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最初的带路人
韩培信每每回忆自己成长的道路,就从心底感激二叔,更难忘对他有知遇之恩的汪老师和族叔。
1937年,韩培信上小学的第二年,他五年级了,这一年学校放寒假前,校长汪南雅和老师发生了摩擦,还扣了几个老师的工资,扬言要开除汪老师。不久汪老师带领学生去汪南雅家请愿,喊口号,质问汪南雅为何迫害老师。韩培信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面,他当时还不懂得更多的道理,但他认为汪老师这么好,无论教书,还是对待学生,都让他打心里敬佩,可汪南雅为什么这样对待老师?凭他的感觉,汪老师和同学是值得同情的。在韩培信的心里,汪老师是他心中的第一大好人。没有汪老师,就没有他韩培信的今天。
富有正义感的韩培信,毫不犹豫地跟着汪老师和同学,投入了这次闹学潮运动。
响水中心小学的这次学潮得到了响水中学和其他小学师生的响应。后来韩培信得知汪老师是共产党,一边教学,一边向广大青少年学生宣传抗日,激发大家的爱国热情,而汪南雅则是国民党。他很是震惊,汪老师真的是共产党?他那简单朴素的心里播下了一颗种子,而且这粒种子在他的心里悄悄地萌发,他第一次听到共产党这个了不起的名词,韩培信觉得,共产党真好!
就在闹学潮的当天晚上,睡在二叔家前屋的韩培信,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心里出现从没有过的忐忑不安。突然,外面传来轻轻的敲门声,直觉告诉韩培信,一定是出了什么事,他一边从床上坐起来,一边披上棉袄。这时敲门声又响起,而且传来低低的叫声:“韩培信!韩培信!”这声音告诉韩培信,是汪老师!他一个箭步,来到门口,拉开门闩,汪老师闪进门,低声说:“韩培信,有人要抓我,我能在你这儿躲躲吗?”韩培信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他立即意识到,一定是与白天闹学潮有关。但是什么人要抓汪老师?他来不及细想,这时,二叔从后屋传来声音:“培信,干什么呢?还不睡觉?”韩培信把汪老师拉到里间,大声回二叔:“二叔,没事,你睡吧,我这就睡。”韩培信四处看看,穿上衣服,拉着汪老师,进了院子,院子东南角是一间大仓库,里面堆着准备加工的一包包棉花包,没有灯光,韩培信熟悉这里,将汪老师拉进棉花堆里,轻声说:“汪老师,你别吭声,万一有人来了,我有办法。”说着就把两个棉花包拖下来,将汪老师挡在里面。
韩培信回头向院子里看看,觉得自己像完成了一项伟大而艰巨的任务,心脏跳得厉害,回到前屋,屏住呼吸,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外面传来杂乱的狗叫声,摸摸门闩,门闩得紧紧的,他刚躺到床上,又坐了起来,狗叫声越来越大,接着,听到有人大声吆喝,脚步声似乎近了,这时,韩培信反而平静下来,干脆脱掉衣服,躺到床上装睡觉。有人打门了,是打二叔家的前门。韩培信依然躺着没动,打门声更大了,蛮横的吆喝声伴着打门声:“开门,快开门!”门被踢得直晃动。
“谁啊?”这是二叔从后院传来的声音。
二叔一边从后院跑着一边喝道:“死孩子,睡死觉!”
听着二叔越来越近的声音,韩培信干脆装着发出打鼾的响声。
二叔慌慌张张拔掉门闩,一道亮光照在他的脸上,一个人大声骂道:“娘的,为什么不开门?”另一个说:“有没有人跑到你家里来?”
二叔说:“老总,我们是良民,门闩得紧紧的,我们睡在后院,那个死孩子睡死觉,这样大的动静,还没醒。”
几个人闯进屋,一个人冲进旁边的小门,见床上睡着一个人,伸手揭掉被子,床上光着上身的男孩翻了个身,揉着睡眼,说:“干什么?不给睡觉!”
那个人抓住他的胳膊,仔细看着他,说:“有没有一个人进来?”
“什么?困死了。”韩培信说着,就倒到床上,伸手去拽被子。
二叔骂道:“死孩子!睡,睡!睡死啦!”
那人说:“猪!”
就这样,这帮人走了!二叔回到屋里,坐到韩培信的床边上,小声说:“还装呢,你胆子也太大了!”
