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梦的思想和外形的关系,用了弗罗特自己的话来说,则为“有如将同一的内容,用了两种各别的国语来说出一样。换了话说,就是梦的显在内容者,即不外乎将梦的思想,移到别的表现法去的东西。那记号和联络,则我们可由原文和译文的比较而知道。”[2]这岂非明明是一般文艺的表现法的那象征主义(symbolism)么?
或一抽象底的思想和观念,决不成为艺术。艺术的最大要件,是在具象性。即或一思想内容,经了具象底的人物、事件、风景之类的活的东西而被表现的时候;换了话说,就是和梦的潜在内容改装打扮了而出现时,走着同一的径路的东西,才是艺术。而赋与这具象性者,就称为象征(symbol)。所谓象征主义者,决非单是前世纪末法兰西诗坛的一派所曾经标榜的主义,凡有一切文艺,古往今来,是无不在这样的意义上,用着象征主义的表现法的。
在象征,内容和外形之间,总常有价值之差。即象征本身和仗了象征而表现的内容之间,有轻重之差,这是和上文说过的梦的转移作用完全同一的。用色采来说,就和白表纯洁清净,黑表死和悲哀,黄金色表权力和荣耀似的;又如在宗教上最多的象征,十字架、莲花、火焰之类所取义的内容等,各各含有大神秘的潜在内容正一样。就近世的文学而言,也有将伊孛生的《建筑师》(英译The Master Builder)的主人公所要揭在高塔上的旗子解释作象征化了的理想,他那《游魂》(英译Ghosts)里的太阳则是表象那个人主义的自由和美的。即全是借了简单的具象底的外形(显在内容),而在中心,却表显着复杂的精神底的东西,理想底的东西,或思想、感情等。这思想、感情,就和梦的时候的潜在内容相当。
象征的外形稍为复杂的东西,便是讽喻(allegory)、寓言(fable)、比喻(parable)之类,这些都是将真理或教训,照样极浅显地嵌在动物谭或人物故事上而表现的。但是,如果那外形成为更加复杂的事象,而备了强的情绪底效果,带着刺激底性质的时候,那便成为很出色的文艺上的作品。但丁的《神曲》(Divina Commedia)表示中世的宗教思想,弥耳敦的《失掉的乐园》(Paradise Lost)以文艺复兴以后的新教思想为内容,待到沙士比亚的《哈谟列德》来暗示而且表象了怀疑的烦闷,而真的艺术品于是成功。[3]
照这样子,弗罗特教授一派的学者又来解释希腊梭孚克里斯(Sop-hokles)的大作,悲剧《阿迭普斯》,立了有名的OEDIPUS COMPLEX(阿迭普斯错综)说;又从民族心理这方面看,使古代的神话、传说的一切,都归到民族的美的梦这一个结论了。
在内心燃烧着似的欲望,被压抑作用这一个监督所阻止,由此发生的冲突和纠葛,就成为人间苦。但是,如果说这欲望的力免去了监督的压抑,以绝对的自由而表现的唯一的时候就是梦,则在我们的生活的一切别的活动上,即社会生活、政治生活、经济生活、家族生活上,我们能从常常受着的内底和外底的强制压抑解放,以绝对的自由,作纯粹创造的唯一的生活就是艺术。使从生命的根柢里发动出来的个性的力,能如间歇泉(geyser)的喷出一般地发挥者,在人生惟有艺术活动而已。正如新春一到,草木萌动似的,禽鸟嘤鸣似的,被不可抑止的内底生命(inner life)的力所逼迫,作自由的自己表现者,是艺术家的创作。在惯于单是科学底地来看事物的心理学家的眼里,至于看成“无意识”的那么大而且深的这有意识的苦闷和懊恼,其实是潜伏在心灵的深奥的圣殿里的。只有在自由的绝对创造的生活里,这受了象征化,而文艺作品才成就。
