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部干校设在息县东岳公社,位于河南省东南部。那地方很偏僻,离铁路线300里。听当地人讲,抗战八年他们都没见过日本人。大概连鬼子都嫌那儿太远,懒得去。
那一带是大平原,放眼望去,大地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据说以前有树,1958年大炼钢铁那会儿被砍光了。老百姓没柴烧,就让家里的孩子出去打草。只要有小草刚一露头儿,马上就被薅掉,弄得当地寸草不生,非常荒凉。
那里是黏土地,雨天道路非常泥泞,一脚踩下去,抬腿时经常是脚拔出来,鞋却粘在地上了。天晴后,地面又变得异常坚硬,坑坑洼洼的。干校有个人不小心摔了一跤,额头竟然被突起的硬泥割了个口子。正应了当地那句谚语:“下雨一团糟,天晴一把刀。”
那地方没有电,干校人员夜晚以马灯照明。由于既没有煤也没有柴,不能烧砖,当地人大多住的是土坯房。而没有树就没有木材,他们的房子只开有很小的窗口,却没有窗扇,甚至没有窗框。农民家里很穷,几乎没有木制家具,很多人家连桌子、凳子也是用土坯垒的。冬天的时候,在窗口蒙块塑料薄膜,用来挡风。我们刚去的时候,看到一个奇特景象,农民都蹲在地上吃饭。有时蹲成一圈儿,每人捧个碗,挺滑稽。后来才知道,那是因为他们没有凳子可坐,已经习惯蹲了。
有一次,陈瑞铭叔叔看到农民正在开地主的斗争会。他好奇地往“地主”家张望了一下,发现几乎家徒四壁。回来开玩笑说:“在这儿当地主真不值,穷得叮当响。我老家是浙江金华,别看我们家是贫农,每年都做火腿,比这儿的地主阔多啦!”
当地有逃荒要饭的传统。即便不是灾年,农民夏收之后,往地里撒上芝麻、绿豆等作物的种子,然后就成群结伙地出去要饭,这样可以省下自家的口粮。
这就是我们的干校营地。
本来这里自然条件还不错,是河南省的重要粮棉产区,还盛产茶叶、毛竹、木材、油桐、药材等,素有青山绿水、鱼米之乡的美称。顾准在他的《息县日记》中也记下当地一句谚语:“走千走万,不如淮河两岸。要米有米,要面有面。”按说那里的百姓应该生活得很好,可事实并非如此。
中央机关下干校,很多单位都选址河南信阳专区。那一带干校云集,光息县就有外贸部、物资部、铁道部、中科院、学部、对外文委、对外经委、全国总工会等八个单位。这主要是由于当地地广人稀,有大量空地可以用来安置干校。
造成地广人稀的原因,是1960年发生的惨绝人寰的信阳事件。从1959年10月到1960年4月,信阳地区出现大面积饥荒,大批农民相继饿死。1958年“大跃进”运动开展后,全国刮起了浮夸风。信阳地区在河南省“放卫星”最多,说是又迎来一个“特大丰收年”。庐山会议后,在河南省“反右倾”风潮下,各级官员因担心被打成“右倾”,强行按虚报产量制定的粮食征购标准向农民征粮。在粮食征购目标难以完成的情况下,地方政府采取吊打等极端方式,逼迫农民交出粮食。1959年,饥荒大面积出现并蔓延,而信阳地方政府又采取封锁消息的措施,严格限制人口外流。信阳地区从发生缺粮到大批饿死人,前后持续半年之久。当时信阳地区“一个村落一个村落的人被饿死”(白桦语),形成了很多“绝户村”。而息县又是这一事件中的重灾区,有639个村子没人了……
刚到干校不久,息县革命委员会王副政委给我们介绍当地情况时,也隐晦地谈到了这一点:“这里,那两年劳动力损失很大,有些生产队整个都不复存在。至今还看得见有些水渠环绕的宅基,就是这些消失了的生产队的遗址。”
