,一定要好好努力呀!”
1918年,冰心进入协和女子大学理预科。在大学里,她积极参加了“五四”运动,被选为大学学生会文书,并因此参加了北京女学界联合会宣传股的活动。因为被学生爱国运动的热情所鼓舞,从1919年开始,她便提笔写作并在报刊上发表。在她的第一篇小说《两个家庭》中,她首次使用了“冰心”这个笔名。因为小说涉及当时的社会与家庭的重大问题,一刊出就引起了轰动。人们纷纷议论,这个“冰心”究竟是何许人。后来她又陆续发表了《斯人独憔悴》《秋风秋雨愁煞人》等“问题小说”,同时她的小诗《繁星》《春水》更是引起了诗坛的巨大反响。当时协和女子大学已经并入燕京大学,老师们时常在课堂上朗诵署名为“冰心”的文章,却不知道“冰心”就坐在讲台下自己的面前呢。
《繁星》《春水》中的小诗,被人们称为“春水体”,细腻地传达了冰心内心深处的爱与感触。1921年冰心加入文学研究会以后,又创作了《笑》和《往事》;在旅美期间,还为小朋友们创作了《寄小读者》等散文作品,处处都传递出她对世界、对人生、对母亲、对孩子的爱,清丽隽永,温柔婉转,被称为“冰心体”。
读冰心的文章,皎洁明亮。她不是不懂得人生的苦楚,不是不明白社会的积弊。但她更愿意给人以爱与美的希望,让世间充满温暖,这便是她“爱的哲学”的深意。正如茅盾所说,“在所有‘五四’时期的作家中,只有冰心女士最属于她自己。”
巴金说:“冰心大姐的存在,就是一种巨大的力量。她是一盏明灯,照亮我前面的道路。她比我更乐观。灯亮着,我放心地大步向前。灯亮着,我不会感到孤独。”
冰心有一篇很有名的散文《小橘灯》,收录在中学的语文课本里。在文章中,她讲述了一个独自照顾生病的母亲的小女孩儿,为了让来看望她和母亲的“我”在回程的路上不会太黑,亲手做了一只小橘灯,为“我”照亮。在文章的后半段,冰心这样写道:“我提着这灵巧的小橘灯,慢慢地在黑暗潮湿的山路上走着。这朦胧的橘红的光,实在照不了多远。但这小姑娘的镇定、勇敢、乐观的精神鼓舞了我,我似乎觉得眼前有无限光明!”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盏小橘灯就像冰心自己,虽然个人之力有限,但她总是用爱、光明与希望理解并影响着周围的人,带给大家无限的快乐与幸福。
对于友情,她一向是“一片冰心在玉壶”,无私而真诚。冰心留学美国,在船上遇到梁实秋的时候,由于之前彼此在文学上有些争论,加上是第一次谋面,双方表现得都很冷淡。可是,后来因为了解渐多,冰心并非像梁实秋觉得的那样冷漠,梁实秋也并非如冰心感觉的那样浅薄;再加上冰心的男友(后来的丈夫)吴文藻又是梁实秋的好友,他们慢慢地也成了好友,并真正建立起深厚的友谊。抗战胜利后,冰心随吴文藻去日本工作。有一次她得知梁实秋正在收集各种版本的杜诗,就不惜高价帮他买了日本的版本并寄给他方便研究之用。后来又得知梁实秋去了台湾,冰心就立刻给他写信,让他办理手续前往日本,并告诉他,自己和吴文藻将为他一家安置在日本的生活。这份友情让梁实秋极为感动,终生感念。
冰心与巴金的友谊也是一段文坛佳话。冰心之于巴金,不仅是一位大姐,更是他的精神支柱。经历了“文化大革命”和疾病折磨的巴金,曾经无数次想搁笔不写了,但看到冰心仍笔耕不辍,便“不敢躺倒,不敢沉默,又拿起笔来了”。巴金在给冰心写的信中说道:“70年了,我还在跟着您前进。”他还说,“冰心大姐的存在,就是一种巨大的力量。她是一盏明灯,照亮我前面的道路。她比我更乐观。灯亮着,我放心地大步向前。灯亮着,我不会感到孤独。”