说完,二叔站起身就走了,韩培信心里又紧张起来了,二叔干什么去了?不会……
韩培信听着院子里,没有任何声音,这时,他轻轻开了前门,向外看了看,外面漆黑而安静,他回到屋里,重新闩好门,来到院子里,听听二叔的房间,什么声音也没有,他来到仓库,搬开棉花包,可眼前的一切让韩培信大惊失色!
人呢?韩培信又搬开几个棉花包,还是不见人影,他的心里不安起来,汪老师呢?是他亲自让汪老师躲在这里的,人怎么不见了呢?
这年夏天,17岁的韩培信小学毕业了,可从那天晚上汪老师从他家的院子里消失后,他再也没有见到过汪老师。
02义愤填膺
1937年7月7日“七七”卢沟桥事变震惊全国,每个中国人都知道,灾难降临到中国人的头上了。“七七”事变后,日本展开全面侵略中国的大规模战争。8月13日至11月12日在上海及周边地区展开淞沪会战,日军久攻不下上海,11月5日在杭州湾的全公亭、金山卫间登陆,中国军队陷入腹背受敌的形势,战局急转直下;11月8日蒋介石下令全线撤退;11月12日上海失守。11月20日国民政府宣布迁都重庆。12月1日日本东京大本营下达了攻占南京的正式命令。12月13日,南京在一片混乱中被日军占领。日军在华中方面军司令官松井石根指挥下,在南京地区烧杀淫掠无所不为。日军在南京进行了长达6个星期的大屠杀,南京军民被枪杀和活埋者达30多万人。这就是震惊中外的“南京大屠杀”。
这个悲惨的事件在很短时间内就传到了苏北的响水口,传进了16岁韩培信的耳朵里,韩培信留下了激愤的眼泪,他大骂小日本惨无人道、禽兽不如。他找来了地图,发现小日本仅仅是漂在大海里的一个小岛国家,居然也敢跑到中国这么大的土地上来胡作非为!他不明白,国民党政府,蒋介石为什么不狠狠教训这个万恶的小鬼子!南京的30多万同胞啊,就这样惨死在小日本的手下!
1938年秋,也就是闹学潮之后,有一天,韩培信经过响水街头,只见街角处围着里三层外三层的人,他跑过去想看个究竟,只见一丈见方的高台上有个老汉和一个姑娘在卖艺,姑娘唱不下去了,弯着腰剧烈咳嗽起来,上气不接下气。老人抱拳拱手向四面观众道歉:“我们父女二人是东北来的,东北沦陷后,逃亡到关内来的。没饭吃呀!闺女病了……”
台下的群众纷纷摇头叹息,有几个好心人掏出些铜钱给老人,老人赶紧作揖打躬,连连道谢之后,接着又操琴,让小姑娘唱下去。几声琴音,几句叙唱,依然是姑娘因病体虚弱,又是不能成声。
老人一再呵斥,他怒了,拿起鞭子抽打女儿。女儿柔弱不支,躺倒在地……
忽听一声大喝:“住手!放下你的鞭子!”只见观众中,有两三个青年,愤慨地跳上了舞台,冲向老人,护住姑娘。
那个姑娘边哭边诉,还替父亲申辩,她说:“我们东北叫日本鬼子占领之后,可叫凄惨哪!无法生活,只有流浪、逃亡,无处安身,没有饭吃,过着饥寒交迫的日子,我爹也是着急啊,我娘和弟弟还等着我们挣些钱买点吃的呢……”
一时间,台下群众情绪激愤,像开了锅,激荡不已。不知谁领了头高呼:“我们不当亡国奴!”“打倒日本帝国主义!”“赶走小日本!”……口号声、高吼声,回荡高空。犹如苍天大地在长吼!
随后,一个身穿白衫蓝裙的年轻女子走上舞台,唱起《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歌声清亮而动听,歌声结束,年轻的韩培信热血沸腾,受到极大的鼓舞,他带头高呼“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把小日本从中国赶出去!”方才出头讲话的一个青年在舞台上向人群散发着传单,这个年轻人高高的个子,四方脸,戴着眼镜,他身边还有一个中等个子青年,不知什么时候,韩培信已经站在他们面前,满怀崇敬地仰望着他,中等个子青年发现韩培信,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是学生?”
韩培信响亮地回答:“我叫韩培信,小学毕业。”
“哦,那你也算是小知识分子了?”
韩培信说:“你们演得太精彩了!你们明天还来吗?”
“来,你想演戏?”
韩培信说:“你们要我吗?”
