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鲁迅全集(第十三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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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苦闷的象征(2)

然而以上的话,也不过单就我们和外界的关系说。但这两种的力的冲突,也不能说仅在自己的生命力和从外部而至的强制和压抑之间才能起来。人类是在自己这本身中,就已经有着两个矛盾的要求的。譬如我们一面有着要彻底地以个人而生活的欲望,而同时又有着人类既然是社会底存在物(social being)了,那就也就和什么家族呀,社会呀,国家呀等等调和一些的欲望。一面既有自由地使自己的本能得到满足这一种欲求,而人类的本性既然是道德底存在物(moral being),则别一面就该又有一种欲求,要将这样的本能压抑下去。即使不被外来的法则和因袭所束缚,然而却想用自己的道德,来抑制管束自己的要求的是人类。我们有兽性和恶魔性,但一起也有着神性;有利己主义的欲求,但一起也有着爱他主义的欲求。如果称那一种为生命力,则这一种也确乎是生命力的发现。这样子,精神和物质,灵和肉,理想和现实之间,有着不绝的不调和,不断的冲突和纠葛。所以生命力愈旺盛,这冲突这纠葛就该愈激烈。一面要积极底地前进,别一面又消极底地要将这阻住,压下。并且要知道,这想要前进的力,和想要阻止的力,就是同一的东西。尤其是倘若压抑强,则爆发性突进性即与强度为比例,也更加强烈,加添了炽热的度数。将两者作几乎成正比例看,也可以的。稍为极端地说起来,也就不妨说,无压抑,即无生命的飞跃。

这样的两种力的冲突和纠葛,无论在内底生活上,在外底生活上,是古往今来所有的人们都曾经验的苦痛。纵使因了时代的大势,社会的组织,以及个人的性情,境遇的差异等,要有些大小强弱之差,然而从原始时代以至现在,几乎没有一个不为这苦痛所恼的人们。古人曾将这称为“人生不如意”而叹息了,也说“不从心的是人间世”。用现在的话来说,这便是人间苦,是社会苦,是劳动苦。德国的厌生诗人来瑙(N.Lenau)虽曾经将这称为世界苦恼(Weltschmerz),但都是名目虽异,而包含意义的内容,总不外是想要飞跃突进的生命力,因为被和这正反对的力压抑了而生的苦闷和懊恼。

除了不耐这苦闷,或者绝望之极,否定了人生,至于自杀的之外,人们总无不想设些什么法,脱离这苦境,通过这障碍而突进的。于是我们的生命力,便宛如给磐石挡着的奔流一般,不得不成渊,成溪,取一种迂回曲折的行路。或则不能不尝那立马阵头,一面杀退几百几千的敌手,一面勇往猛进的战士一样的酸辛。在这里,即有着要活的努力,而一起也就生出人生的兴味来。要创造较好,较高,较自由的生活的人,是继续着不断的努力的。

所以单是“活着”这事,也就是在或一意义上的创造,创作。无论在工厂里做工,在帐房里算帐,在田里耕种,在市里买卖,既然无非是自己的生活力的发现,说这是或一程度的创造生活,那自然是不能否定的。然而要将这些作为纯粹的创造生活,却还受着太多的压抑和制驭。因为为利害关系所烦扰,为法则所左右,有时竟看见显出不能挣扎的惨状来。但是,在人类的种种生活活动之中,这里却独有一个绝对无条件地专营纯一不杂的创造生活的世界。这就是文艺的创作。

文艺是纯然的生命的表现;是能够全然离了外界的压抑和强制,站在绝对自由的心境上,表现出个性来的唯一的世界。忘却名利,除去奴隶根性,从一切羁绊束缚解放下来,这才能成文艺上的创作。必须进到那与留心着报章上的批评,算计着稿费之类的全然两样的心境,这才能成真的文艺作品,因为能做到仅被在自己的心里烧着的感激和情热所动,象天地创造的曙神所做的一样程度的自己表现的世界,是只有文艺而已。我们在政治生活、劳动生活、社会生活之类里所到底寻不见的生命力的无条件的发现,只有在这里,却完全存在。换句话说,就是人类得以抛弃了一切虚伪和敷衍,认真地诚实地活下去的唯一的生活。文艺的所以能占人类的文化生活的最高位,那缘故也就在此。和这一比较,便也不妨说,此外的一切人类活动,全是将我们的个性表现的作为加以减削,破坏,蹂躏的了。