当地农民开忆苦思甜会,一说就是1960年的苦:整村整村的人浮肿、饿死。我后来在东岳中学借读,该校校长的前妻就是饿死的;而他再婚的妻子,其前夫也是在那场灾难中死去的。他俩同病相怜,组成了新的家庭。
学部干校开展整党运动时,曾派一些干部到附近农村去“三同”,即与当地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他们在那里了解到一些息县大饥荒的惨景。据“三同”的人回来说:“大跃进”后的饥荒,听起来令人胆战心惊。村子里的人饿死了一部分,逃荒了一部分,整个村子就没有了。一个人饿死后,他的家人虽然已经饿得没了力气,可还得尽量深埋。因为埋浅了,半夜就会被饿急了的人刨出来吃掉。
据外国文学研究所邹荻帆回忆: 军宣队号召干校学员到附近村子访贫问苦,可是他们去了之后,有一位房东居然向他描述“饿死人那年”如何挖死人吃。还说:“要是你们所长冯至来,我们都会把他吃了。” 冯至是个胖子,肉多。
经济所顾准被划为“右派”后,于1958年下放到河南省商城县劳动改造。商城与息县同属信阳专区,也是信阳事件中饿死人最多的七个县之一。顾准在劳改队,情况还好一点儿,但也饿得实在受不了,他曾到地里偷过胡萝卜。附近老百姓的情况更是严重得多。顾准在《商城日记》中忠实记录了以下一幕:
前几天,曾出现过一些衰弱与卑微之感。卑微是从千方百计仅求一饭来的。我是否变得卑鄙了?我偷东西吃,我偷东西吃……
肿,到处都是肿。……我也肿了。人们都往南山跑。青年妇女,分不清是姑娘还是媳妇,只要有吃的,自愿留在那里给人当媳妇。……饥饿是可怕的!
八组黄渤家中,老婆、父亲、哥哥、两个小孩,在一个半月中相继死亡。
一家连死几个人之例,已听到的有:柳学冠,母亲和弟弟;张保修,哥哥和嫂子。
除民间大批肿死而外,商城发生人相食的事两起,19日城内公审,据说二十日要公判。一是丈夫杀妻子,一是姑母吃侄女。
时至今日,仍有很多人怀疑1960年前后那场大饥荒的真实性,至少怀疑是否真的有那么严重。顾准当年在日记中如此具体、详实地记述灾情,特别是严重到“人相食”的地步,就是要留下毋庸置疑的证据。正如李慎之先生所说:千千万万的中国人有过与顾准相似的经历。
笔者由此联想到,在美国纽约曼哈顿地区有一座纪念爱尔兰大饥荒的建筑(Irish Hunger Memorial),纪念从1845年到1852年间发生的一场大饥荒。造成饥荒的主要原因,是一种被称为晚疫病(Phytophthora infestans)的致病霉菌,使爱尔兰岛上的马铃薯大面积受灾。那些本来长得郁郁葱葱的作物,几乎一夜之间都烂在地里。对于以马铃薯为主食的爱尔兰农民来说,简直就是灭顶之灾。这场灾难导致近100万人饿死。今天美国很多爱尔兰人,就是当年逃荒过来的灾民后裔。
这座爱尔兰大饥荒纪念建筑,面朝哈德逊河,背靠包括世贸中心在内的纽约金融区,建在美国乃至世界最昂贵的地段,占地1000平方米。它体现了人们对灾害中逝去的生命之尊重,时刻警醒不要让悲剧再次发生。在该建筑的墙壁上,刻着许多话语,其中有两句特别发人深省:“反思,以避免同样的事件再发生。”“没有比吃饭、不饥饿更重要的人权了。”(What great human right is greater than right to eat)
单就死亡人数而言,虽说中国在三年困难时期全国非正常死亡的数量尚有争议,但数十倍于爱尔兰大饥荒是可以肯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