“要,只要是抗日,我们都欢迎。你明天先演那个大喝一声‘住手!放下你的鞭子!’的人,行吗?”
“行,那太好了。”
第二天,韩培信真的参加了他们的演出,帮助他们传信,维持秩序。那个戴眼镜人还给他一本《共产党宣言》,韩培信白天参加演出,晚上偷偷读书,他见到了外面的世界,他的心里豁然开朗。这些进步书籍让他懂得了很多道理,更让他知道了富人为什么富,穷人为什么穷,穷人要寻找出路,穷人要翻身才能得到彻底解放,而这些只有依靠中国共产党,只有共产党才能救中国。
没几天,这几个宣传抗日的宣传队要离开响水镇了,他们给韩培信留下许多进步书籍,韩培信含着泪和他们告别。直到多年以后,韩培信才知道了那个中等个子叫冯国柱,高个子、四方脸、戴眼镜的青年叫许家屯,另外一个叫孟东坡。他们一起组织春泥社剧团,来到苏北城乡演出,进行抗日宣传,演出《放下你的鞭子》、《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此后不久,令韩培信没有想到的是,南京大屠杀才过去半年,日本军从陈家港、灌河口西侵,消息传来,响水口一带人民震惊了,从陈家港、灌河口到响水口不过三四十里地,小鬼子不要半天就会到了,老百姓开始逃难了!
他突然想到,假如那个三个宣传抗日的人能领着一支打日本鬼子的部队该多好啊,把日本鬼子打死在灌河口,把他们扔进黄海喂鱼,小日本就不会残害响水
口的老百姓了,可是,没有人能够阻止小日本鬼子,这帮野兽还是占领了响水口。
韩培信也只好跟随二叔二婶往东南20多里地的吕团荡乡下,到三姑妈家去躲避。
路上,二叔对韩培信说:“到你三姑妈家一定要听话,她家是有钱人家,三姑父已经去世了,不要多问。”
韩培信点点头,没说话,他的头脑里还在想着日本鬼子到了响水口怎么办?那些没有逃走的老百姓会不会像南京老百姓那样,被残忍地杀害!
到三姑妈家时,已经是下午,天气炎热,又走那么远的路,他们又累又饿。三姑妈家的大门很气派,高高的门楼,门前是一片平整的场地,两扇朱褐色大门,门上有两个大的铜环,二叔上前轻轻地扣着铜环,不一会,门开了,开门的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二叔说:“老人家,我姓韩,从响水口来,请禀报一声夫人。”
“哦,是二舅吧,请进。”
进了客厅,大家刚坐下,一个中年女人进来了。韩培信有些似曾相识,知道是三姑妈,三姑妈和一般的农村女人大不一样,看上去四十多岁,皮肤白净,五官得体,身上穿着浅蓝色大襟褂,一双小脚。没等二叔吩咐,韩培信急忙鞠躬施礼:“给三姑妈请安!”三姑妈看着韩培信说:“是培信吧,都长成大人了,哎,苦命的孩子!”二叔说:“是啊,培信聪明懂事,像大哥。”
三姑妈说:“听说小学毕业了,哎,这年头……”
三姑妈说:“小玲,给他们倒水,他们一定口渴了。”
随后,由小玲把他们带到客房里去。三姑妈家院子很大,穿过一个大门,进了一个后院,二叔二婶住的是一个大房间,韩培信在旁边一个小一些的客房里住下。这是他长这么大第一次住这么舒适房间,房子里干净而整洁,一张大小适中的床,褐紫色床架,床上铺着整齐的席子,更稀奇的是,床上挂着蚊帐,韩培信只听说过有钱人家夏天挂蚊帐,却没有亲眼见过,想到他小时候每到夏天,屋子里太热,蚊子多,只能和姐姐睡在露天,躺在一张破席子上,数着天上的星星,姐姐不时给他赶着蚊子,穷人和富人的日子真的是天地之别啊!
快吃晚饭时,院子里传来叫声:“培信,到客厅来。”
韩培信来到客厅时,只见一个气质儒雅的年轻男子迎着他,远远伸出手,笑着说:“是韩培信吧,好标致的年轻人啊!”
