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部下干校,正值“文革”期间,人整人的政治运动一刻都没有停止过。
当时的专案组分两套班子,一套叫“历史专案组”,负责审查“叛徒”、“特务”等一些老的历史问题;还有一套叫“现行专案组”,专管清查“五一六”分子。被“历史专案组”审查的那些“老运动员”,多是年纪比较大的老知识分子,在“文革”最初三年已被整得一塌糊涂,到了干校没什么新鲜材料,不是运动的主要对象。干校运动的重点是清查“五一六”分子。
那时我虽然只有十五六岁,对政治运动的来龙去脉不大清楚,但整人者下手之狠,被整者生不如死,“群众”跟着摇旗呐喊,批判会上慷慨激昂的发言,却印象深刻。多年来心里有个疑问:为什么这种事会发生在中国?人们几十年里为什么要彼此斗来斗去,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
笔者在干校期间并没有参加任何政治运动,纯粹是一名旁观者。这里记述的,只是当年所见所闻,以及事后向有关当事人了解的一些情况。
“五一六”最初的确有这么个组织。1967年5月下旬,在反“二月逆流”运动中,北京钢铁学院的张建旗等人,正式组建了北京钢铁学院“五一六兵团”。这些人代表一种偏激的情绪,主要是反周恩来。他们贴出题为《致总理的公开信》等大字报,一步步升级到“炮打周恩来”。不过,这个组织人数很少,后来证实成员不过几十人,很快就被宣布为反动组织,几个头头被逮捕入狱。当时谁也不会想到,后来由此引发了“文革”期间遍及全国且旷日持久的清查“五一六”运动, 成为“文革”期间最大的冤案之一。
到了1968年,江青在3月25日的一次讲话中,对“五一六”分子定出了极为宽泛的标准:凡是把斗争矛头指向“无产阶级司令部”,指向人民解放军,指向新生的革命委员会的,就是“五一六”分子。
具体到学部,清查“五一六”运动演变成了你死我活的派系斗争。从1966年8月开始,学部形成了两大群众组织:红卫兵总队(简称“总队”)和红卫兵联队(简称“联队”)。后来,“联队”当中一部分人分化出来,成立了革命大批判指挥部(简称“大批部”)。
“文革”开始不久,“联队”占上风。由于这一派受到“中央文革小组”王力、关锋的支持,所以在1967年8月,随着王力、关锋的垮台而垮台;此后“大批部”占上风。由于这一派的背后支持者是戚本禹,故于1968年2月,随着戚本禹倒台而垮台。接着又是“总队”占上风,开始清算“联队”,继而清算“大批部”。
学部是清查“五一六”的重点单位。1967年8月,清查运动在各个研究所如火如荼地进行,联队的头头们首先被隔离审查。
专案组为了取得口供,大搞逼、供、信,那个阶段打人打得特别凶。世界经济研究所在清查运动中搞车轮战,对审查对象进行轮番轰炸,喝令交代问题。专案组曾让一个“五一六”分子长时间地站在放满水的浴缸里,不许睡觉,逼他供出同伙。最后那个人实在受不了就自杀了。当时世经所有好几个人因“五一六”案被迫自杀。
经济所张守一在“文革”初期参加了国家经委、计委的造反派组织“斗、批、批”(斗争薄一波、批判余秋里、批判谷牧联络站),并任该组织的副站长,结果在清查运动中被定为“五一六”骨干分子。审查期间,他被拳脚、棍棒打得实在受不了,想一死了之,于是摘掉电灯泡,把手指捅进插口。可那天他恰巧穿的是胶鞋,与地面绝缘,结果没电死,把一根手指烧黑了。活着挨打,死又死不成,最后他只好编造故事,把自己参加的那一派说成是一个完整的“五一六”反革命组织。
经济所周慈敖在“文革”最初的两年里,在社会上到处造反,很活跃,清查运动中也被定为“‘五一六’骨干分子”,于1968年底逮捕入狱。1969年学部下干校前,还把她从监狱拉回来在大食堂批斗,后来她就疯了。直到1973年她才被释放,这时学部已从干校迁回北京。有一次我在学部大院见到她,看她变得很胖,人家说是为了治疗精神病,吃了很多激素药所致。
最惨的要数学部资料室的俄文翻译冯宝岁了。1968年10月,冯被打成“五一六”分子,进而隔离审查。据知情人讲,11月中旬的一天,专案组的人让冯宝岁脱掉毛裤,然后把她带到法学所。一共有14个人参与了对她的殴打,一条腿当即被打断。她扶着墙站起来,举着毛主席语录对那些人说:“要文斗、不要武斗。”而那些人竟把一块木板压在她胸口上,几个人站上去踩,致使她心脏破裂而死。
1969年11月,学部下干校,清查“五一六”运动继续进行。在东岳期间是“追组织”,搬到明港之后是“落实罪行”。
1970年5月,学部军宣队在干校中心点(经济所附近)的广场上召开大会,正式宣布给曹振中(近代史所)、汤重南(世界史所)、王戎笙(历史所)、伟强(哲学所)等人戴上“‘五一六’反革命分子”帽子,其他一些“‘五一六’骨干分子”坐在第一排陪斗。会后,曹振中、丁守和(近代史所)被送到农村交农民监督劳动。
