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小说月报·原创版(2016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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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火星温泉旅馆(3)

岳父是钢厂炉前工出身,是个大老粗,平常唯岳母马首是瞻。听了女婿这话,猛喝一杯,不想呛了嗓子。他两眼通红地说,你这话要是真的,改天就对着你丈母娘和俺闺女再说一遍!

正月十五,恰是岳母的生日。庞小鹰订了一个特大的蛋糕,还买了一个中等的花篮。庞小鹰把那天对岳父讲的话又当着岳母和老婆孩子的面重温了一遍,祝贺岳母六十大寿,感谢给他养了这么个好媳妇。说着还亲昵地搂了搂妻子的肩膀,旁边的儿子也及时凑趣地在妻子脸上亲了一口。岳母终于笑逐颜开,于是全家其乐融融。晚上夫妻两人好一番亲热,比新婚之夜犹胜三分。妻子缠绵而又幽怨地说,你这一成名,我简直都没法做人了。庞小鹰诧异道:这话从何说起?妻子说,老师们最近常常背后议论我,说我丈夫为什么要去火星?肯定是两人夫妻感情不好,要是好的话,谁舍得那么狠心抛下老婆孩子?妻子拱在庞小鹰怀里,渐渐嘤嘤啜泣起来。庞小鹰百般爱抚,妻子才消停下来。妻子说,下一学期我不单教体育了,还要兼音乐课。庞小鹰说,有必要找这个累受?妻子说,那有什么?我从5岁开始学钢琴,是考过了十级的。

到了四月份,庞小鹰一家愁眉不展,为庞然上学的事。北溟市最好的小学是实验二小,大家挤破了头想进。妻子发狠说,就是拧下自己的头也要让庞然上二小。有好几个晚上,夫妻俩为这事夜不能寐。庞小鹰心里想,他娘的上火星真不是什么难事,比进二小容易多了。可火星上没有实验二小,即使有,也远水解不了近渴。

庞小鹰名气的热度一天天减下来了。这个世界五花八门的事天天都有,谁的眼球和心思天天盯着火星那个遥远的星球呢?

在单位,庞小鹰本来也没什么光环,当然最快复归于平淡。有个双眼暴突、甲状腺功能亢进的女同事甚至嘲讽地说,喂,庞小鹰,你到底什么时候去火星啊,给个靠谱的准信行不行?不然,我们连个送行的酒也不好准备。

媒体早已把他忘了。他就像一个经过了冬天的橘子,瓤儿早已朽败,不但没了一丁点液汁,连橘子味也已荡然无存。春节期间记者们蝗虫一般飞来,遮天蔽日,而今,他们仍然向其他地方飞去,而他,已是一块寸草不生的荒芜之地。有一天,他翻出一摞摞的名片,有的女主持名片上还有艳丽的照片,还散发着俗不可耐的香气。他试着给一位网站的女记者打了个电话,那记者已不记得他是谁。他让她猜,那女的笑怒道,我见的人那么多,让我上哪里猜去?上火星上猜去?他幽默地说,你就上火星上猜猜看。她骂了,说你个傻×想找乐子是吧?想找抽是吧?就把电话挂了。

其成名也勃然,其消失也倏然,仿佛转瞬之间,他就从飘飘然到了灰灰然,这种过山车式的成名经历,让庞小鹰体味到另一种世态炎凉,这就是名气大时你啥都是,名气衰时你啥都不是。他心理上几乎承受不住这个大起大落。他自我安慰,我本无名,这次成名就权当是个天外来客,属于UFO之类,有啥不能解脱的呢?可心里就是难受,说不出的难受。最让他不能接受的是,海外媒体近来接连爆出猛料,揭露这一火星计划是一场拙劣至极的骗局。组织这次计划的不过是荷兰一家形迹可疑的皮包公司,公司所有员工总共只有俩人,在阿姆斯特丹一个秽气冲天的十平米地下室办公。庞小鹰本来的坏心情是因名气直下引致的失落,看了这些文章之后,虽不愿相信其真实性,但内心深处却陡然愤愧交加,像被人扒光了身子当街示众一般。要命的是这类文章在网上持续发酵,网民丝毫不同情庞小鹰是一名受骗者,一口咬定他也是、并且从来就是一个无耻之徒,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欺世盗名的大骗子。庞小鹰这才突然明白,人的自尊心受伤固然痛苦,而智商被侮辱尤胜十倍,而且偏偏这被侮辱又非外来强加,全是咎由自取,因此那种羞辱悔恨既百口莫辩,又难以名状。庞小鹰万念俱灰,甚至连厌世的心都有了。