韩培信虽然没见过大世面,可他也读过两年私塾和三年小学,懂得一些礼节,赶紧和青年握手,一边猜想他的身份,这时,二叔说:“培信,这位是三姑妈家的侄子吕恩覃,读过师范,是一个有知识的年轻人,你要跟大表哥好好学习。”
韩培信握着吕恩覃的手,心里有些激动,觉得这个大表哥的身上似乎有着汪老师的气质和身影。这时,韩培信记起二叔在路上对他说过,三姑父为人正直,虽是地方绅士,但在当地颇得群众的拥护,为保一方平安,曾不只一次和土匪决斗,后被土匪暗杀。留下了五个女儿,两个大女儿已经出嫁,最小的女儿才10来岁。三姑父兄弟俩,他的弟弟,也就是吕恩覃的父亲,在吕恩覃几个月时就去世了。这是一个大家庭,不仅住在一个院子里,而且在一个锅里吃饭。吕恩覃的奶奶是这个家的当家人。但是,到了吕恩覃师范毕业后,家里的事逐渐由吕恩覃主持。这个院子让人有些奇怪,只有吕恩覃一个男人。韩培信的心里产生了一个疑问,吕恩覃到底是何许人也?通过和吕恩覃的短暂接触,他觉得自己心里的那个疑问变了,这个变化不是对三姑妈的怀疑,不是对这个家庭的怀疑,也不是对吕恩覃的怀疑,而是觉得这个吕恩覃不是一般的乡村土财神,也不是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农民,而是一个让他崇敬而又捉摸不透的年轻人,是一个很儒雅的有知识的青年。凭韩培信的估计,吕恩覃大约二十五六岁,高高的个子,特别是他那双充满智慧、深邃的眼睛,让韩培信充满好奇。
大表嫂叫蔡守英,是一个漂亮文静的女子,二十三四岁,总是笑盈盈的,有一个一岁左右的女孩,他们和三姑妈住在后面的院子里。
韩培信住进姑妈家,那天在客厅和吕恩覃见过一面之后,平时难得见到他,虽然吃饭时在一个桌子上,但吕恩覃很少说话,常常是匆匆地吃了饭,就不知去了哪里。不知道这个大表哥都在做些什么。
韩培信虽然在姑妈家住下了,可他无所事事,日夜悬心日本兵到了哪里,这些没有人性的野兽是否会对乡亲们烧杀抢掠?他不敢随便打听,也不知道向谁打听。
这天晚上,韩培信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他想到汪老师,不知道汪老师去了哪里。突然,脑海里跳出吕恩覃,他总觉得这个人身上有一种神秘感,有一种东西吸引着他,这种魅力像一个磁场,使韩培信总是关注着他。就在他思绪茫茫时,传来轻轻的敲门声,这敲门声很微弱,让他怀疑不是敲他的门,韩培信仔细辨别着声音,外面又传来轻轻的叫声:“培信,开门,我是大表哥。”
大表哥?韩培信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会他怎么来了?韩培信连鞋子也没穿,三步并作两步,打开门,在黑暗中,一个高大的身影闪进屋,韩培信愣了一下,准备点灯,大表哥拉着他的手说:“不,不用点灯,我马上就走,白天没时间和你说话,这会过来看看你。培信,在这里住着还好吧!”其实,韩培信有许多话想对这个大表哥说,可一时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却问了一句:“表哥,日本人到我们家乡了吗?”
吕恩覃犹豫了一会儿,说:“我告诉你吧,小日本就像一条疯狗,到处乱跑,跑到哪里,见人就咬,最让人不能容忍的是,他们连老人孩子都不放过,见到女人,无论老少都要强奸!”
韩培信咬着牙,把吕恩覃的手抓得紧紧的,愤愤地说:“我们为什么不把小日本赶出中国去?”
“赶?谁赶?国民党?老蒋连他们的老窝都放弃了,南京在几天之内就被杀了三十万,三十万同胞啊!”吕恩覃的声音有些沙哑,有些哽咽。
两人默默地坐了一会儿,吕恩覃站起来,用力握着韩培信的手,说:“睡吧,培信,有时间慢慢聊,你先安心住下再说。”
韩培信忍不住了,说:“表哥,我不能这样什么事也不干,整天闲着啊!”
吕恩覃说:“你想干什么呢?”
韩培信说:“我想跟着你,你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吕恩覃笑笑,用力握了握韩培信手说:“好,你让我想想。”
吕恩覃走了。
这一夜韩培信失眠了。
03寄居生活
响水镇沦陷了,韩培信和二叔、二婶暂时在三姑妈家住下,家是回不去了,寄居的生活是不自在的。他只得在姑妈家找事干,这天傍晚,吕恩覃破天荒的早回来了,进了院子,见韩培信正在扫院子,吕恩覃走到他面前,低声说:“培信,你回屋。”韩培信不知何意,放下扫把,大步跟在吕恩覃身后,来到屋子门前,吕恩覃先进了屋,说:“培信,你想不想做事?”