经济所经君健也被打成“‘五一六’骨干分子”。笔者为了解当年清查“五一六”运动,给经叔叔打了电话。据他说,刚下干校时他也住过棉花仓库,但很快就与其他几个“骨干分子”——张曙光、张守一等被关进“牛棚”。那“牛棚”是当地一所废弃了的小学校,每个人单独监禁,不能随便跟人接触,否则就说你是搞串联。当时整他们的办法是把几个清查对象隔离开来,分别问每个人是怎么加入“五一六”的,结果说的当然都不一样,专案组的人就逼供,搞车轮战,不许他们睡觉。或者进行诱供,对他说:“某某已经供出来了,说你做了什么,你看是不是这样?”他想,既然某某这么说了,他只好顺着专案组提供的线索说吧,于是就承认了。
据经君健叔叔讲,他在高压下被逼不过只好乱供。后来思想负担特别重,知道被他胡乱供出来的人接下来也得挨整,蒙受不白之冤,觉得特别对不起人家。而且,每次供了什么人、什么事都得记住,否则下次就会说得不一样。可编出来的口供是假的,记不住那么多,最后根本不能自圆其说。有一段时间他的精神几乎崩溃,好几次想自杀。最后干脆豁出去了,写了份材料:我在某年、某月、某日之前,所供的内容是真的,那些都是“文革”初期我干的事,跟“五一六”案无关。在那之后的所有供词都是假的,统统推翻。
“翻案书”交上去后,他以为会被整得更惨,没想到很多天都没人理他。原来那个时候已经发生了“九一三”林彪事件,只是他们这些“五一六”分子因为不能参加各种会议,不知道而已。“九一三”事件后,军宣队泄了气,清查“五一六”运动暂时搁浅。
陈某某是政治经济学组的。有一次他爱人来探亲,发现学部干校各方面条件都不行,不如她所在的煤炭部干校好,于是两口子商量到那边团聚。陈某某给军宣队打报告,要求调离。
军宣队告知陈某某:“等这里的工作告一段落就放你走。”结果他爱人刚一走,军代表就找陈某某谈话:“有人检举你也是‘五一六’,你知道我们打一个准一个。”他们摆出一副“请君入瓮”的架势。陈当时就傻了眼。他在专案组干过,太了解诸如“车轮战”等逼供手段了,被打成“五一六”分子,挨整过程简直生不如死。
军代表说:“你只要承认是,就放你走。”于是他很快就承认了。可人家又步步进逼:“光承认还不行,得交代组织成员。”他被逼得没办法,为了好过一点儿,只好瞎编乱咬,说出一系列无辜者,包括吴敬琏、周叔莲、方留碧、黄范章、乌家培等,说他们也是“五一六”。最令人不可思议的是,陈某某竟睁着眼睛说瞎话,在排里当面跟吴敬琏对质,说某年某月某日,我们在哪个房间里整毛主席的黑材料。这完全是无中生有,把吴叔叔气得要死,当然不承认。
被陈某某供出来的那些人,之后也程度不同地挨了整。吴敬琏叔叔被定为“‘五一六’反革命分子”,送到劳改队,还在干校里游斗,备受冤屈。事后对陈某某很有意见。陈只好解释说:“自己实在是被逼得走投无路,才乱说的。”
清查运动搞到后来,所有被揪出来的“五一六”分子,除了别人的口供,没有任何其他证据。于是口供便成了定案的唯一依据。被揪出来的“五一六”分子,在逼、供、信的胁迫下,编出来的“故事”越来越离奇。学部有个重点审查对象,迫于高压,写了数万字的所谓“反革命政变计划”。其中说:考古所“五一六”的任务,是从考古所挖地道通往中南海;历史所“五一六”的任务,是冲进中南海绑架毛主席。如此离奇荒诞的故事,但凡有点脑子的人,都会认为是为胡说八道;然而军宣队却如获至宝,把这当成是“五一六”的重要罪行。
1972年7月,学部从干校迁回北京,那时全学部有69个“‘五一六’骨干分子”不许回家。学部其他研究所有丁守和、陆学艺(哲学所)、孟祥才(历史所)等人。经济所有吴敬琏、经君健、张守一、张曙光等人。吴叔叔不管那套,干脆来个自我解放,自己回家了。
这时清查运动实际上已进入尾声,逐渐停顿下来。有些专案组成员也感到困惑,开始怀疑是否真的存在“五一六”这么个组织。因为那些被审查者所交代的内容大多不一致,甚至前后矛盾,且没有任何物证,根本无法定案。
到了1974年底,军宣队撤离,又换了一批新的工宣队。这次来的工宣队主要任务是给审查对象落实政策,结果几乎每个人的结论都是“经过审查,没有问题”。“五一六”案就这样被“一风吹”了。
从“文革”开始至今,已经过去了40多年。现在回头看看那个非理性的年代,确实有很多问题值得思考。诚然,“文革”初期那些到处造反、权力欲旺盛的造反派急先锋们,做了很多过火的事,给社会带来了极大的伤害;而事后将这批人打成“五一六”分子,用逼、供、信手段往死里整的专案组做得也很过分。可说到底,上述两种人在“文革”这场政治运动中都是受害者,不过是人家利用的棋子。
中国有句成语叫“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西方也有成语称 “Fool me once, shame on you; fool me twice, shame on me.”,讲的都是要总结失败的教训,不要栽同样的跟头。我们作为“文革”的目击者、参与者,既有责任把当时的真实情况留此存证,也希望中华民族再也不要栽“文革”那样的跟头,以致要对自己说“shame on m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