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丑亲自捎话给皇甫枰,这位权势炙热的果毅都尉就立即前往竹刀城恭敬候着。
他没敢惊动地方官府和驻军,轻车简从,只带了一队北凉王府专门拨给他的悍勇扈从,皇甫枰则独坐在车厢内,想好了种种应对。皇甫枰如今口碑急转直下。身为江湖上排得上号的顶尖门派拔尖武夫,前些年豁出性命跟北凉王府死磕,江湖上都要竖大拇指称赞一声真好汉,到他投效北凉王府成为一条走狗后,北凉这片儿的江湖都骂他不是个东西,为了自己一人升官发财,全族性命几乎全没了不说,几代人辛辛苦苦积攒下的那块金字招牌都给砸得稀烂。不过江湖荣辱是一回事,北凉军政是截然不同的另外一档子事,幽州上下都挺怵这头豺狼。皇甫枰本身官阶不低——正儿八经的果毅都尉,是幽州一等实权的将军,加上皇甫枰跟老农查看庄稼地一样,将偌大一个幽州勤勤恳恳走了一个遍,幽州军镇中会做墙头草的,可能品行确实拿不上台面,但也不一定全是只会阿谀奉承的草包废物,倒向皇甫枰的众多校尉中不乏军功不小的青壮派,这些货色在皇甫枰身边拧成一股绳,已经有了气候,幽州几位官帽子跟果毅都尉一般大小的将军总算意识到这个姓皇甫的,不是纯粹来幽州过个场捞油水,是铁了心跟他们争夺兵权来了。官场上一个萝卜一个坑,一个坑一份财,你过了界,想搂过去多霸占几个坑,这比夺妻之恨还来得揪心疼,这半年以来几位同气连枝的将军合着伙给皇甫枰下绊子,果毅都尉也果断次次还以颜色,双方打得热乎,如果不是凉莽战事开启,说不定就要真刀真枪火拼上了。
传言有将军放出话来:“就算你皇甫枰是大将军身边新冒尖的红人,就能不讲规矩瞎抢地盘了?老子当年还跟大将军一起出生入死,大将军又何尝是喜新厌旧的人?真撕破了脸皮,大不了大伙儿一起被绑去王府,就不信大将军真会偏袒你这个家底跟茅厕差不多脏的家伙!”
皇甫枰身边摆有一只锦盒,内有名家雕刻扇骨的一把珍稀折扇。竹刀城正是以竹刻著称,城中官绅互赠书扇之风盛行。这把扇子花了皇甫枰三千两纹银,出自金石家黄文厚之手,竹筠方寸之间,浅刻有万字余,字体微小,更是尽得所法名帖神韵。皇甫枰出自武林高阀,年轻时候也是琴棋书画俱精的翩翩佳公子,眼光自然一流,之所以选择竹扇,除了扇子本身清雅不俗之外,黄文厚被行内玩扇赏扇者誉为目光精炯过人,皇甫枰却知道这个不显山不露水的老家伙是个货真价实的练家子。皇甫枰买扇子的钱一文都不少了黄文厚,但若是你姓黄的不肯替我皇甫枰卖命,那三千两银子就是买命钱了。皇甫枰直觉认为北凉的江湖迟早会被某人收入囊中,他只不过是摸石子过河探路而已,若是押中宝最好,押不中,花些冤枉银子也无妨。皇甫枰连脸面和家族都不要了,还在乎那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黄白身外物?
皇甫枰轻轻一笑,他已经在竹刀城外等了一上午,没有一次掀起帘子。
我皇甫枰敢倾家荡产走上赌桌,你们这帮升官发财死老婆的将军敢吗?
