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
死寂一般的沉默。
尽管事实上并未过太久,可在场所有人皆有种恍然隔世的错觉。就仿佛,陛下方才那话,每个字都听在了耳里,却又完全不曾明白一般。
“你这话什么意思!”
终于,有人忍不住开了口,却是萧惊天本人。
惊怒交加,不敢置信。
这是此时此刻萧惊天心中最真实的反应。这真怪不了他,实在是今个儿陛下所说的话,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
嫡亲兄长的遗腹子……
谁人不知陛下乃是元后之子,而先太后一生只有两个儿子。陛下乃是幼子,而长子却是打小就被先皇立为了太子殿下。也就是萧惊天亲生母亲真正意义上的夫君。
是了。
萧惊天抿着嘴,原本不敢置信的目光中,透出了一丝了然。
他的真实出生是绝对不能公开的。
要知道,陛下是在嫡亲兄长尚未过头七的时候,就同当时身为太子妃的嫂子勾搭在了一起,这才有了萧惊天!
这样的罪名,这样的身世……
倘若事情彻底败落,对于萧惊天来说,那甚至是与生俱来的原罪。
“当年,朕的长兄遇袭身亡,长嫂当时并未发现自己有孕在身。直到七七过后,晕倒在内室之中,这才发现有孕一事。可当时……诸位,应该不曾忘记当时的状态吧?”
陛下完全不曾理会萧惊天那句怒斥声,在收回了目光后,便缓缓的解释了起来。
“夺嫡之战。唉,纵然朕是最终的胜利者,也不得不承认,那些年的腥风血雨是多么的残酷。不过,朕不后悔。”
“直到今时今日,朕依然记得,当年的太子妃跪在朕的母后面前,恳求母后不要将这个孩子的存在告知外界。当然不能说,若真的说了,她区区一个弱女子,如何能在那种环境下保住唯一的骨血。”
“幸好,天祚最终还是平安长大了。原本,朕并不打算公开他的身世,这才跟老皇兄商议,让他成为了老皇兄的私生子。”
“可惜呀可惜……”
“罢了,也许是天意如此。瑾轩做了错事,偏偏又是天祚救了朕。纵然当年没人要求朕将皇位传于天祚,可朕……咳咳咳。”
许是因为回忆起了过去的不愉快,陛下一时间连连咳嗽。而这一停顿,倒是给朝堂上的重臣们有了商议的余地。
不过,萧惊天却完全不曾注意到这些。
眉头紧锁的看着陛下,萧惊天学不来伺候人的本事,可目光中却隐隐透着担忧。
陛下咳嗽了几声,缓了口气,又再度开了口:“朕意已决,宣旨。”
……
今个儿早朝,是时隔多日之后,陛下头一次露面。自然,会受到多方面的关注。而陛下也丝毫不曾让那些关注此事的人失望,一上朝,旁的俗务完全不予理会,径自抛出了这么一个重磅消息。
这个消息一出,谁还会关心那些个鸡毛蒜皮的事情?
因此,今个儿退朝倒是比往日里早不少时间。主要是,重臣们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立太子一事。
“这瑞王……该不是早已谋划好了吧?诸位看陛下今个儿的情形,莫不是跟上次那般,也是被胁迫的?”
“没必要吧?再说了,就算是被胁迫的,咱们又能如何?”
“也是,陛下都应允了,立太子的诏书都下了。”
“话可不能这么说,就算此事乃是陛下自愿的,瑞王也确实是前太子的遗腹子。可你们想想,从古至今,可曾有发生过将皇位传给亲侄儿一事?”
“有啊,我记得前朝不就有?”
“你有病!前朝那个崇汶帝倒是将皇位传给了侄子,可那是因为他死了!没留下一儿半女,甚至连个活着的兄弟都没有,这才轮到他侄儿的。咱们是这种情况吗?”
