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要把每一个地方都变成战场,连社交界都不例外。但是真的战争来了,何文涧却要逃到西安。
世道这么乱,他要去西安的消息一传,还是有数不清的人冒着日本飞机轰炸的危险前来告别。吴郭人对他的尊敬,就在告别中。昨天,忙乱中,不知谁把一个条幅挂在他书房外面,写着:
你走了,城就空了。
何文涧见此条幅,流了泪。他知道这句话的凶狠。吴郭在上海边上,上海昨天沦陷,吴郭也快了。他现在要逃命。
这几天,说不尽的依依惜别,把何文涧搞得心力交瘁。何文涧不喜欢死亡,不喜欢告别,喜欢在自己的土地上,自由快乐、风花雪月。
所以,你看:何家的马厩里,养着两匹高头大马,时不时地喷出威武鼻息。院子里的喷水池边,停着吴郭第一辆小轿车,车夫是从上海雇来的。两辆自行车,时常亮闪闪地倚靠在假山边上。何家的大门口,永远停着一辆黄包车,拉车的小江,也是何家的花工。后院子里,放着一乘四人抬的小轿子,何文涧的父亲用过的。除了骑马,有时候,何文涧也会坐上小轿子出游,轿边走着几个盛装丫鬟,有时都穿旗袍,有时全穿洋装。全吴郭,只有他喜欢这样玩。何宅后门口的私人码头上,停着他的画船。为了这画船,他用了两位厨师,一位点心师傅,一位烧菜师傅。明月皎皎的夜晚,叫上三五好友,摇着橹,师傅做菜,丫头上酒,他们吃着绿豆糕,沿着碧清的小河悄悄滑行。沿河人家的后院子里,常有桂花、玉兰花、栀子花、金银花、玫瑰花。花香徐来,晚风轻拂,赏天上的月亮和沿河的灯。
他会玩的还不止这些。家里两间大屋子,一间放他的行头和琴、筝、鼓、弦、琵琶各色乐器,他演唱京戏、昆剧、越剧时,用得着。他也自编自演时尚的话剧。另一间大房子放他喜欢的古董、书籍和纸砚笔墨,供他在这里写字绘画,研究金石。宣纸旁边,放着名贵的莱卡照相机,柯达的镜头。全吴郭城找不到第二架这种相机。他拍下他的妻女和丫鬟的姿容。
去西安前夕,光景撩人,满院子的蜡梅一朝开放,走在浓重的香气里,像穿了一件香气的外套。
现在,他要与这些风趣甜美的生活告别了。他要做的事,是逃命。昨夜,他是哭泣着入睡的。
清早起身,焚香,香是藏香。洗脸,擦脸的丝巾上滴了自制的玫瑰露。然后,喝了半小碗厨房里做的桃胶蜂浆桂花水。早点是茯苓粥、虾干拌香芹菜、桂花腌茄干。这些东西都拿到书房里吃着,仆人阿进来报告,门口来了一些学生,他们要求何先生与吴郭城共存亡。
何文涧听了,半晌才说:“存是可以的,亡?我还没做好思想准备。即使我思想做好了准备,我的肉体怕也不答应。”
阿进说:“我怎么回他们?”
何文涧说:“你去告诉他们,人有生存的权利,只要不妨碍他人。人也是自由的,只要不犯法,不当汉奸,做什么,他人不得干涉。”
阿进说:“老爷说的话,学问太高。恐怕我还没到门口就忘记了。”
他到大门口,对门口的人说:“都回吧,我们老爷说了,树倒猢狲散,大家逃命去吧。”
刚说完,他额头上吃了一块石头,回过神来,学生们早跑了,面前站着一个人,定睛一看,是何文涧最喜爱的学生潘新北的叔叔。便叫了一声:“潘叔叔有什么事?”
潘叔叔说:“让你见笑了,我知道何先生要走,来要些他不要的东西。”
阿进说:“你个不要脸的东西,我家里没有不要的东西。我早就说你不是个好人,你要是个好人,也不会不养新北,把他从小抛在花神庙里。等到我家老爷资助你们新北读书成才,你倒上门来拉拉扯扯的,好意思么?”