车马缓缓掉头驶向城中,皇甫枰这才掀起帘子一角,看了眼走在前头的简陋马车,轻轻将帘幕放下。
车子在竹刀城一座寻常客栈门口停下,皇甫枰走下马车,留下那帮这辈子都不会真心效忠于自己的精锐扈从,悄悄跟上。一路上果毅都尉目不斜视,跟进了后院一栋独户的幽静宅子。徐凤年坐下后,让青鸟去购置一些染料,自己现在这副样子也太不像话。他招手让站在门口的皇甫枰进屋,这位魁梧将军毫不扭捏地五体投地跪在地上,锦盒被放在手边。徐凤年也没故作平易近人的姿态让他起来,徐北枳帮忙拿过锦盒,徐凤年打开一看,啪一声打开折扇,眯眼望去,笑道:“是浅刻里的逸品,一看就是金陵派的娴熟刀工,黄文厚的?那皇甫将军岂不是把一年的俸禄都给砸进去了?”
皇甫枰轻声道:“只要殿下不嫌污了手眼就好。”
徐凤年摇了摇竹扇,觉得大秋天的摇扇子太名士风流,于是抛给在一旁安静喝茶的徐北枳,这才说道:“黄文厚在竹刀城很有声望,别看他是南唐那边迁徙到北凉的文士,这些年其实黑白两道都混得开,王府有张榜,上头就有他的大名。你要是没有自报家门,没有拿官帽子压他,这老头儿恐怕未必肯卖给你这把扇子吧?他的扇子,那可是号称一把就能换来竹刀城一个七品官的。按照幽州的行情,几千两哪能买得下来。”
皇甫枰平静道:“末将确实报过了名讳,才让黄文厚交出扇子。”
徐凤年笑问道:“有讲究?”
皇甫枰答复道:“竹刀城许多大地痞青皮都认了精通风水道术的黄文厚做师父,末将就想着这条地头蛇是否识趣,毕竟北凉是殿下的北凉,他们既然在这里混饭吃,肥得流油,总得该出力时能出几分力。做人不能忘本。不过殿下请放心,末将去黄家,没有扯大旗,只是与黄文厚心平气和做了两笔买卖:一笔是买卖竹扇,一笔是我给他那些义子方方面面的照应,他给我三教九流的小道消息,当然,必要时沾沾血,也在所难免。末将当时与黄文厚都直接说敞亮了的,谈不上仗势欺人。”
前不久还在说那桩江湖事的徐凤年跟徐北枳相视一笑。
徐凤年点头道:“起来说话。”
皇甫枰不敢矫揉造作,站起身来,低下眼皮,始终望向脚尖。
徐凤年笑道:“你按时寄往梧桐院的密信,我回去就会看。满意的话……哈哈,应该会满意的。”
徐凤年笑着让皇甫枰坐下,“果毅都尉站着说话,传出去太不像话。”
皇甫枰摇头沉声道:“末将站着说话,不敢放肆。”
徐凤年打趣道:“你这是跟咱们北凉道的经略使大人学来的吧,三见三不见,其中有一条不见凉王不下跪。”
皇甫枰无言以对。
跟这位性情叵测的世子殿下用言语表忠心,实在是徒劳,不如站着本分做事。
徐凤年挥挥手道:“你忙你的去。”
皇甫枰手心满是汗水地步步后退,轻轻掩上房门。
徐北枳差点一对眼珠子都黏在了扇骨刻字上,头也不抬地问道:“这位就是幽州果毅都尉皇甫枰?”
徐凤年嗯了一声,说道:“要不扇子送你了?”
徐北枳一点不客气地说道:“行啊,从我俸禄里扣。”
徐凤年白眼道:“说得轻巧!那得扣多少年?”