韩培信说:“想,怎么不想,我的骨头都闲痛了。”
吕恩覃笑笑,说:“不是让你去劳动,比劳动更艰苦,你敢不敢?”
“敢,有什么不敢的,只要是大表哥让我做的事,我都敢。”
“那好。”吕恩覃没再说话,给了他一张小纸条,就匆匆出去了。
韩培信拿着这张卷起来的小纸条,关起门,迫不及待地打开,只见上面用铅笔写着几行小字:“今晚二更时在村西南芦苇地见面,接头暗号:学两声猫叫。听到三声猫叫,你就拍一下手,如果回答是两声拍手声,可往前走,有人迎出来,你就跟着他走,如果没有两声拍手声,必须赶快躲进芦苇地。”
韩培信弄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但冥冥中觉得是件了不起的任务,他既紧张,又兴奋。觉得大表哥身上更藏着许多奥秘,无论有什么样的危险,他都义无返顾地按照吕恩覃的约定时间、地点去赴约。吃晚饭时,吕恩覃一句话也没说,低着头,大口大口地刨着饭,很快吃完了饭,就不见了。晚饭后,韩培信进了屋,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坐立不安,等待着二更天那庄严而神圣的时刻。他第一次经历这样的事,心里难免有些紧张,在屋子里平静一会儿,突然听到有人叫他:“培信,出来!”这是二婶在叫他,韩培信的心里一阵狂跳,难道二叔二婶看出他和大表哥之间的什么破绽了?二婶又叫了,他赶紧答应着:“来了来了。”
韩培信一出门,一看天色已经黑了下来,二婶站在后门口,走近时,看见二婶满脸笑容。这让韩培信莫名其妙了,二婶说:“走,三姑妈在客厅等你了。”韩培信问:“二婶,三姑妈在等我?什么事?”
二婶在前面走,韩培信跟在后面,到了客厅,见二叔和三姑妈正在低声说话,听到声音,两人都抬起头,三姑妈的目光在韩培信身上上下看着,二叔说:“培信,坐下来,三姑妈有事和你谈。”韩培信把目光从二叔、二婶移向三姑妈,心里更加紧张起来,他不是害怕他们的目光,而是不知道他们有什么事,也不知道这个没头没脑的话要谈多久,因为天一黑二更很快就到了,去迟了耽误了大表哥交给他的事怎么办?
韩培信没有坐,站在三姑妈面前,一脸的着急无奈。
三姑妈说:“培信,你已经长大成人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个道理你是懂得的。婚姻之事应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听了三姑妈的话,韩培信才如释重负,可是他哪里有心思和三姑妈谈论这件事呢,他的心思一直在想着大表哥交给他的那个神秘的任务,看着外面天色已经黑透了,不想为这事耽误时间,他说:“姑妈,哦……”三姑妈说:“我的一个表妹家有一个养女,姓王,年方17,人长得很秀气,性格也稳重。我和你二叔、二婶商量,帮助给你成个亲,你看如何?”二叔说:“培信,你爹娘不在了,我和你三姑妈,二婶就是你的亲人了,想给你做主,把你的终身大事办了,也了却了一件大事,好不好?”
韩培信觉得他们和他谈这样重大的事情实在不是时候,心不在焉地应付着:“行行行,你们觉得好就好!”二叔看着韩培信不认真的样子,说:“培信,你是怎么了,我们说的是你的终身大事,你怎么这样敷衍?”韩培信着急了,说:“二叔、二婶,三姑妈,我同意了还不行吗!”说着就准备往门口走,二叔说:“你有事啊?”
韩培信说:“没事。那就哪天让她和我见个面吧!”
韩培信一走,三姑妈说:“这孩子今天怎么了?”
二叔说:“现在响水口一时两时回不去,培信也长大成人了,不能总是闲着,不如让恩覃找点事给他做,他也算是有文化的人了。”
三姑妈说:“我也是这样想的,培信懂事,将来必定能够成就一番事业,只是这兵荒马乱的,找个正经事不容易呢!”