对于儿童,冰心更是将他们视为自己最好的伙伴和知己,无所不谈。早在留美的时候,因为生病卧床不能正常上课,卧榻上的冰心便以通讯的方式写散文,用对孩子们说话的口吻,在文章中介绍异国他乡的景色、自己的生活感受、对童年的回忆、对母亲的依恋和对祖国的思念。疾病缠身,寂寞无奈,她的笔下,自然流露出淡淡的哀愁和缱绻的情怀,真诚而动人。时隔二十多年,冰心再次拿起笔,给小朋友们写下《再寄小读者》,讲述了她赴埃及和欧洲之行的见闻——瑞士、意大利、英国;白雪皑皑的阿尔卑斯山,古罗马辉煌的历史遗迹,两千年前被深深掩埋的庞贝古城,水光蔚蓝、礁石嶙峋、碉堡耸立、鸥鸣潮响的西西里岛,河道和桥梁交织、泛着“戈渡乐”(也有译作刚多拉,一种威尼斯独有的小船)的水城威尼斯,伦敦泰晤士河两岸的宜人风光……每一篇文章都充满着积极和快乐的情绪。36年之后,冰心又奉献出《三寄小读者》,并在书中写道:“(每每给小朋友们写通讯时)我心中莫可名状,我觉得非常的荣幸。”她将自己视为小朋友中的一员,一个所有小朋友的大朋友。无论什么话、怎样的心思,她都愿意讲给孩子们听,她全心全意地信任孩子们那纯真善良的心。从《寄小读者》《再寄小读者》到《三寄小读者》,冰心的通讯散文陪伴了一代又一代的小朋友健康成长,并在他们幼小的心田里,早早埋下了爱与善的种子。
80岁以后的冰心,虽然也在文章中发出不平声音,但更多的,却依旧是对爱的歌唱,对祖父母、父母的追忆,对兄弟姐妹的想念,对朋友们的回忆……
1980年6月,经历了一场脑血栓和骨折伤病折磨的冰心,以80岁的高龄继续坚持着写作。她常说:“(我的)生命从80岁开始。”一方面,固然是因为“文化大革命”中耽误了太长的岁月;另一方面,也是她始终热爱生命、尊重生命的表达。她已经将写作融入生命,她的人生价值,已经与手中的笔牢牢结合在了一起。
她在1980年发表的短篇小说《空巢》,真切地反映了子女生活在国外的高知老年人家庭的寂寞。从那个时候起,冰心已经意识到“空巢家庭”带来的问题,这还是一个此前少有人关注的话题,小说荣获了当年的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之后她又接连创作出《万般皆上品……》《远来的和尚》等佳作。在散文方面,除《三寄小读者》外,她还连续创作了四组系列文章,即《想到就写》《我的自传》《关于男人》《伏枥杂记》。年近九旬时,她又发表了《我请求》《我感谢》《给一个读者的信》等文章,句句发自内心,诉说着对祖国、对人民深沉的爱。同时,她毫不吝惜地拿出自己的稿费、积蓄捐献给灾区,捐献给贫困地区的小学,捐献给希望工程和农村妇女教育与发展基金会,并热烈响应巴金关于建立中国现代文学馆的倡议,捐出自己珍藏的大量书籍、手稿、字画,带头成立了“冰心文库”。老年的她,依旧那么活力四射,热情不减。
80岁以后的冰心,虽然也在文章中对不公正、不平等的事情发出声音,但更多的,却依旧是对爱的歌唱,对祖父母、父母的追忆,对兄弟姐妹的想念,对朋友们的回忆……
一直到老,冰心仍旧保持着一颗少女的心,那么清丽、委婉、纯洁、挚诚。她永远是母亲的女儿、小朋友们的大姐姐。岁月可以改变她少女的容颜,但无论多么艰辛的岁月,都不曾消磨她纯美的心灵。她就像一个不老的神话,永远地在歌唱着永恒的爱与美丽!
(袁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