那么,我在先前所说过那样的从压抑而来的苦闷和懊恼,和这绝对创造的文艺,究竟有着怎样的关系呢?并且不但从创作家那一面,还从鉴赏那些作品的读者这一面说起来,人间苦和文艺,应该怎样看法呢?我对于这些问题,当陈述自己的管见之前,想要作为准备,先在这里引用的,是在最近的思想界上得了很大的势力的一个心理学说。

注释:

[1].拙著《出了象牙之塔》一七四页《游戏论》参照。

四 精神分析学

在觉察了单靠试验管和显微镜的研究并不一定是达到真理的唯一的路,从实验科学万能的梦中,将要醒来的近来学界上,那些带着神秘底,思索底(speculative),以及罗曼底(romantic)的色采的种种的学说,就很得了势力了。即如我在这里将要引用的精神分析学(Psyc-hoanalysis),以科学家的所说而论,也是非常异样的东西。

奥地利的维也纳大学的精神病学教授弗罗特(S.Freud),和一个医生叫作勃洛耶尔(J.Breuer)的,在一千八百九十五年发表了一本《歇斯迭里的研究》(Studien über Hysterie),一千九百年又出了有名的《梦的解释》(Die Traumdeutung),从此这精神分析的学说,就日见其多地提起学术界思想界的注意来。甚至于还有人说,这一派的学说在新的心理学上,其地位等于达尔文(Ch.Darwin)的进化论之在生物学。——弗罗特自己夸这学说似乎是哥白尼(N.Copernicus)地动说以来的大发见,这可是使人有些惶恐。——但姑且不论这些,这精神分析论着想之极为奇拔的地方,以及有着丰富的暗示的地方,对于变态心理,儿童心理、性欲学等的研究,却实在开拓了一个新境界。尤其是最近几年来,这学说不但在精神病学上,即在教育学和社会问题的研究者,也发生了影响;又因为弗罗特对于机智、梦、传说、文艺创作的心理之类,都加了一种的解释,所以在今日,便是文艺批评家之间,也很有应用这种学说的人们了。而且连Freudian Romanticism这样的奇拔的新名词,也已听到了。

新的学说也难于无条件地就接受。精神分析学要成为学界的定说,大约总得经过许多的修正,此后还须不少的年月罢。就实际而言,便是从我这样的门外汉的眼睛看来,这学说也还有许多不备和缺陷,有难于立刻首肯的地方。尤其是应用在文艺作品的说明解释的时候,更显出最甚的牵强附会的痕迹来。

弗罗特的所说,是从歇斯迭里病人的治疗法出发的。他发见了从希腊的息波克拉第斯(Hippokrates)以来直到现在,使医家束手的这莫名其妙的疾病歇斯迭里的病源,是在病人的阅历中的精神底伤害(Psychische Trauma)里。就是,具有强烈的兴奋性的欲望,即性欲——他称这为Libido——,曾经因了病人自己的道德性,或者周围的事情,受过压抑和阻止,因此病人的内底生活上,便受了酷烈的创伤。然而病人自己,却无论在过去,在现在,都丝毫没有觉到。这样的过去的苦闷和重伤,现在是已经逸出了他的意识的圈外,自己也毫不觉得这样的苦痛了。虽然如此,而病人的“无意识”或“潜在意识”中,却仍有从压抑得来的酷烈的伤害正在内攻,宛如液体里的沉滓似的剩着。这沉滓现在来打动病人的意识状态,使他成为病底,还很搅乱他的时候,便是歇斯迭里的症状,这是弗罗特所觉察出来的。

对于这病的治疗的方法,就是应该根据了精神分析法,寻出那是病源也是祸根的伤害究在病人的过去阅历中的那边,然后将他除去,绝灭。也就是使他将被压抑的欲望极自由地发露表现出来,即由此取去他剩在无意识界的底里的沉滓。这或者用催眠术,使病人说出在过去的阅历经验中的自以为就是这一件的事实来;或者用了巧妙的问答法,使他极自由极开放地说完苦闷的原因,总之是因为直到现在还加着压抑的便是病源,所以要去掉这压抑,使他将欲望搬到现在的意识的世界来。这样的除去了压抑的时候,那病也就一起医好了。

我在这里要引用一条弗罗特教授所发表的事例:

