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番话问得安星眠哑口无言。雪怀青不说他还没有觉得,现在听完这一席话,他才恍然发觉,自己的确不是那种能抛开一切的人。从这个角度来说,自己这些年长门的修炼,好像也没能起到纯净内心和摒弃欲望的作用。
他陡然又记起了几天前自己和冯老大的一番对话。当时他陪冯老大喝酒,冯老大喝了几大碗后,忽然开口问:“你们打算什么时候走?”
“走?”安星眠一愣,“我还暂时没想过,但如果我们在这儿打扰你了……”
“别他妈放屁了!”冯老大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你知道我喜欢你们俩,依我的性子,你们在这岛上住得越久越好。别的不说,小雪在这里,那些可以一年不洗澡的狗崽子们居然都学得爱干净了……但是你真能长住下去,什么都不管了吗?”
“这个……”安星眠一时语塞,“我还没想那么远呢,住在这儿确实挺快活的。”
“那就抽空想想吧,”冯老大替他斟酒,“你们和我们,终究不是一路人,迟早都得走。在我的岛上待得过于安稳了,腿脚会发软的。我知道你心里在意小雪,生怕事情不顺利连累她受到伤害,但是人活一世,有些事情越害怕就越躲不过,还不如鼓起勇气对着天大骂一句:去他娘的,老子干了。我是个粗人,不会说什么有学问的话,但你是聪明人,应该听得懂。”
安星眠当然听得懂,只是当时他喝了不少酒,酒劲正在上涌,没有顾得上去细想冯老大的话。现在回想起来,连这位粗豪的海盗都能看出来,他不属于这里,那么自己脑袋里那些安逸的念头,是不是真的只是完全不现实的空想呢?
“不要想得太多,你每次想得太多的时候,总会做出不那么明智的选择,”雪怀青掏出手绢,替安星眠擦掉头发和额头上的雨水,“我还记得,在幻象森林里,当我苦恼于是否应当继续追查看上去和我关系不大的义父的往事时,你对我说了一些话,那些话我一直记到现在。”
安星眠一怔,随即回想起来当时的情形,而雪怀青已经继续说了下去:“那时你对我说:‘撰写《长门经》的觉者,把生命比喻成一道又一道的无尽长门。我们这些凡俗的生灵,就是要跨过一道道长门,得到最终的平静与解脱。长门僧的修炼,是为了得到这种平静,而你,也可以为了这样的平静而努力,那就是放手去做,做能够让你得到宁静的事。’”
“我确实是那么说的……”安星眠喃喃地回答,已经理会到了雪怀青的话中之意。
“所以,如果你真的抛弃一切隐居起来,你所能得到的,无非是表面的宁静,”雪怀青说,“而你的内心深处,其实是不会平静的,那样真的很好么?至少我不那么认为。”
“那就……容我再考虑考虑吧,”安星眠一声长叹,“人活于世,果然是步步艰辛呢。那么……”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听见远处传来几声急促的呼喊。声音尖锐凄厉,可以听出惶恐的情绪,并且显得中气不足。
“那是什么喊声?”安星眠问听力出众的雪怀青。
“他喊的是:有官兵夜袭!”雪怀青叫出了声,“快去通知冯大哥!”
两人连忙往回跑。此时海盗的四围突然亮起了无数的火光,那些火光来自于数十艘巨大的战船。这些战船把整座海岛团团围住,并且已经发起了攻击。
海岛上乱作一团,睡梦中的海盗们纷纷惊醒,仓促地抓起武器迎战,但这次所来的官兵显然事先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和周密的布置,在黑夜里首先用密集的箭雨射向敌人,海盗们不断中箭,死伤惨重。在强弓硬弩的掩护下,官兵们陆续登岸,开始肉搏。
“怎么搞的,妈的!”匆匆爬起来的冯老大连上衣都顾不上穿,提着一把大刀赤膊冲了出来,“这些官兵平时和我们都有默契的,我也每年通过线人给他们进贡……怎么会突然就撕破脸了!”
不过冯老大毕竟见过大风大浪,在最初的震怒和暴跳如雷后,很快冷静下来,并且判断清楚了形势:“不行,来的官兵太多了,不可能挡得住,快点上船突围!”
他又转向安星眠:“臭小子,你们俩跟着我,别乱跑!”
“我可以帮忙抵挡官兵……”安星眠话刚说到一半,就被冯老大打断了。冯老大伸手在他后脑勺重重拍了一下,显得十分恼火:“蠢东西!我们都是光棍汉子,你还得留条命守护好你的女人!再废话老子不如先一刀砍死你!”