从客厅出来,韩培信没有马上回屋,而是去了姑妈家的大院后面,找了一个没有人的地方,练习起猫叫。其实,他知道学猫叫没有什么难处,很容易,可是无论怎么学,都不是很像,但是练和不练就是不一样。
韩培信回到屋里,来不及想刚才姑妈和二叔说的事,也管不了三姑妈表妹家的养女到底是什么样子,估计二更天快到了,他便悄悄地出了门,此时正是农历月底,没有月亮,到处漆黑,韩培信凭着自己的记忆,摸着黑,向村西南那片芦苇地走去,为了熟悉这里的地势,他在接到吕恩覃的小纸条后,还特地去那片芦苇地踩了点,害怕有人怀疑他,他就在那里打了些芦苇叶子,还用芦苇叶子卷成长长的喇叭,这种玩意很好玩,能吹出很好听的音乐。这里有一个很大的水塘,塘里的水很深,每到夏天,岸边芦苇丛生,人藏到里面谁也发现不了。韩培信绕到旁边的那个小码头,四处看了看,芦苇叶在阵阵夜风的吹拂下,发出沙沙的响声,时而还传来几声水鸟的叫声。
韩培信犹豫了一会儿,进了小码头的芦苇地里,他把自己藏好之后,学起了猫叫,一声,两声。叫过之后,他就静静地等着,蹲在地上,听着令人恐惧的沙沙声,可是等了好半天,根本没有任何动静,更没有猫叫声,他想再学两声猫叫,可是,吕恩覃给他的小纸条上没让反复学叫。他第一次接受这样严肃的任务,绝不能有任何懈怠,觉得脸上有些痒,可是不敢用力去拍,蚊子也在这个时候来欺负他。他就这样耐心等着,直到三更响起,他只好大失所望地出了芦苇地,往回走时,还不时地回过头,生怕“猫”会突然叫起来。
回到家时,大门已经关了起来,正要叫门时,身后突然有人轻轻地拍了他一下,吓得他出了一身冷汗,忙回过头,却是大表哥吕恩覃,吕恩覃没让他说话,俩人进了门,直到进了韩培信的房间,韩培信点着了灯,他心里有许多话想问吕恩覃,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可吕恩覃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笑着看看韩培信头上、膀子上被蚊子咬的那些红点点,说:“你等等,我给你找点药水。”一会儿,拿着一个小瓶子,说:“用这药水抹抹,很管用。”然后竖了竖大拇指,说:“好样的,不错。”
就这样,吕恩覃什么话也没说,好像刚才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似的,韩培信的心里更加纳闷,觉得这个大表哥太神秘了。
04私塾先生
隔了一天,吃晚饭时,吕恩覃第一个放下筷子,他站起来,说:“培信,吃了饭到你客厅来,我和你说点事。”
韩培信应了一声,抬头看了大表哥一眼,觉得他的目光里含着一种难以捉摸的深邃和智慧。吕恩覃很少这样认真地和他说话,而且是到客厅去谈话,还是头一次。这次是冠冕堂皇的,不像那天到他屋子里那样,偷偷地给他一张小纸条。自从见过吕恩覃,韩培信就从心底里敬重这个大表哥,甚至有点害怕他,上次被他“捉弄”了一回,至今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不知道今天又要发生什么事,无心吃饭,三下五除二把碗里的饭刨进嘴里,吕恩覃前脚进了客厅,韩培信也跟着进来了,吕恩覃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指着另一张椅子,说:“培信,坐。”韩培信看了吕恩覃一眼,突然想到那张小纸条的事,他想问问他,那天到底是怎么回事,可就在这时,三姑妈和二叔二婶先后也来到了客厅。
大家坐下之后,吕恩覃说:“培信,你已经长大成人了,又小学毕业,你想不想做点事啊?”
二叔说:“响水口那边被小日本给占了,我们一时两时回不去,你大表哥给你找点事做做,你是一个男人,应该像恩覃一样。”
韩培信说:“我当然想做事了,可不知道……”这时他的心里想,吕恩覃到底是做什么事的呢,他从来都不知道他干些什么。
吕恩覃说:“培信,我看这样,我们这里还没有小学,原来有个私塾,那个私塾先生前几天生病了,你就去替他,先当私塾先生,孩子不多,十来个。你看怎么样?”
