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战争本身没有太多值得一提的,因为双方实力相差太远了,鲛族虽然能在大海之中行动自如,但人口稀少,又短缺食物和武器,每死一个战士都是重大的损失。而祖父打仗只求取胜,从来不择手段,甚至在某一片鲛人较为集中的水域里散布一种能游动的毒虫,诱使鲛人中毒,也收到了很好的效果。战争很快波澜不惊地走向了尾声,祖父甚至连班师回朝的日子都确定了。但就在这个时候,那一带海域的状况忽然变得异常起来,先是持续的大风暴,然后是地震和海啸,一座从来没有爆发过的海底死火山竟然也开始喷发。”
“祖父开始感到不安。他是个万事谨小慎微、算无遗策的人,一旦发现情形不对,立即暂停进军,也打消了班师的念头,派出大量斥候去打探此事。但是鲛人方面始终严守秘密,斥候们并没能得到太多有价值的情报,他们唯一能确定的是,鲛人们一定是在进行着某些阴谋,而且很有可能是巨大的阴谋。”
“就这样,在种种猜疑和困惑中,到了那个决定命运的夜晚。那一夜,祖父正在海船上巡查军纪,忽然有鲛人夜袭。自从战争开始以来,鲛人自己也知道在正面战场完全无力抗衡,所以经常采取这样的偷袭,原本半点也不新鲜。水鬼们很快抓住了那名鲛人,几名水鬼把他五花大绑,带到了祖父的面前。这名偷袭者看起来是经过了一场激烈的搏斗,身上布满伤痕,嘴里也不停地咳血,显得伤势颇重,虚弱不堪。”
“人们一看到受重伤的人就会放松警惕,再加上看似牢牢地捆绑,就更加会麻痹大意。”雪怀青忍不住插嘴说,“我想你祖父多半中招了。”
“你说得半点也不错,”宇文公子苦笑着,“这个鲛人被押到祖父面前,看起来捆得很牢,身边还有手拿兵刃的水鬼看押,他自然不会过多提防。但没想到,他刚刚开口问了第一句话,鲛人竟突然间挣脱了束缚,手中握着一把钢刺,一下子抵住了祖父的咽喉,而原本押着他的那几名水鬼,一致举起兵刃围住两人,刃口却是冲着外围前去营救的卫兵们。在这些水鬼的阻挡之下,卫兵们错过了转瞬即逝的拯救机会,祖父被这个鲛人生擒了。”
“这很简单,那个鲛人是一个尸舞者,先杀死了那几名水鬼,然后以尸舞术操纵着他们,做出捆绑押送的假象,趁你的祖父和卫兵们麻痹大意时,再暴起偷袭,”雪怀青说,“这是尸舞者对付外人最常用的手法之一,半点也不新鲜——我就用过好多次。只不过一般人平时很难有和尸舞者打交道的机会,所以总是会中招。”
“这一次的中招,对我们宇文家来说,付出的代价太大了。”宇文公子的语声里包含着某种难以言说的悲戚。
“祖父就这样被挟持了,鲛人把他带到了一个单独的船舱里。在那里,鲛人对祖父说,他其实是来帮助祖父的,因为他虽然身为鲛人,也不忍心看到九州大地化为焦土和废墟。这个说法当然是相当惊悚,祖父也一下子忘记了自身安危,迫不及待地要听他继续说下去。祖父还记得,这个鲛人有些口齿不清,嗓音也很嘶哑,就像是喉部受过伤。”
“鲛人问祖父,最近有没有察觉到大海的异动,这几乎是一个多余的问题,只要是活人,都能感受到那种令人不安的波动。他告诉祖父说,那些并不是普通的自然现象,而是人为的,因为鲛族的王并不甘心就这样被人类所击败,已经失去了理智,驱使着鲛族的秘术士们,试图唤醒一条沉睡在海底的巨龙,这条龙被鲛人们称作‘海之渊’,据说是创世神留下的神器,用来护卫鲛族的终极神器。”
“祖父听完,内心十分紧张,因为在出发之前,他阅读了大量和鲛族有关的资料,在不少的古籍里都看到过关于海之渊的记载。按照鲛人的神话传说,在开创这个世界的时候,天神知道这片大陆和海洋迟早会被邪恶所侵蚀,于是留下了神器海之渊。谁也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但在传说中,谁掌握了它,就将拥有无穷无尽的力量,可以替大神惩处世间的邪恶。”
雪怀青又忍不住插嘴问:“没有人知道它是什么?那他们怎么知道这是一条龙?这世上真有人见过龙?”