冯老大的这一拍,安星眠当然能躲得过,但他并没有躲开。头被拍得生疼,更疼的是内心。他当然明了冯老大的好意,毕竟雪怀青伤势初愈;他也知道,官兵们来势汹汹,多加一个自己未必能起到什么用。但是眼睁睁看着朋友去送命,自己却躲到一旁,却并非他的作风,而雪怀青也绝不是那样柔弱怕事的弱女子。
他侧过头,看了一眼雪怀青,发现雪怀青已经扔掉了雨伞,十指缝间隐隐有银光闪动,那是她已经用手指扣好了毒针。两人心意相通,无需多说什么,安星眠微微一笑,开始活动起手指关节。
然而就在这时候,又有海盗跑过来禀报,说出的内容让所有人都大惊失色:“船……船底全都被凿漏了!所有船都在开始下沉!”
“这不可能!”冯老大狠狠一拳砸在身旁的一棵树上,“我们在水下都装了防护网和机关刀刃的,官兵的水鬼哪儿有那么大本事,那么短时间里就弄沉我们所有的船?”
冯老大也只能嘴上骂两句而已。现实的状况是,官兵已经攻入海岛,而海盗们的船全部被凿穿底部慢慢下沉,岛上的人已经无路可逃,只能坐以待毙。
安星眠和雪怀青这一年来屡屡陷入各种险境,此刻倒也并不慌乱,做好了恶战一场的准备,但冯老大却又拦住了他们。
“别白费力气了,”冯老大的声音很难得地显得低沉,“敌人十倍于我们,你们俩本事再大也不行,何况打劫犯案的是我们,和你们没关系,不必赔上两条性命。赶快进我的房间,床底下有一个应急逃命的密室,开启办法是……”
安星眠想要说话,冯老大以一个坚决的手势制止了他:“别多说什么了,相处时间虽然不长,老子是真的很喜欢你们两个,把你们当成自己的兄弟和妹子。要是你们也把我当成大哥,就听我的话。我必须和岛上的兄弟们共存亡,他们认我做老大,我就得和他们一起死,不能独个儿躲起来,你们俩却必须得保住性命。”
“我不能这样扔下你们不管!”安星眠喊了起来,“你们也是我的兄弟!”
“放你娘的屁!”冯老大火了,“凭你那点本事你管得了吗?上去也是白白送死!你死了也就算了,要让小雪妹子也给你陪葬吗?混蛋玩意儿!”
安星眠无话可说。他清楚冯老大说得在理,此刻硬要和海盗们一起迎战,也不过是白白多赔两条命,却不可能救回来半个人。与其那样,不如自己活命,至少还能留下替冯老大报仇的机会。但在这一刻,冯老大的样子仿佛又和结义大哥白千云重合了,那种熟悉而亲切的味道让他禁不住想要流泪。
“走吧,”雪怀青拉住他的手,轻声说,“听大哥的话。”
冯老大冲着两人咧嘴一笑,随即回过身去,嘶吼着提刀冲向了前方的火光。他的身影很快混杂在了无数的人影之中,无法分辨。对于安星眠和雪怀青而言,过去数十天里那短暂的欢愉时光,就像海盗们前赴后继的躯体一样,在雨水也无法洗刷干净的血腥气味中被片片撕裂。
三
剿灭盘踞在海峡内的知名海盗冯田及其部属,实在算得上是大功一件,羽桓对此十分得意。作为澜州北部多米格策城邦的镇海使,羽桓一直都想要在清剿海盗方面有所作为,苦于斥候部门工作不力,得不到可靠的情报。但这一次,意外的机会从天而降,一位贵人给他带来了精确的海岛地址和详细的兵力分布图,让他得以亲率大军一举全歼冯田的海盗,加官晋爵不在话下,未来的仕途也将因为这一场大捷而发生转变。
不过这一战损失也不小,那些海盗在绝境中仍然有着惊人的战斗力,给他的水军造成了不小的杀伤。尤其是冯田本人,简直像一条受伤拼命的鲨鱼,带着浑身上下几十处伤口还屹立不倒,一直到死还怒目圆睁。羽桓对此当然很不高兴,因此在战斗结束后,下令把冯田的头颅割了下来,挂在城门口示众,任由乌鸦啄食。他很满意地看到,过往的人们看到这个狰狞的人头,无不显露出畏惧之意,这就对了。
就是要好好吓唬一下你们,羽桓想,吓怕了就不敢和官府对着干了。
这一夜,羽桓出席了他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场的庆功宴,那些过去总是用轻蔑和不信任的眼神审视他的贵族老梆子们,现在却换出了一张张谄媚的笑颜,争先恐后地拉拢巴结他,这让羽桓格外解气。他痛饮了几十杯酒,喝得酩酊大醉,这才由侍从送回府上。