可小人物庞小鹰并没有从世间消失。他有家庭,有工作,虽则情绪低迷,还是在世间游走,过着通常的日子。一段时间之后,他奇怪地发现,成名及其质疑,并没有把他搞到身败名裂。相反,他慢慢悟出,名气这东西不管好坏,一旦产生,一旦扩散,就不是那么容易快速消泯的,而且质疑、否定、诋毁,对名气竟能起到一种存留、固化、扩大的神奇效果,一些明星之所以擅用绯闻甚至丑闻炒作,原来微妙之处在此。庞小鹰的网站和微信,依然很火爆,粉丝的人数仍然天天往上蹿,已经突破三百万人了。他在与粉丝的互动中,心态全变了,不再以超人自居,他经常自轻自贱,称自己只是一个良心尚存的小混混而已,在生活中既无理想又无野心,只是不甘于窝窝囊囊地活着,总想有朝一日出人头地。

真是“反者道之动”。庞小鹰这种坦诚的自我放弃,歪打正着,反而给自己树立的网络形象越来越正面,主流社会竟把他与主办火星计划的外国骗子公司区分开来,认可了他火星大使、火星探险专家、民间天文学家的地位。从二月份开始,市科协、市教育局、市团委、市少工委、市关工委等等,不时组织一些外星探索、天文考古、科普方面的活动,这些部门竟邀请他出席,发给他精致的邀请函,派小车接他,还总有一点小小的劳务费,百儿八十元的。他不好意思收,但主办单位说,庞老师,您这是帮我们忙,不收就不好了,下次有活动就不好请您了。他有种委屈,说不清是受到轻视还是被误解。他只能在心里解释说,我真的不是为了这点劳务费才参加活动的,我只是喜欢这些活动,喜欢被社会需要。

很多协会、民间组织向他发出邀请,让他填表,发展他为会员。他选了几家名头大的,靠谱的,就加入了。于是,他成了全国科协、省科协的科普分会会员,成了国际太空探测学会会员、外星生命研究会会员、天文学会会员。这些协会大都求贤若渴,无一例外地都给他寄来大红聘书。以往他是没有名片的,后来,他参加社会活动多了,活动组织者的登记台前总是醒目地提示“请赐名片”,起初他总以“没有”应对,后来就以“忘记带了”搪塞,但现在,他觉得这样十分麻烦,好像鬼鬼祟祟似的,讲又讲不明白,干脆他就印了几盒名片,只选了几个大的协会头衔印上去。果然,有了名片之后一下子就感到不一样,似乎心里有了底气,自己的情绪也变得饱满起来。

北溟市的重点小学,实验二小最负盛名,其次是四小、八小。到了五月初,眼看儿子上实验二小的希望已然破灭。妻子动用了血缘、学缘、地缘关系圈内的所有关系,只能找到实验二小的一位副校长,但副校长说他根本说了不算。辗转找到一位市政府的科长,科长找到一位区长,客请了五六次,又是送礼,又是塞红包,但还是没有打通最后一公里。但妻子幸亏没有把自己的脖子拧下来,只是咬牙切齿地发狠道:上不了二小就算了,但无论如何也得让儿子上四小、八小。于是又转攻四小和八小。攻了半个月,四小和八小也是不得其门而入。于是全家笼罩在一片绝望的气氛之中。也许是急火攻心,肝气郁结,妻子例假有两个月没来。庞小鹰看妻子脸色有些蜡黄,就催她去医院看看。妻子去看了一上午,做了诸般检查,回来扔给他一张纸道:你干的好事,自己看看!庞小鹰一看,不觉咧开嘴笑了,妻子没病,竟是怀孕了。妻子骂道:“你还有脸笑!你个混蛋总是不愿戴套,一点责任心都没有!儿子上学的事八字没一撇,又要流产,这日子还怎么过?我不管了!”

妻子怀孕只是个意外,主要是来得太不是时候。可怀孕已经两个多月,晚一天流产就多受一份罪。庞小鹰本来坚决反对妻子流产,现在国家政策已经全面放开二孩,这是天赐其福,自己早就求之不得。岳父岳母也坚定站在庞小鹰一边,不同意女儿流产。但常莉莉铁定要流,死活不肯再遭怀孕分娩的罪了,庞小鹰也无可奈何。

第二天,庞小鹰带着妻子去市妇幼保健院做人流。不到妇产科病区,不知道世上生孩子的如此之多,当然也更不知道流产的人这么多,而且流产的女性有日趋年轻化的势头。庞小鹰看着那些等待流产的女性中,就属妻子年龄最大,一方面予之以喜,仿佛为两人的生育力完好而庆幸;一方面又对常莉莉有几分心疼,怪起自己马虎大意,反思行房方式的确有改革的必要了。有不少女性是单身一个人来的,也一个个被叫进去了。而带家属的,家属签字是必有的一个程序。庞小鹰签了字,送妻子进了手术室,他就出来到院子里溜达。