“那是因为古书里有另外一些记录表明,在远古的某一个时期,海之渊曾经被唤醒过,并且给九州带来了巨大的灾难,”宇文公子耐心地解释说,“按照当时留下的断章残篇的记录,海之渊的形态,很接近于传说中的龙。虽然龙本身也只是一个无法证实的传说,但由于不同的典籍都反复提到了这一点,祖父仍然不敢大意,始终留意着这方面的动向。却没有想到越害怕什么偏偏就来什么,鲛人们竟然真的动用了海之渊——你怎么了?”
他的最后一句话是问安星眠,因为当听完宇文公子关于海之渊的描述后,安星眠的表情显得很奇怪,似笑非笑,颇带一点嘲弄的意味。
“我只是想到了一些不久之前发生的事情,”安星眠回答,“我并不怀疑这个世界上一定存在着一些未知的、强大的、甚至远远超出我们想象的强大事物或力量,我只是怀疑另外一点。”
“哪一点?”宇文公子问。
“作为一些渺小卑微的存在,我们是否有足够的幸运,在我们的有生之年真的撞上这些事物。”安星眠说,“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宇文公子沉默了片刻,轻笑一声:“不愧是安先生,一下子就窥破了其中的玄机。我的祖父当年能有你这样的睿智就好了。”
“我相信一个当世名将绝对不会不睿智,”安星眠说,“只是当局者迷。当他的全副精力都放在战局上的时候,难免会上当受骗。”
“你们是什么意思?”雪怀青问,“海之渊是假的?”
“海之渊未必是假的,龙也未必是假的,”安星眠说,“对于我们没能亲眼见到的东西,急于否定是一种错误的态度,但我基本可以肯定,在那场战争中,所谓鲛人准备动用海之渊的说法是假的。这只是那个鲛人尸舞者用的计策,他想要吓唬宇文将军,以便开启谈判之门。”
“谈判之门……不会就是后来出现的鬼船之类的玩意儿吧?”雪怀青的脑子也不笨。
“的确是,不过鬼船和死尸,只不过是一些附属品,”宇文公子说,“他向我的祖父提出,他可以制止海之渊被从沉睡中唤醒,与之交换的最主要条件是,他要祖父帮他寻找两件法器,不用说你们也明白是什么。”
“怪不得你会那么急于寻找这两件东西呢,”安星眠喃喃地说,“可这个鲛人到底是谁?为什么想要这两件玩意儿?以及你为什么会那么听话?以你的性子,想办法赖账甚至杀掉他,并不是不可能,毕竟他所威胁的是你的祖父,而你不大像是很在意除你之外任何人的生死的那种人。”
“谢谢夸奖,可惜事情远比你想象的复杂,”宇文公子的语声里除了无奈,还隐隐有一种切齿的怨毒,这样的语调和他日常的风度实在是大相径庭,“关于你的第一个和第二个问题,我要是能知道为什么就好了;第三个问题的答案是三个字:契约咒。”
安星眠和雪怀青面面相觑。他们都听说过契约咒,这是一种极其艰深而又充满邪恶的咒术,施咒之后,被施咒者必须要完成施咒者所交代的任务,或者是做某件事,或者是禁止做某件事。一旦违背了约定,就会遭到咒术的反噬,后果有可能比死亡更悲惨。只是契约咒威力虽大,习练太难,而且据说光是要学会这个秘术就得付出相当的代价,所以两人都只是耳闻,却从未亲见。
“那个鲛人尸舞者……和我的祖父订立了一个无比恶毒的契约咒,”宇文公子恨恨地说,“如果祖父不能替他找到苍银之月和萨犀伽罗,我们的家族就将世世代代遭受诅咒,所有的子孙都不能活过四十岁。事实上,我的父亲,我的几位叔伯,还有我的姐姐,都是在四十岁之前去世的。”
“什么?”连一向淡看生死的雪怀青都忍不住皱起了眉头,“这也太狠了吧?”