人生的大苦患,大苦恼,正如在梦中,欲望便打扮改装着出来似的,在文艺作品上,则身上裹了自然和人生的各种事象而出现。以为这不过是外底事象的忠实的描写和再现,那是谬误的皮相之谈。所以极端的写实主义和平面描写论,如作为空理空论则弗论,在实际的文艺作品上,乃是无意义的事。便是左拉那样主张极端的唯物主义的描写论的人,在他的著作《工作》(Travail)、《蕃茂》(La Fécondité)之类里所显示的理想主义,不就内溃了他自己的议论么?他不是将自己的欲望的归着点这一个理想,就在那作品里暗示着么?如近时在德国所唱道的称为表现主义(Fxpressionismus)的那主义,要之就在以文艺作品为不仅是从外界受来的印象的再现,乃是将蓄在作家的内心的东西,向外面表现出去。他那反抗从来的客观底态度的印象主义(Impressionismus)而置重于作家主观的表现(Fxpression)的事,和晚近思想界的确认了生命的创造性的大势,该可以看作一致的罢。艺术到底是表现,是创造,不是自然的再现,也不是模写。
倘不是将伏藏在潜在意识的海的底里的苦闷即精神底伤害,象征化了的东西,即非大艺术。浅薄的浮面的描写,纵使巧妙的技俩怎样秀出,也不能如真的生命的艺术似的动人。所谓深入的描写者,并非将败坏风俗的事象之类,详细地,单是外面底地细细写出之谓;乃是作家将自己的心底的深处,深深地而且更深深地穿掘下去,到了自己的内容的底的底里,从那里生出艺术来的意思。探检自己愈深,便比照着这深,那作品也愈高,愈大,愈强。人觉得深入了所描写的客观底事象的底里者,岂知这其实是作家就将这自己的心底极深地抉剔着,探检着呢。克洛契之所以承认了精神活动的创造性者,我以为也就是出于这样的意思。
不要误解。所谓显现于作品上的个性者,决不是作家的小我,也不是小主观。也不得是执笔之初,意识地想要表现的观念或概念。倘是这样做成的东西,那作品便成了浅薄的做作物,里面就有牵强,有不自然,因此即不带着真的生命力的普遍性,于是也就欠缺足以打动读者的生命的伟力。在日常生活上,放肆和自由该有区别,在艺术也一样,小主观和个性也不可不有截然的区别。惟其创作家有了竭力忠实地将客观的事象照样地再现出来的态度,这才从作家的无意识心理的底里,毫不勉强地,浑然地,不失本来地表现出他那自我和个性来。换句话,就是惟独如此,这才发生了生的苦闷,而自然而然地象征化了的“心”,乃成为“形”而出现。所描写的客观的事象这东西中,就包藏着作家的真生命。到这里,客观主义的极致,即与主观主义一致,理想主义的极致,也与现实主义合一,而真的生命的表现的创作于是成功。严厉地区别着什么主观、客观,理想、现实之间,就是还没有达于透彻到和神的创造一样程度的创造的缘故。大自然大生命的真髓,我以为用了那样的态度是捉不到的。
即使是怎样地空想底的不可捉摸的梦,然而那一定是那人的经验的内容中的事物,各式各样地凑合了而再现的。那幻想,那梦幻,总而言之,就是描写着藏在自己的胸中的心象。并非单是摹写,也不是模仿。创造创作的根本义,即在这一点。
在文艺上设立起什么乐天观、厌生观,或什么现实主义、理想主义等类的分别者,要之就是还没有触到生命的艺术的根柢的,表面底皮相底的议论。岂不是正因为有现实的苦恼,所以我们做乐的梦,而一起也做苦的梦么?岂不是正因为有不满于现在的那不断的欲求,所以既能为梦见天国那样具足圆满的境地的理想家,也能梦想地狱那样大苦患大懊恼的世界的么?才子无所往而不可,在政治、科学、文艺一切上都发挥出超凡的才能,在别人的眼里,见得是十分幸福的生涯的瞿提的阅历中,苦闷也没有歇。他自己说,“世人说我是幸福的人,但我却送了苦恼的一生。我的生涯,都献给一块一块迭起永久的基础来这件事了。”从这苦闷,他的大作《孚司德》(Faust)、《威绥的烦恼》(Werthers Leiden)《威廉玛思台尔》、(Wilhelm Meister),便都成为梦而出现。投身于政争的混乱里,别妻者几回,自己又苦闷于盲目的悲运的弥耳敦,做了《失掉的乐园》,也做了《复得的乐园》(Paradise Regained)。失了和毕阿德里契(Beatrice)的恋,又为流放之身的但丁,则在《神曲》中,梦见地狱界、净罪界和天堂界的幻想。谁能说失恋丧妻的勃朗宁的刚健的乐天诗观,并不是他那苦闷的变形转换呢?若在大陆近代文学中,则如左拉和陀思妥夫斯奇的小说,斯忒林培克和伊孛生的戏曲,不就可以听作被世界苦恼的恶梦所魇的人的呻吟声么?不是梦魔使他叫唤出来的可怕的诅咒声么?