他对这家医院的院子十分熟悉。儿子当年就是在这家医院出生的,生下来体重8斤8两,数字很是吉祥,但妻子为此疼得差点跳楼。妻子说,产房在二楼,她的头就靠在窗边。要是在7楼8楼,她一准就跳下去了。羊水早就破了,但骨缝老是不开,疼得她满头黄豆大的汗珠子。妇产科主任一次次过来征求庞小鹰的意见:这样下去说不定会有危险,就剖了吧?他说,那就快剖吧。但妻子一次次咬紧牙关拒绝:坚决不剖,要凭自己的本事顺产。庞小鹰心疼妻子,但也明白她就是这么个要强的人,或者说是不该要强的地方也偏要要强,这就是和自己较劲。幸亏儿子最终还是顺产出来了,他特别几次三番检查儿子的大头,摸而且轻叩,看看有没有被产道夹出毛病,因为儿子的头确实太大了。老母亲看着孙子的头又大又圆,喜得合不拢嘴,连说男孩子头大聪明。而丈母娘却撇了撇嘴,说,真是站着说话不嫌腰疼。儿子是晚上10点出生的。那晚上他兴奋得毫无睡意,在院子里一直溜达到天亮。

偌大的医院院子里只有两种树:青杨树和法国梧桐。青杨树的树皮滑溜溜的,那些眼状的大疤痕也湿润润的,这是昨天晚上下了一场小雨的缘故。杨树上爱落些乌鸦和灰鹊,一不小心头上就会掉下一些稀白的鸟粪来。因此,庞小鹰只愿意在法桐下溜达。上一次妻子流产,他也在这里溜达,竟一抬头看到了畜牧学院的女同学张兰,让她无比尴尬。张兰一直没有结婚,她穿着一件米色的风衣,围着一条红色的围巾,鼻子都围起来了,他却从眼睛就把她认了出来,并远远地走上去跟她打招呼。张兰像没有认出他似的一句话也没说,冷着脸准确地说是冷着额头和眼睛——只是一直往前走。庞小鹰还在后边说,张兰,看你气色不太好,要多保重啊。一直目送她上了一辆黑色的丰田皇冠,这时他才恍然大悟,意识到自己是多么不知趣和混蛋。

今天陪妻子来流产,他在院子里法桐下溜达,有点心情紧张,不是紧张老婆的手术,而是紧张碰上熟人。他不时目光机警地朝四周搜寻,不是想主动发现熟人前去搭讪,而是想避免上次那样的尴尬。但他这一打望不要紧,一下就发现距自己二十来米之外的一棵法桐下,一个五十多岁的男子正跟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在说话。男子声音压得低低地道:听话,你一个人上去,我在这里等你,晚上请你吃日本料理。女孩子说,不嘛,你陪我上去,人家这是第一次,心里害怕。男子拍了拍女孩的肩和披肩的长发,极尽温柔地笑着说:不怕,听话。虽然那男子半侧着脸,虽然男子说话的声音比平时有很大的变化,庞小鹰心里却炸雷似的响了一下,他想,坏了,又碰到熟人了,赶快逃走。他转过身去,先是小步快走,后来越走越快,最后竟急匆匆地跑出了医院大门。出了大门他又快步走了几百米,这才停住脚步。一抬头,见是一家家常菜馆,他就进去坐了下来。一面喝着茶水,一面自言自语:好险!差点让他看到!

大约半个小时过后,手机响了。妻子在电话里有气无力地说,我出来了,你在哪里?庞小鹰说,我在新华路家常菜馆,离医院七八百米远,准备请你吃午饭。你打个车过来吧。妻子愤怒道,现在才10点半,吃什么午饭,快来接我。庞小鹰央求,我左脚不小心崴了,你就过来吧。妻子只好心疼地打了车过来,一坐下就训他,我刚下手术台你就让我打车来找你!庞小鹰赶紧起来给她倒水,又快步走到吧台去点餐。妻子从桌子底下踹了他一脚道,你不是脚崴了?三岁的小孩你也骗不了!庞小鹰赔笑,说脚崴了是我撒谎,可发生了意外情况是真,好险!妻子问:到底啥事?庞小鹰说,回家说回家说,了不得了不得!

回到家,把妻子安顿在床上,这才给妻子讲自己在医院院子里看到的惊险一幕。“真没想到,竟然是我们一把手,郑局长,陪着一个年轻女孩……”“说不定人家是来看病呢?”“绝对是打胎,我都听到了。”“你们郑局长平常是个什么样的人?”“不苟言笑,见了单位的女同志从来都是目不斜视,真想不到干出这种事!”“我听出来了,你很羡慕是不是?哼,我还不知道你,你只是没钱没权,有了钱有了权,你也一个德性。”“你这是血口喷人!”没想到妻子突然抽出头下的枕头,朝他脸上打了过来。庞小鹰冷不防,眼镜被打到地上,一个镜片碎了。庞小鹰正要发怒,却看到妻子抽抽搭搭地哭起来。妻子抹一把眼泪,用一根指头点着他骂道:你看看你自己,你还算个男人吗?人家一个局长做了丑事还有个担当,还陪着情人去医院打胎,你他娘的是陪着自己的老婆去打胎,你还怕让领导看见!是他偷偷摸摸的见不了人,你倒好,自己吓得跑了,撂下我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