潘叔叔说:“不是我不养他,我养不起他。只怪他自己命苦,六岁就失了父母。我自己也有四个小人要养。”
他说着话,从袖子里掏出一块大石卵,说:“最近时局太乱,我出门总带一样东西防身用,你快进去和老爷说,不然我也请你吃一块石头。”
阿进进去对何文涧说:“潘叔叔来了,他知道我家要走,来要点东西。”
何文涧听后笑了一声,说:“他好久不上门来了,一定不是光要东西。你让他进来吧。”
潘叔叔走进书房,看见何文涧吃剩的桂花腌茄干,说:“口水都流下来了,何先生赏给我吃吧。”一手抓了就吃。
何文涧不喜欢他的吃相,转脸看墙上挂的一幅唐伯虎字画,问他:“你要什么?”
潘叔叔说:“先生把那带不走的吃饭桌子赏我一张,我一家老小每天要在吃饭的桌子上聚拢两次,我想有一张好桌子。”
何文涧吃饭用的桌子都是讲究的,他正踌躇间,潘叔叔又说:“先生要是舍不得,那就把后花园里那棵大梓树给了我吧,我自己做一个吃饭桌子。先生这回不要推三阻四的,兵荒马乱的,你园子里的树迟早都要砍了做枪把子。”
何文涧笑起来,说:“我才没有推三阻四的。这棵梓树你拿去吧,但是你要告诉我,人人都在慌忙,为什么你倒不慌不忙地要添新桌子?”
潘叔叔跪下叩个头,不起来,说:“何先生真是一个聪明人。我就把话都说了吧。阿进,你出去,站在这里碍手碍脚的。”
阿进出去了。潘叔叔站起来说:“何老爷,我临街的两间房子卖给日本人竹下四郎开了太久产业公司——这件事你是知道的。今年春上他关了门,撤回日本了。前几天又悄悄回来了,还带着一个日本男青年。和我说了好多话,主要就是人要识时务。他叫我和你说,不要走,留下与日本人一起建立大东亚王道乐土。”
何文涧说:“哦,你做汉奸了。这么说,这城里现在就有好多日本人的眼线了?难道我离开吴郭,日本人就会杀了我?”
潘叔叔说:“四郎给我透过一个消息,说住在吴门桥的杨荫榆,也是留学过日本的,但现在对日本的大东亚理念没有一点理解,还在报纸上一直乱说话。这种人恐怕没有好下场。你是个有趣谦和的人,我家新北又受了你那么大的恩,有我在,他们不敢对你怎样。你要走就悄悄地走吧,哈哈,你要不走,我怎么拿到梓树呢?”
何文涧说:“章太炎以前对我说过一句话,小城市的人,反而自大。”
潘叔叔说:“自大总比自小好。自小了,没人看得上。”
何文涧问:“日本人答应给你什么好处?”
潘叔叔说:“一开始不能谈好处,要走着瞧的。我是这么想的,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人家现在强势,英国老强盗都拿他没办法,美国人有《中立协议》,也是怕他的意思。我们就得倚靠他。何先生,你和我们草民不一样,日本人说了,你要合作,有大大的好处。”
何文涧低下头冷笑了一声,喝了一口茶,说:“日本人,只会打仗杀人而已。给我好处?配么?”
潘叔叔说:“反正我把话带到了。唉,我也是没办法,被四郎这鬼东西逼得苦了。我走啦,要去镶个金牙,早就想镶了。哈,祝你一路顺风。”
何文涧坐着发呆,想哭,又哭不出,心里十分难受。忽然听得门外一片喧嚣,阿进跑进来,惨白着小尖脸说:“潘叔叔刚出大门就被人捅死在街上了……有人看见是潘新北叫住潘叔叔说话,然后边上就窜出一个人,朝他后脖子、后腰、后背,扎了十几刀……梓树拿不走了。”
何文涧问:“那潘新北呢?”