羽桓醉得连衣服鞋子都懒得脱,斜靠在床上,拉过半边被子盖在身上,很快进入梦乡。也不知道睡了多久,他忽然感觉到一阵刺骨的冰凉从头一直侵袭到全身,顿时酒醒了,张嘴想要惊呼,却发现嘴巴被什么东西牢牢堵住了,发不出声来。他又下意识地想要挣扎,却感到身体也被紧紧地束缚住了,无法动弹。
糟糕!羽桓的酒一下子醒了。他睁开眼睛,果然发现自己被绳索牢牢捆住了,嘴里也塞了一团破布,而刚才的那种冰凉来自于浇在他身上的一盆冷水。现在他的整个身子被湿淋淋地倒吊在半空中,下方的地面上站着一男一女,而这一男一女的相貌,看上去十分眼熟……
他猛地想起来了,数天之前,当那位神秘的贵人来找他、要求他出兵攻打海盗岛屿时,除了给了他与海盗有关的详细情报外,还特意说明了,他想要在海盗岛上找两个人,务必要抓活的。
“不过不必因此而畏首畏尾不敢发动进攻,”那位贵人告诉他,“如果在这样的环境下他们都没点自保能力的话,对我也就毫无用处了。”
可惜的是,在打下海岛之后,羽桓命人全力搜索,却始终没有找到那两个人。他有点怀疑那两人根本不在海岛上,那位贵人也并没有责备他:“在多半是在的,应该是趁乱溜掉了吧,不过那两个人原本不是寻常人物,你抓不住他们也属正常。”
于是羽桓把这件事抛诸脑后,安心地享受大功之后的种种庆祝,万万没想到,十多天之后,这两个人竟然会自己找上门来,而且是这样令人猝不及防的夜袭。他开始相信了那位贵人说的话,这一男一女果然不是寻常人物,可惜的是,自己觉悟得似乎稍微晚了一点点。
“我们准备取下你嘴里的布团,但你如果敢喊出声,我就立刻拧断你的脖子。”那个相貌儒雅的年轻男人说。羽桓艰难地点点头,随即嘴里的布团果然被扯了出去。
“你们……你们想要做什么?”羽桓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加威严,“你们知不知道,绑架朝廷命官是……”
“我如果是你,就不会这么徒劳无用地威胁他人,”年轻男人说,“既然是敢于闯入你的府邸把你倒吊起来,自然对一切后果都不会那么在乎,倒是你应该好好动动脑子:把你绑起来而不是立即杀掉,说明你还有利用价值,但你如果还要继续激怒我们……”
“我明白了!你们要什么我给什么!”羽桓也不笨,立刻改了口,“要什么给什么!”
“你还真识趣,”那个疑似羽人的金发年轻女人点点头:“那我们也不用绕弯子了。请马上告诉我们,是谁让你们去攻打冯田的海盗岛屿的?那个人有没有给你交代过别的事情,比如说,活捉两个人?”
羽桓这才明白,这两人原来就是为了这件事而来。他懊悔无比,觉得自己早知道就不该应承下来这件麻烦事,至于不应承是不是会招致那位大人物更严酷的对待,那就顾不上想了。所谓火烧眉毛,且顾眼下,羽桓深吸了一口气,像背书一样一口气说了下去:“不错,攻打冯田一事确实是有人背后指使,目的也确实是为了抓捕两位。那个指示我的人是一个很有势力的大人物,名字叫宇文靖南,听说朝堂之外的人都叫他宇文公子……”
“那么,你有什么办法可以和宇文公子联系?”男人问。
“宇文公子从来不愿意在外暴露他的身份,行踪很隐秘,从来都是他单线联系我,”头下脚上的羽桓继续竹筒倒豆子,“但是如果有什么紧急事务要找他,我可以在澜州中部的寒溪镇某处地方留下暗号,说明具体事宜,如果事情足够紧急,他会派人来找我。”
“那就麻烦你给他留几句话,记住不许耍任何花招,否则的话,你就拿不到解药了。”女人一面说,一面伸手在他背上一拍。羽桓只感觉背上一痛,似乎是被针刺了一下,痛感随即消失,伤口处麻痒痒的。他知道自己一定是中了什么厉害毒药,不由得眼前一黑,但也知道此刻讨饶不会有丝毫用处,只能苦笑一声:“两位这么厉害,我当然不敢耍花招,不知你们想要留什么话?”
“我们要见他,而且必须是我们选择时间地点,不同意的话,就把他想要的东西毁掉。”男人说。
“我明白了,马上就办!”羽桓说,“不过麻烦两位先把我放下来啊……”
十一月末的一个清晨,声名赫赫的宇文公子来到了澜州北部的秋叶山城。他向来出行都轻装简行,这一次更是单人匹马,身边半个随从都没有。他慢慢地打着马进入城门,马蹄在铺满新雪的地面上踩出几道清晰的蹄印,仿佛是为了让人看清楚他的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