法兰西的拉玛尔丁(A.M.L.de Lamartine)说明弥耳敦的大著作,以为《失掉的乐园》是清教徒睡在《圣书》(Bible)上面时候所做的梦,这实在不应该单作形容的话看。《失掉的乐园》这篇大叙事诗虽然以《圣书》开头的天地创造的传说为梦的显在内容,但在根柢里,作为潜在内容者,则是苦闷的人弥耳敦的清教思想(Puritanism)。并不是撒但和神的战争以及伊甸的乐园的叙述之类,动了我们的心;打动我们的是经了这样的外形,传到读者的心胸里来的诗人的痛烈的苦闷。
在这一点上,无论是《万叶集》,是《古今集》,是芜村、芭蕉的俳句,是西洋的近代文学,在发生的根本上是没有本质底的差异的。只有在古时候的和歌俳句的诗人——戴着樱花,今天又过去了的词臣,那无意识心理的苦闷没有象现代似的痛烈,因而精神底伤害也就较浅之差罢了。既经生而为人,那就无论在词臣,在北欧的思想家,或者在漫游的俳人,人间苦便都一样地在无意识界里潜伏着,而由此生出文艺的创作来。
我们的生活力,和侵进体内来的细菌战。这战争成为病而发现的时候,体温就异常之升腾而发热。正像这一样,动弹不止的生命力受了压抑和强制的状态,是苦闷,而于此也生热。热是对于压抑的反应作用;是对于action的reaction。所以生命力愈强,便比照着那强,愈盛,便比照着那盛,这热度也愈高。从古以来,许多人都会给文艺的根本加上各种的名色了。沛得(Walter Pater)称这为“有情热的观照”(impassioned contemplation),梅垒什珂夫斯奇叫他“情想”(passionate thought),也有借了雪莱(P.B.Shelley)《云雀歌》(Skylark)的末节的句子,名之曰“谐和的疯狂”(harmonious madness)的批评家。古代罗马人用以说出这事的是“诗底奋激”(furor poeticus)。只有话是不同的,那含义的内容,总之不外乎是指这热。沙士比亚却更进一步,有如下面那样地作歌。这是当作将创作心理的过程最是诗底地说了出来的句子,向来脍炙人口的:
The poet's eye,in a fine frenzy rolling,
Doth glance from heaven to earth,from earth to heaven;
And,as imagination bodies forth
The forms of things unknown,the poet's pen
Turns them to shapes,and gives to airy nothing
A local habitation and a name。
——Midsummer Night’s Dream,Act.v.Sc.i.
诗人的眼,在微妙的发狂的回旋。
瞥闪着,从天到地,从地到天;
而且提出未知的事物的形象来,作为想象的物体,
诗人的笔即赋与这些以定形,
并且对于空中的乌有,
则给以居处与名。
——《夏夜的梦》,第五场,第一段。
在这节的第一行的fine frenzy,就是指我所说的那样意思的“热”。
然而热这东西,是藏在无意识心理的底里的潜热。这要成为艺术品,还得受了象征化,取或一种具象底的表现。上面的沙士比亚的诗的第三行以下,即可以当作指这象征化、具象化看的。详细地说,就是这经了目能见耳能闻的感觉的事象即自然人生的现象,而放射到客观界去。对于常人的眼睛所没有看见的人生的或一状态“提出未知的事物的形象来,作为想象的物体”;抓住了空漠不可捉摸的自然人生的真实,给与“居处与名”的,是创作家。于是便成就了有极强的确凿的实在性的梦。现在的poet这字,语源是从希腊语的poiein=to make来的。所谓“造”即创作者也就不外乎沙士比亚之所谓“提出未知的事物的形象来,作为想象的物体,即赋与以定形”的事。
最初,是这经了具象化的心象(image),存在作家的胸中。正如怀孕一样,最初,是胎儿似的心象,不过为conceived image。是西洋美学家之所谓“不成形的胎生物”(alortive conception)。既已孕了的东西,就不能不产出于外。于是作家遂被自己表现(self—expression or self—externalization)这一个不得已的内底要求所逼迫,生出一切母亲都曾经验过一般的“生育的苦痛”来。作家的生育的苦痛,就是为了怎样将存在自己胸里的东西,炼成自然人生的感觉底事象,而放射到外界去;或者怎样造成理趣情景兼备的一个新的完全的统一的小天地,人物事象,而表现出去的苦痛。这又如母亲们所做的一样,是作家分给自己的血,割了灵和肉,作为一个新的创造物而产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