“别别,王兄您别生气,有话好好说。要不您说说看,这事儿……”
“先静观其变吧。”
不得不说,陛下在早朝上的那番话实在是太出乎意料了。不仅整个朝堂瞬间混乱,连后宫也不得安宁。
至于萧惊天本人……
他连瑞亲王府都不曾回,一下早朝便径直跟在了陛下的身后,打定主意要问个清楚明白。
可不曾想,陛下的身子骨本就不曾完全好,之前亏损的太过于厉害了,哪怕将养了几日,也不过堪堪在朝堂上撑住了。又或者说,也亏得重臣们配合,只要再拖上几刻钟,怕是陛下就要趴在了。
而此时,陛下被匆匆送回了甘泉宫,御医从几天前开始,就常驻寝宫,这会儿见陛下被抬了回来,立刻上前诊治。
诊治之后,御医的面色却愈发的难看了。
“瑞王殿下……”
“说!”
心头已经有了不详的预感,萧惊天却硬生生的撑住了。见状,一旁的御医也不再迟疑,立刻用最简洁的话,将陛下此时的状态讲述了一遍。
简而言之,陛下已经到了药石罔顾的地步了。
“还有几天?”明明早些年恨不得眼前之人立刻去死,可真的到了这一日,萧惊天心头却是闷闷的,有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
御医当即跪倒在地,虽不曾明言,可这副做派明显就是暗示着陛下已时日无多了。
“来人,去王府中将墨秦唤来。”
墨秦,墨家第三十七代长房长子,也是墨鸿雁的嫡亲大伯。只不过,墨秦一生不曾娶妻,更无子嗣,这才让墨鸿雁成为了墨家长孙。
很快,墨秦便被唤到了甘泉宫,可惜哪怕墨秦上阵,也依然没什么用。
“惊天,我擅长的是内外伤,而陛下却是油尽灯枯。”
油尽灯枯……
比起御医,萧惊天显然更信任墨秦。因此,他丝毫不怀疑这话的可信度,只是面无表情的看着躺在床榻上人事不省的陛下。
他的亲生父亲。
“能让他醒来吗?”
墨秦迟疑了一瞬,道:“若用温补的法子,还能再拖个一两日。若是想让他清醒,怕是几句话后,人就真的没用了。”
“为何?”萧惊天抿着嘴,很是不愿意相信这话,“明明方才在大殿上,他看着还好。”
“惊天,早朝上的事情我也听说了。我猜测,可能是陛下觉得心愿已了,整个人就松懈了。你要明白,若是身子骨好,自是无妨。可他……却像是彻底垮了。”
跟随了安陵侯沈鹏飞数十年,墨秦很清楚萧惊天的身世,自然,也更能推断出其中的缘由。
闻言,萧惊天再度沉默了。
仿佛过了许久许久,萧惊天才冲着墨秦做了个手势。虽不曾发一言,可他相处多年的墨秦还是看懂了。
与其让陛下在晕迷之中慢慢的死去,不如让他清醒过来,也好听听看,他究竟有何遗言。
其实,真要墨秦说的话,完全没这个必要了。因为陛下此时就是心愿已了的状态,只不过,墨秦是完全站在萧惊天这一边的,见他坚持,饶是满脸的叹息,却还是照做了。
约莫一刻钟后,陛下幽幽的醒转过来。
“朕、朕以为再也醒不了了。”陛下确实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状态,不过有墨秦在,暂时性的恢复点精气神是没问题的。只是,这是真正的暂时。
“我问你,早朝上的那番话,都是你骗他们的,对不对?我怎么可能是……”死死的盯着陛下,萧惊天一方面等待着答案,另一方面却不敢听。
陛下也同样注视着萧惊天。
冷不丁的,陛下露出了一个笑容,不是早朝上那种充满慈爱的笑,更不是萧惊天招牌式的嘲讽笑,而是笑得像一个恶作剧成功的孩子一般。
猛地,萧惊天心里一沉。
“你是想问,你究竟是不是朕的亲骨肉,对吗?没问题,朕这就告诉你。你附耳过来。”
萧惊天不疑有他,当下便俯下身子。
而此时,陛下带着那种近乎顽皮的笑容,在萧惊天的耳边,一字一顿的道:“朕、也、不、知、道。”
“你!”
