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望着花圈太久,似乎在想怎样才能从恶梦中醒来,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芳菲心里默默祷念。
芳菲不明白,昨天她已经躺在手术台上任人宰割,为她的天真、幼稚和软弱付出了应有的代价,为什么上天还不肯放过自己,取走与自己骨肉相连的两个生命。
芳菲双腿一软,跪跌在楼道门口。
有人急急忙忙跑过来扶住,是父亲的几个来帮忙的同事,问道:“是方菲吗?这孩子长那么大了,一点也认不出了,真是女大十八变……”忽然意识到语言的不合时宜,立刻改口说:“孩子上楼吧,快去安慰一下你妈妈,人死不能复生……”
芳菲一听,慢慢站起来。母亲,仅剩的一个母亲了。她不可以再有任何闪失。
她家住三楼,她把自己一层楼一层楼的往上搬,这楼梯是她有生以来最难攀爬的阶梯,到了门口,她不得不蹲蜷在门口深深吐气,以免昏厥。
门开着,里面三姑六婆正在红着眼睛劝慰母亲,芳菲踉跄着走过去,抱住妈妈的腿一路滑跪在地,叫:“妈妈……”
妈妈愣一下,扬起手劈头盖脸的打下来,一下一下,要把芳菲的心都震碎了:“你怎么才回来?怎么也联系不到你!你爸爸他坚持要见到你才做手术,你死哪里去了,寄来了钱有什么用,多少钱也换不回你爸爸的命啊……”
边哭边打,哭声越来越大,手力却越来越小,打到最后,也跌坐在地上,与芳菲哭成一团,此情此景,可谓惨烈。无人不唏嘘垂泪。
好好的一个家,就这样支离破碎了。
陈正东这次来帮了不少的忙,俨然如芳菲家人,家里有个男性毕竟硬朗些,全靠着亲朋好友,才勉强把父亲的后事料理清楚。
告别仪式在第二天下午,天上飘了小雨,有点阴凉。
芳菲搀着妈妈,有人扶着她,她们一夜之间变成弱小的孤儿寡母,弱到连走路都一定要人搀扶。
踏进殡仪馆,院子里很静很静,随处开放菊花。芳菲眼前没有明朗过,眼泪变成凹凸镜,对一切有模糊且放大的作用。
进了一个门厅,芳菲忙擦干眼泪,去看那玻璃棺,里面直挺挺的躺着父亲,穿着奇怪的蓝黑色呢料中山装,戴一顶八角帽,一双崭新崭新的黑布鞋,裤脚处露出雪白的棉袜。
这身打扮让父亲从中年迈入老年行列。
帽子遮到父亲的眼睛,脸上明显化过妆了,腮红不够逼真,涂在蜡黄的面颊上,陌生而诡异。
芳菲似被自己催眠,分不清哪边是梦境,失魂落魄迈步要走上前去,想把阴阳两隔的玻璃棺打开,想把已经僵冷的父亲抱活热暖,想呼唤他醒来。
有人扯住了她,将她扯回了现实中来,是陈正东站在她背后。他一直紧张的看着芳菲神色,怕她走出固定位置做出什么令人错愕的事来。芳菲回头,陈正东正要撤离,哀乐响起,仪式开始了。
她看见了他,在这灰昧阴冷的告别厅。自来到水秀后,他们首度深切相望,但又立即移开,一直到回到齐墨,只此一眼。
哀乐响的突然,宣告仪式的开始,父亲单位来了几个老领导和同事,都是芳菲小时候梳着小辫子清脆的喊叔叔伯伯的那批人。
他们排好队,一一同芳菲家人握手,芳菲睁着眼睛,什么也看不清楚,手一直放在固定的位置,自然会有人来握住,走开,再握住,再走开,过尽千帆,缺乏面孔,没有姓名,他们围着玻璃棺转一圈,鞠躬,有人回头对着芳菲和妈妈摇头叹息,才离开。
说好了一切从简,也就没有悼词一说。所有人先离开,让芳菲和母亲单独留下来跟父亲共处一段,就要推去火化了。
妈妈站着,小声说:“芳菲,给你爸爸磕个头。”
芳菲是城市长大的孩子,未曾磕头,每年春节的压岁钱,不用磕头就被亲戚朋友塞入口袋里,此刻她慢慢跪下来,手掌贴着冰冷的地面,将额头轻轻触地。
爸爸。对不起。
真的不想再站起来了,此刻心同父亲一起死去。
陈正东走进来,去牵芳菲的手,小声说:“院外有一片很大的场地,允许焚烧去世者的衣物,你来。”
芳菲任陈正东牵着,来到那里。小雨早停了,空气干燥,那里已经燃起熊熊火堆,三姑六婆围着嚎哭,仿佛那里烧的不是父亲的衣物,而是父亲。
骨灰盒埋在墓地里,芳菲抱住硬冷的碑石,久久不愿意放开。
永别了,永别了,此次一别,咫尺天涯,阴阳两隔,失去了叫爸爸的权利。
家一下子变成空屋,芳菲站在屋子中央,不知如何安待。陈正东询问了妈妈的一些情况,问她是否愿意跟芳菲一起去齐墨生活,彼此也有个照应。
妈妈拒绝了:“我不去,这里有她爸爸,我住着也习惯,我现在自己能照顾自己,我想开了,我得好好活着,为了小菲。”
“妈妈,我是不是有个表弟在警察局?”芳菲冷不丁的冒出一句。
“怎么了?是你爸爸的表哥的孩子,关系不算近。他也只是在户籍科工作。”
“帮我找找他的联系电话,户籍科就更好了,我要改名字。”
“改什么名字?”陈正东和芳菲的妈妈同时瞪大了眼睛,在这种时候还有心情改名?
“改叫方非。”芳菲说。
“你本来就叫方菲啊。”他们认定芳菲受了刺激。
“方法的方,非常的非!”芳菲坚定的看着妈妈的眼睛说,“我不再是方菲,也不是芳菲,是方非。”
芳菲第二天把更名申请递上去,理由是入户那年自己名字被父亲填报错误,现在父亲去世,她想更回原名。
申请虽然牵强,多少博人同情,加上表哥的作用,也就通过了。
从此,芳菲不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