韩培信虽然没当过私塾先生,可他读过两年私塾,又读到小学毕业,觉得无论当私塾先生,还是当学校老师,他都喜欢。能教书育人,还可以寓教于学,教学互长,眼下能有这样一份事情做,真的不容易。于是就说:“大表哥这样信任我,那我就试试看。”
三姑妈说:“培信,好好教书,你虽然没当过私塾先生,你可以多问问你大表哥,他是江苏省立石湖师范毕业,都是小日本闹的,他在百禄小学教得好好的书。”
韩培信知道,大表哥的聪明才智令他佩服得五体投地,他从心里敬重吕恩覃。
第二天,吕恩覃把韩培信带到私塾去,这里只有三间房子,房子比农村老百姓的草房好一些,砖墙小瓦,其中两间是孩子读书的教室,旁边一间是先生住的地方。看过房子,吕恩覃说:“培信,这里离我们家不远,你不一定住在这里了,吃饭住宿还在家里,这间房子算是你活动的地方吧!”
这地方虽然不大,不能和族叔的私塾相比,可他毕竟第一次教私塾,有点过把瘾的感觉。
看过私塾之后,吕恩覃又说:“明天孩子就来上学了,你把这里准备准备。晚上你到这里来,我还有事和你说说。”
韩培信应了一声,与此同时,他又觉得吕恩覃口气神秘兮兮的,好像又在给他下达什么重要任务似的。他有些弄不明白,他和他就住在一个家里,隔得不远,平时在一张桌子上吃饭,有什么话在家里随时不能说,却要跑到外面来说。
吃晚饭时,吕恩覃和大家坐在一张饭桌子上,依然和平常一样,还时不时地和韩培信说些无关紧要的话。这是个成员比较复杂的大家庭,总是这样,客客气气,没什么矛盾。只有三姑妈、吕恩覃的母亲和二叔有时会说一些外面的事,比如日本鬼子打到哪里了,比如小日本如何杀中国人啦,比如南京大屠杀多么悲惨等等。
吃了晚饭,韩培信不像那天去西南芦苇地“执行任务”那样偷偷摸摸的,而是堂而皇之地和三姑妈、二叔、二婶说了一声:去私塾看看。
韩培信到了私塾,推开边上那间小房子,让他没有想到的是,上午他和吕恩覃来看房子时,这里还是乱七八糟的,可现在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原来先生用的那张床不见了,一张长桌子靠墙摆着,旁边放着两条长凳子。韩培信看了一会儿,他不知道吕恩覃是什么时候,又是叫什么人把这里收拾得如此干净。正想着,进来一个人,韩培信一抬头,是吕恩覃。
吕恩覃说:“培信,你就在这里办公吧,我有什么事也可以到这里来和你商量。”
韩培信说:“大表哥,这是你收拾的,哎呀,我应该……”
吕恩覃摆摆手,没让他说下去,指指那条长凳子,然后把门打开,坐到韩培信对面,说:“培信,有一件事,你一定至今都莫名其妙,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韩培信看着吕恩覃,不知这位大表哥又是什么意思。吕恩覃又说:“那天晚上你去了西南芦苇地,没有接上头,我告诉你,不是我捉弄你,也不是没有猫叫,其实当时那里有人,而且你的行动他都看得一清二楚,好了,以后你一定会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天哪,这个大表哥,他还真的是在“捉弄”他!尽管大表哥把这个谜底揭穿了,可是韩培信还是弄不明白他是为什么,许多话到了嘴边,他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吕恩覃又说:“培信,你虽然出身贫苦,可你还是有幸读了书,而且我发现,你有思想,有能力,也很稳重。我希望你能和我一起做些事。”
韩培信有些激动,眨着眼,说:“大表哥,这还用说吗,我听你的,你叫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吕恩覃说:“你知道我现在在干什么事吗?”
韩培信摇摇头,没说话。吕恩覃说:“我们现在所做的事还不能大张旗鼓的,还要秘密地进行,我让你做这个私塾先生,这是一个方面,更重要的是,我们要用这个地方,做我们要做的事。你明白吗?”
韩培信点点头,说:“大表哥,你放心吧,我知道该怎么做了,私塾先生要当好,你交给我的事更要做好,就是杀了头,也不能对任何人说出去。”
吕恩覃说:“好,我没有看错人。”
话就谈到这里了,天已黑透,出门时,吕恩覃说:“培信,你先回去吧,我还有点事。”
韩培信回到家里,关上门,想着刚才吕恩覃和他说的那些话,有些事情虽然说清楚了,可是他更加觉得吕恩覃绝不是一般人物,他一定在干一件了不起的大事。不知道为什么,韩培信激动得无法入睡,踌躇满志,热血沸腾。
第二天中午,韩培信从私塾回家的路上,碰上了吕恩覃,两人一边往家走一边说话,快到家时,吕恩覃说:“培信,今天晚上三更时有几个人要在你私塾的那间屋子里商量点事,你的任务是躲在外面那棵老槐树旁边,替我们放哨,发现了可疑人的影子,就学猫叫给我们发信号。怎么样?”