霍然抬头,萧惊天面上的怒容却忽的定格了。
明明前一刻还在笑着同他说话,下一刻却已阖眼与世长辞。
萧惊天怔怔的看着已没了呼吸的陛下,当即面上一片空白,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心里更是钝钝得疼。
那个人,真的死了。
纵然曾坐上至尊之位,却最终死在了自己的面前。也是直到此时,萧惊天才蓦然惊醒,也许,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痛恨他。
……
陛下驾崩。
在立太子的诏书刚颁布不久,陛下就与世长辞。
消息一出,却不是单单满朝轰动了,而是整个东都城都陷入了恐慌之中。
别以为小老百姓们就没见识。即便之前没有,在历经了这段时间的战乱后,他们哪里还会不清楚朝堂不稳的后果?旁的不说,只要陛下还活着,甭管是不是能治理天下,可至少这天下乱不起来。可如今……
哪怕陛下在临终之前便已立下了太子,可这明明有数位亲生儿子,却将皇位传给自己的侄儿,这事儿怎么也说不通。
普通老百姓们尚且会为了家产争个你死我活,更妄论这皇家了。
一时间,东都城内外流言满天飞。
老百姓们的口径倒是统一得很,既然瑞亲王萧惊天本事大,又有军权在手,再加上连陛下都立他为太子了,那就赶紧当皇帝吧。
而相对于老百姓们迫切祈求和平的态度,朝堂之上的纷争却仅仅露出了冰山一角。
除却那部分支持萧惊天的,大部分人却仍倾向于支持陛下的亲生儿子们。
要知道,萧惊天如今羽翼已丰,亲信心腹更是众多。若是此时支持他,人情倒是有了,好处却不是落下多少。
相反,陛下的数位亲生儿子,因着年岁小,更不曾真正掌管权势。倘若能扶持其中任何一个,怕是都可以捞到个辅政大臣的位置。哪怕是最年长的四皇子,离他真正掌管朝政,也至少还有近十年时间。
十年的时间,谁知道到时候的大齐究竟落于谁手。
不过,短时间内,朝堂虽会纷争不断,却并不会真正的乱起来。原因无他,陛下尸骨未寒,不论什么事情,都必须等陛下入土为安后,再行定夺。
帝皇的葬礼是极为奢华的。
之前萧瑾轩,虽然也被称为天子,可他这个天子有点儿名不正言不顺。因此,萧瑾轩只是被匆匆入殓,一应仪式皆省却了。
可陛下却不能如此。
一方面要操办陛下的葬礼,另一方面还要防备着朝臣们暗中弄出幺蛾子,心里还得思量着自己的身世之谜。饶是萧惊天这种铁人,也有些受不了了。
足足半月之后,他才抽出空来,回到了瑞亲王府。
萧惊天回到府里时,是晌午刚过去半个时辰。沈梨秋和儿子皆有午睡的习惯,这会儿正迷迷瞪瞪的躺在床榻上。感觉到身畔有动静,沈梨秋也没在意,因为她清晰的感受到了那股子熟悉的气息。
“阿天。”
“别说话,让我歇一会儿。”萧惊天除了外裳便躺在了沈梨秋身边,还不忘将手搭在沈梨秋腰间,且几乎头刚沾到枕头便睡了过去。
沈梨秋很是无语,可看着萧惊天眼底的青紫,又心疼不已。
这些日子,沈梨秋虽一直舒舒服服的在瑞亲王府里带孩子,可外头的事情却也是很清楚的。
没办法,事情闹得太大了,随便一个街头巷尾的卖货郎都知晓的事儿,沈梨秋没理由不知道。
可知道了又能如何?