阿进说:“潘叔叔一倒地,他就走了。”
书房门口,汉白玉台阶下,有人说:“何先生,我来了。”
正是潘新北。
何文涧最好的学生潘新北,六岁时父母双亡,一个月里轮流去亲戚家里乞饭,寄住在花神庙里,给庙里做些事情。八岁时碰到了去花神庙祭花神的何文涧,见他聪明伶俐,就资助他读了书,上了大学。他长得貌不惊人,瘦小干枯,阳光下,却是一身凛冽,寒气逼人。何文涧看见这许久不见的人,忽然丝丝胆怯漫遍全身。他对阿进说,不要让他进来,他身上有冷气,我正头疼呢。你让他去隔壁待着,给他上茶。有话你替我们来回传吧。
以下是阿进来回穿梭,传送的语言:
潘新北说:“请阿进告诉我老师,不要走,留下来,为家乡父老做个表率。”
何文涧说:“阿进,你去问问他,我听说上海、北平都有了锄奸队,他是不是锄奸队的?”
潘新北说:“我们有一些人,是自己组织起来的队伍。日本人已经在吴郭暗杀了,所以我们也开始暗杀。”
何文涧说:“阿进,你去问问他,杀自己的叔叔,怎样下手?”
潘新北说:“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在裤腿上擦擦血。”
何文涧说:“裤腿上擦擦?乡下人的习惯,不可想象。”
阿进去告诉潘新北:“裤腿上擦擦,不卫生,不管是乡下人还是城里人,都不可以这样。”
几个来回过后,阿进告诉何文涧:“姓潘的忍不住,嘴里不干不净的,什么文天祥、辛弃疾……”
何文涧挥挥手说:“随他骂去,不要管他,只管给他茶杯里续水。他爹娘死得早,在世上六亲无靠,平时除了学习,没有什么爱好兴趣。对于这个世界,他没有什么留恋,不怕死,要做英雄。”
阿进去了隔壁好一阵子才出来,回来说:“他把茶杯推在地上砸破了,还把牙咬伤了,故意吐出一口血在白墙上……”
何文涧说:“城未沦陷,血已满地。”
阿进说:“哟,我忘记说了,他还说起以前住在艺圃的文震亨老爷。”
何文涧说:“文震亨是我学不来的,那么风花雪月的一个人,竟然为了‘忠义’二字投河自杀。但是各人有各人的自由,他有死的自由,我有活的自由。”
珠帘一动,潘新北走了进来,说:“老师怎么这样没骨气?别人打上门来,屁都不放一个,还说什么自由?”
何文涧说:“我现在,活着比死难,谁都要我死啊。”
潘新北说:“只要老师带头抗日,就是我们的大英雄。虽死犹荣。”
何文涧站起来拍了桌子,吼道:“书生不是用来打仗的!”
潘新北却也执拗,走上来也拍了桌子问道:“那书生是用来干什么的?难道等着以后每天向日本天皇的画像三鞠躬?”
何文涧说:“书生是用来传道授业和风花雪月的,外邦皇帝想让我鞠躬,也不是那么容易。”
潘新北说:“说来说去一句话,你就是贪生怕死。”
何文涧骂道:“小猢狲,我贪生,干你屁事!”
潘新北几步跳到院子里,转过身回骂道:“我骂你一声他妈的。姓何的,你走着瞧!”
何文涧想起小时候的一件事,与死亡有关的一件事,风花雪月的日子一路过来,他几乎忘了这件事。
他五岁的时候,有一天夜里,与丫鬟们淘气,奔出大门外。十分安静的冬夜,仿佛听得见树上鸟儿的梦语。大门外,隔着一条石板路,无声无息地流淌着绕城河水,上弦月剪纸一般缀在高空。就在河里,突然有一处明亮起来,明亮的地方,下着鹅毛大雪,从天上接到河面,就如万花筒里转着的花朵一般。这一处孤零零的飘雪分外吸引着他,他张开双手,慢慢地走过去,越走越近,手几乎要摸到雪花了。阿进的父亲,何家的忠心老仆人,第一个从门里冲出来,看见何文涧穿着棉袄漂在河里,风车一样打转,双手在天空里抓着什么。他脱下鞋子就朝河里扔去,喝道:“哪个恶鬼在这里撒野?走开!”
以后,每年的第一场落雪,何文涧的奶奶就要带着他去大穹山的念念寺,祖孙两代坐在雪地里念经文,祈福消灾,还要施饭施衣,为菩萨重塑金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