有一个生着很重的歇斯迭里的年青的女人。探查这女人的过去的阅历,就有过下面所说的事。她和非常爱她的父亲死别之后不多久,她的姊姊就结了婚。但不知怎样,她对于她的姊夫却怀着莫名其妙的好意,互相亲近起来,然而说这就是恋爱之类,那自然原是毫不觉到的。这其间,她的姊姊得病死去了。正和母亲一同旅行着,没有知道这事的她,待到回了家,刚站在亡姊的枕边的时候,忽而这样想:姊姊既然已经死掉,我就可以和他结婚了。

弟、妹和嫂嫂、姊夫结婚,在日本不算希罕,然而在西洋,是看作不伦的事的。弗罗特教授的国度里不知怎样;若在英吉利,则近来还用法律禁止着的事,在戏曲、小说上就有。对于姊夫怀着亲密的意思的这女人,当“结婚”这一个观念突然浮上心头的时候,便跪在社会底因袭的面前,将这欲望自己压抑阻止了。会浮上“结婚”这一个观念,她对于姊夫也许本非无意的罢。——这一派的学者并将亲子之爱也看作性的欲望的变形,所以这女人许是失了异性的父亲的爱之后,便将这移到姊夫那边去。——然而这分明是恋爱,却连自己也没有想到过。而且和时光的经过一同,那女人已将这事完全忘掉;后来成了剧烈的歇斯迭里病人,来受弗罗特教授的诊察的时候,连曾经有过这样的欲望的事情也想不起来了。在受着教授的精神分析治疗之间,这才被叫回到显在意识上来,用了非常的情热和兴奋来表现之后,这病人的病,据说即刻也全愈了。这一派的学说,是将“忘却”也归在压抑作用里的。

弗罗特教授的研究发表了以来,这学说不但在欧洲,而在美洲尤其引起许多学子的注目。法兰西泊尔陀大学的精神病学教授莱琪(Régis)氏有《精神分析论》之作,瑞士图列息大学的永格(C.J.Jung)教授则出了《无意识的心理·性欲的变形和象征的研究,对于思想发达史的贡献》。前加拿大托隆德大学的教授琼斯(A.Jones)氏又将关于梦和临床医学和教育心理之类的研究汇聚在《精神分析论集》里。而且由了以青年心理学的研究在我国很出名的美国克拉克大学总长荷耳(G.Stanley Hall)教授,或是也如弗罗特一样的维也纳的医生亚特赉(A.Adler)氏这些人之手,这学说又经了不少的补足和修正。

但是,从精神病学以及心理学看来,这学说的当否如何,是我这样layman所不知道的。至于精细的研究,则我国也已有了久保博士的《精神分析法》和九州大学的榊教授的《性欲和精神分析学》这些好书,所以我在这里不想多说话。惟有作为文艺的研究者,看了最近出版的摩兑勒氏的新著《在文学里的色情的动机》[1]以及哈佛氏从这学说的见地,来批评美国近代文学上写实派的翘楚,而现在已经成了故人的荷惠勒士的书[2];又在去年,给学生讲莎士比亚(W.Shakespeare)的戏曲《玛克培斯》(Macbeth)时,则读珂略德的新论[3];此外,又读些用了同样的方法,来研究斯忒林培克(A.Strindberg)、威尔士(H.G.Wells)等近代文豪的诸家的论文[4]。我就对于那些书的多属非常偏僻之谈,或则还没有丝毫触着文艺上的根本问题等,很以为可惜了。我想试将平日所想的文艺观——即生命力受了压抑而生的苦闷懊恼乃是文艺的根柢,而其表现法乃是广义的象征主义这一节,现在就借了这新的学说,发表出来。这心理学说和普通的文艺家的所论不同,具有照例的科学者一流的组织底体制这一点,就是我所看中的。

注释:

[1].The Erotic Motive in Literature.By Albert Mordell.New york,Boni and Liveright.1919.

[2].William dean Howells:A Study of the Achievement of a Literary Artist.By Alexander Harvey.New york.B.W.Huebsch.1917.

[3].The Hysteria of Lady Macbeth.By I.H.Coriat.New york.moffat,yard and Co.1912.

[4].August Strindberg,a Psychoanalytic study.By Axel Johan Uppvall.Poet Lore,Vol.XXXI,No.1.Spring Number.1920.H.G.Wells and His Mental Hinterland.By wilfrid Lay.The Bookman (New york),for july 19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