韩培信说:“大表哥,你放心,没问题。”
吕恩覃说:“现在你还不能问是为什么,我叫你做什么就做什么。以后你一定会明白的。”
晚上二更天一过,韩培信就来到私塾,他把屋子扫了一遍,给油灯添了油,又把旁边孩子们坐的凳子搬了几张过来,然后就躲在门口那棵老槐树下,他害怕被人发现,就藏到老槐树旁边的茅厕里,茅厕里臭气逼人,韩培信只得用手捂住鼻子。
四周异常寂静,到处一片漆黑,时而传来几声犬吠,韩培信躲在茅厕里,忍着臭气的刺激,静静地观察着他的那间办公室的动静。他不知道吕恩覃将在这里干什么。三更天早已过去,韩培信从茅厕里溜出来,刚到老槐树下,仿佛望见几个模糊的黑影子从那间屋里出来,接着有一个黑影子向老槐树走来。这人咳嗽一声,就回头走了。
韩培信听出来了,这声音是吕恩覃,可是吕恩覃连一句话也没说,就大步地走了。韩培信来到屋子里,油灯挑到最小,像个小小的萤火虫,他看了一眼,屋子里什么也没有,他把学生用的那几条板凳送了回去,吹灭了油灯,锁好门,走了。
第二天早上,吃早饭时,吕恩覃只看了他一眼,还是一句话也没说。后来在那间屋子里吕恩覃又搞了一次活动,韩培信还是守在老槐树下。
一天晚上,吃了晚饭,吕恩覃把韩培信找到他的屋子里,说:“培信,你今晚天黑后去私塾,教两个孩子写大字,如果有人去私塾,你就说什么也不知道。”韩培信一边点头一边莫名其妙地看着吕恩覃。他的意思是:出了什么事?吕恩覃说:“你只管教孩子写字,他们不会对你怎么样的。”韩培信不再问了,他知道,吕恩覃不告诉他自有他不告诉的道理,随后,他就去了私塾,又去找来两个大些的男孩,天黑之后,韩培信把两间屋子里都点亮了油灯,大张旗鼓地教孩子写字。
二更过后,孩子困了,韩培信一面给他们讲“头悬梁,锥刺股”的故事,一面写字给他们看,突然,外面传来吆喝声:“别动!”接着,有几个手里持着长枪的人冲进屋,吓得孩子跳起来躲到韩培信的身后。韩培信搂着两个孩子,说:“别怕。”持着长枪的人来到韩培信面前,看着他说:“你是干什么的?”韩培信说:“你不会看啊,私塾先生。”
他们到处看看,就出去了,韩培信跟了出去,那几个人又冲进旁边的屋子,可是屋子里什么也没有。
这时,韩培信多少有些明白了,他把两个孩子送回家,自己回到家里,想着刚才发生的事,想着吕恩覃,他怎么也睡不着。
有一天晚上,韩培信替吕恩覃送一封信,路不远,回到家时,大概有二更时分,还没到家门口,突然听到一声:“哪个?干什么的?”韩培信吓了一跳,冷不防地从黑暗处出来一个人,听声音,是三姑妈。韩培信说:“三姑妈,是我,培信。”
三姑妈说:“是培信,你……”
韩培信说:“大表哥让我给他送个东西。”
韩培信站在三姑妈面前,见她抱着孩子,他知道是吕恩覃的大女儿,大表嫂又要生孩子了,就把这个女儿交给三姑妈。可是韩培信不明白,这么晚了,三姑妈不带孩子睡觉,在外面干什么?
三姑妈说:“培信,孩子睡着了,累死我了,你替我抱一会儿孩子。”
韩培信接过孩子,可三姑妈并没有回家的意思,平时并不多说话的三姑妈,却故意和韩培信小声说些闲话,直到从家里出来几个人,接着又传来吕恩覃的咳嗽声,三姑妈才说:“走,我们回家。”
回到家里,大家仍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但是韩培信从三姑妈的眼睛里发现,三姑妈也是那样机警,那样深沉,难道她也在帮大表哥做事?若是这样,他真的从心里敬佩这个奇怪的家庭,敬佩大表哥吕恩覃,更敬佩这个了不起的三姑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