在心头叹了一口气,沈梨秋只是默默的注视着萧惊天。即便无法帮忙,至少别添乱吧。
萧惊天睡得很熟,不过却并未睡太久。
差不多两刻钟时间,他便醒了过来。一睁眼,就看到了满脸担忧的沈梨秋,萧惊天略微有些晃神,旋即却笑开了。
“娘子这是怎的了?不用为我担心,没事儿的。”
这话一出,沈梨秋却更担心了。
“外头闹成这样,你还说没事儿?就算我不能为你分忧,至少你有烦心事儿可以跟我说说,就当是诉苦好了。”
“诉苦?”萧惊天诧异的挑眉,这还真是稀罕事儿,便是小的时候,他仿佛也没跟人诉苦过。当然,这也有可能是因为母亲尚在世时,他并没有受任何苦。而等母亲过世,父亲将他抛弃后,他就长大了。
父亲……
看着萧惊天瞬间低落的神情,沈梨秋更心疼了:“对不起,阿天,我什么都帮不了你。”
“说什么呢?”萧惊天没好气的瞪了沈梨秋一眼,“我娶你为妻,是为了让你替我分忧吗?那我的手下是干什么吃的?杵在那里当摆设吗?行了,别担心我,我真的无事。”
“那你说说看嘛,就算帮不上忙,也许你将烦恼说出来,心里就会好受一些。”
见沈梨秋这般坚持,萧惊天也没了法子。
微微起身瞄了一眼四仰八叉躺在摇篮里的儿子,萧惊天压低声音,对沈梨秋道:“真没什么事儿。娘子,你别看朝臣们蹦跶得欢,那是因为我懒得弄死他们,毕竟萧瑾轩杀了太多的人,真要是全都弄死了,回头我寻谁帮忙去?”
“可那些人……阿天,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们心怀鬼胎。”
“我知道,可那又如何?娘子,虽说如今站在我这边的人少,可我这边全都是心腹,忠心耿耿。再看那些人,啧,纯墙头草。你看着吧,他们根本就没法齐心,怕是支持哪个皇子的都有。就算支持同一个皇子,那也是忙着争功劳。”
听萧惊天这么一说,沈梨秋忽的眼前一亮。
“不担心了?本就没什么,我从来不把那些墙头草放在眼里,你就放心在府中照顾儿子罢。”
“嗯,我不担心了。”沈梨秋笑得很是灿烂,她真的一点儿也不担心了。因为从方才萧惊天的话里,她想到了一个绝佳的法子。
待萧惊天又歇了会儿,再度离开瑞亲王府时,沈梨秋满脸兴奋的开始了她的老本行。
乌鸦嘴!
所谓绝佳的法子,自然是用乌鸦嘴诅咒那些墙头草窝里反。试想想,本就是各怀心思的人,想要离间他们简直不能更容易。
于是,在沈梨秋华丽丽的诅咒之下,那些摇摆不定的朝臣们,很快就彻底乱了。
原本藏在暗地里的交易,莫名的被嚷嚷开了。本来是心照不宣的阴谋,也莫名的就这么撕掳开了。再不然,便是因为一个家族之中,所支持的皇子不同,直接就闹上了。
若单是朝臣闹还还收场,毕竟即便有着沈梨秋的乌鸦嘴,那些大臣也还算有脑子。可问题是,沈梨秋连朝臣们的家眷都不放过,这么一来,形势却是彻底让人看不懂了。
谁家没俩二货媳妇?
又或者,谁家没几个溜猫逗狗的纨绔子弟?
再说,这不还有老人家吗?别以为所有的老人家都是睿智的,事实上,老人家犯糊涂的时候,杀伤力丝毫不比那些坑爹的小祖宗弱。要不然,怎么会有老糊涂这种说法呢?
一时间,东都城里出现了一大批坑夫君的、坑爹的,甚至还有坑儿子、坑孙子的。
而始作俑者的沈梨秋,却是每日里乐呵呵照顾着宝贝儿子。
外头的事情跟她有关吗?
不不,她是无辜的。
真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