徐北枳仔细盯着黄中透着股清香的竹筠,理所当然道:“到死为止。”
得知当上游弩手标长的李翰林从边境建功而返,既然自己不在王府,那这小子就有可能在陵州崭新的经略使府邸中。徐凤年便稍稍绕道进入了比凉州还要风花雪月的陵州。以前每次李翰林在自家地盘上做主人,招待他们几个一起长大的狐朋狗友,就没一次让徐凤年失望过,逛最好的青楼喝最贵的花酒,收拾最跋扈的纨绔,调戏最水俏的美妇小娘。徐凤年还记得除了严池集这个古板书呆子,孔武痴就是在这儿交出的第一次,那位花魁事后给了个十分结实的大红包,把孔武痴给羞了个大红脸,感动得稀里哗啦,差点就要把那仅是懂些人情世故的欢场女子八抬大轿娶回家,李翰林好说歹说才让这头蠢牛没做傻事。
徐凤年被青鸟染黑了头发,骑马而行。
徐凤年当初进入北莽对驿路烽燧和农耕游牧是怎么上心的,徐北枳也如出一辙,他只是感慨:“相比北莽,北凉还是太小了,若是疆域再大上一些,比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吞并掉西蜀南诏两地……”
徐北枳没有继续说下去。
徐凤年跟弟弟黄蛮儿相逢以后,说话始终不多,兄弟二人,这些年终归还是聚多离少,该说的能说的都已说得八九,真正亲近的人,也不需要那些看似热气腾腾的言语,要是遇上了李翰林,徐凤年敢保证这哥们儿肯定第一句话便是“凤哥儿,虎丘楼,走起!”黄蛮儿明显长大了许多,笑容渐少,沉默愈多,眉宇间更是偶尔有了几丝坚毅。说来奇怪,黄蛮儿打小就跟他们二姐徐渭熊不亲近,约莫是一个慧极,多了心窍一般,一个憨傻,少了心窍,就凑不到一块,不过黄蛮儿跟大姐徐脂虎也只算是相对熟络些许,从小也就只跟哥哥徐凤年心有灵犀,天不怕地不怕爹不怕,只怕这个哥哥不带他一起玩。
这次黄蛮儿从龙虎山下山,竟然知道先去上阴学宫探望二姐,还把心爱虎夔送给了徐渭熊,这让徐凤年感到十分惊喜。
还没到陵州州城,就从茶肆酒馆的百姓闲聊中得知李翰林李大祸害给战马踩踏过脑子后转性了,真在边境上挣得泼天大的军功,这次衣锦还乡,更是一次青楼都没去,也没在家待几天就跟几位军伍袍泽一起去了别地。这让陵州吓破胆了的市井百姓们都感叹看不懂世道了。当初北凉四位公子哥,除去世子殿下依旧玩世不恭,本来就有些才学的严池集成了皇帝亲戚,更是沾了晋兰亭辞官的光,成为地位清贵的黄门郎——当然仅是小黄门,大黄门自有资历足够的小黄门顶替晋兰亭。孔武痴则是入了御林军,如今连被经略使宠溺得没边际的李翰林都有大出息了。陵州上下都是感慨之余,颇为无奈,难不成以后真要让那个扶不起的世子当咱们的北凉王?
既然李翰林不在家,徐凤年就不去经略使府邸叨扰官升二品的李大人,那里可是还有个对他连横眉冷对都不屑的李负真,不见面还好,见了面更无趣。
鱼龙帮倒是在陵州境内,离得不远,只是徐凤年也没那份闲情逸致去抖搂身份摆阔。
北凉明显多了许多风尘仆仆的外地僧人,大多只能寄宿在各处大小寺庙,更有不少托钵行乞。
徐凤年一行人沿着通往北凉首府的宽敞驿路,走得缓急不定。徐凤年忽然岔出两州边境上的驿路十几里路,去一座远近闻名的停马寺停了马。
之所以是这么个古怪生僻的寺名,坊间还有一个说道,当初徐家进入北凉,徐骁和王妃曾在此停马入寺烧香。
今日不是初一十五,又是不讨喜的正午时分,日头正毒,反而显得僧人多过香客。
停马寺建筑攒尖高耸入云,檐牙错落,风起可闻铁马叮咚声。
入寺之前,徐凤年笑问道:“你信佛?”
徐北枳摇头道:“寺庙里头的和尚,其实大多都是自诩看破红尘的痴男怨女,离看破差了很远。尤其是这类香火还算鼎盛的大寺,少有真正的大德高僧。我不信佛,但也不信道。记得《中阿含经》说有尊者八十年,未曾见女人面。我也曾去过敦煌城外的佛窟,见到画壁上有割肉饲虎舍命喂鹰等诸多佛本生图像,对我来说,实在是不可望而不可即的境界。我也曾去过道德宗天门外的道观翻阅经书,都没有太多心绪起伏。我爷爷说过,老僧满嘴酒味说佛法,雏妓挣钱买黄庭,小孩儿偷胭脂涂脸,这份不拘俗才可贵。三教之中,儒家条条框框相对少一些,我想更适合我。”
徐凤年笑道:“那你进不进去烧香?”
徐北枳平淡道:“不妨碍我烧香拜佛。”
进去以后,徐北枳远离徐凤年他们,独自捧香四方四拜。
低头时,这位读书人面容微悲。
菩萨怕因,俗人畏果。
出了寺庙,徐凤年看到聚集了几十号香客指点着窃窃私语,本来不想理会,只是被青鸟扯了扯衣袖,才发现路边卖茶的摊子边上有个熟悉的苗条背影,她身边站着一个称得上是玉树临风的修长身影——青衫书生,只是看不清容貌。相传停马寺祈愿姻缘极为灵验,来这里的多为未曾婚嫁的年轻男女,每逢踏春时节,这里更是人声鼎沸,香火缭绕。徐凤年只是稍作停顿,从看热闹的香客嘴里得知那书生买水喝时,给一名年迈老人递了本书,说是观公子根骨清奇,要贱价卖与他三两银子。本来这种当地游手好闲无赖擅用的讹人把戏,雇用个年岁大的,半诈半骗求钱财,只要稍微给些铜钱就当破财消灾也就对付过去,那些泼皮们也不敢闹得太大,胃口都较小,估计是这位书生清高,既有傲气更有傲骨,不光说了什么让泼皮下不了台面的话——无非是报官之类的——而且一把摔了那本破秘笈,这下就惹恼了附近一帮等着收钱的十几条地头蛇,一哄而上,卷起袖管就要打人,此时落在徐凤年眼中,已经到了看戏人觉着最精彩的段落。无赖们瞅见年轻书生身边有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就嘴上荤得不干净了。那书生不愧是傲骨铮铮,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可这相貌俊逸的读书人竟然主动出手,直接一拳砸在了一名壮硕汉子的鼻梁上,接下来难逃一场劫难,给十几号人一顿拳打脚踢,若非女子趴在地上护着他,恐怕得去床上躺好些日子才能走路。
不知是不是怕真惹来官府衙门追究,泼皮们打爽快以后,骂骂咧咧鸟兽散。
徐凤年看够了热闹,一笑置之,轻声道:“走了。”
徐北枳皱眉道:“这帮闲汉如此横行无忌?”
徐凤年忍住笑意,说道:“哪儿的闲汉能是善人了?不欺软怕硬不欺男霸女还是泼皮吗?不过你真没有看出来?”
徐北枳一点就通,自嘲道:“懂了。求财的泼皮们动手后竟然没有搜刮钱囊,更没有一人揩油,趁机摸上几把那姑娘,都有违常理。这是那书生跟无赖们合伙下的套?”
徐凤年上马后说道:“这把戏啊,我十三四岁的时候就用腻歪了。记得起先是跟一位凉州当红花魁姐姐耍的,不过人家一眼就看穿了,只是不说破而已。自然不像这位大家闺秀,都哭得肝肠俱断,恨不得以身相许了。”
徐北枳无奈地摇了摇头。
徐凤年平淡道:“不过你可能不信的是,那姑娘是北凉经略使李功德的闺女。那书生嘛,这次赚大了,花不了十两银子,就比作了名诗三百篇还来得有用。”
徐北枳回头看了一眼搀扶书生起身的女子,可不是梨花带雨嘛,不由轻声笑道:“你不揭穿?你跟李翰林不是熟识吗?跟她也算认识多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