“所以你才会那么积极地寻找这两件东西,”安星眠说,“你也已经三十多岁了,距离四十岁不会太遥远,假如死期是一种可以看到、可以倒数计时的玩意儿,换了谁都会受不了。我之前某些时刻恨不能把你碎尸万段,现在却稍微有点理解你了。”
“不必提我的事了,”宇文公子摆摆手,“说回正题吧。这个契约咒是双向的,对我祖父而言,他也必须要鲛人保证,让海之渊始终处于沉睡状态。但你们知道,假如原本就没有谁打算去唤醒海之渊的话,这个契约自然就算完成了,对他没有丝毫损害。事实上,海之渊到底在哪儿,到底是否存在,我想当世没有任何一个人能说得清楚。”
“那你们家可吃了大亏啦,就这样被他捆绑了一代又一代,”雪怀青显得有些同情,“可当时的那些地震、海啸又是怎么回事?”
“前些日子在海上的时候,你们已经见识过这位鲛人操控天气的本领了吧?”宇文公子说,“雪姑娘是尸舞者,自然知道尸舞者可以通过精神联系把自己的尸仆改造成秘术的发生机器。他在鲛歌的帮助下,把尸舞术发挥到了极致,上百个尸仆一起产生共鸣时,能对特定区域的天气产生很大的影响。我猜想,在当时,鲛人王原本只是在海底想法子引发了那座休眠的火山,想要给人类的进攻制造一些混乱,却被这个聪明的尸舞者所利用。他制造了大风暴,再利用火山喷发的力量制造了海啸,让一切看起来都相当糟糕,也难怪祖父会上当。”
“要是我处在那个位置,或许也会受蒙蔽,”雪怀青感慨说,“自然是没有那么多巧合的,巧合总是人类谋算出来的。不过我还有一个问题,他制造鬼船的假象,弄走那么多人类尸体,是为了什么?”
“这也是我最大的疑问,”宇文公子说,“尸舞者起初只是告诉我的祖父,由于鲛人王已经初步唤醒了海之渊这条巨龙,他需要定期使用秘术来让海之渊镇静下来,不至于彻底醒来,所以他总是会需要很多尸体,来使用阵法令尸舞术的效用最大化。但后来我祖父经过缜密的调查,得出结论,所谓海之渊被唤醒纯属子虚乌有,只是他设计的一个骗局,那么这个说法显然也不成立了。”
“但你仍然在给他提供尸体,并且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现。”安星眠说。
“身上背着契约的诅咒,和他撕破脸有害无益,为他提供尸体虽然很麻烦,至少还在宇文家的能力范围内,”宇文公子说,“而且我也很希望能暗中调查清楚,这个鲛人要那么多人类的尸体来做什么。如果有可能的话,我希望把他加诸在我们宇文家族身上的噩运,加十倍还给他。”
宇文公子说出这句话时,脸上仍然带着淡淡的微笑,但言语中所蕴含的仇恨,似乎可以把一切东西都碾成粉渣。雪怀青禁不住打了个寒战,心里想着,宇文公子这个人,外表的光明温暖和内心的黑暗冷酷都是那么极端,这样一个人,要是以后真的成就了某些他心中所愿的“大事”,对于九州来说,或许又是一个灾难吧。
安星眠却仍旧还有不少问题想要问。现在,对于宇文公子为什么会那么执著地插手这件事,以及雾中鬼船的真相,总算是大致有数了,虽然对于那位鲛人尸舞者的最终目的还不是很清楚。然而,天驱和须弥子为什么会卷入?这两件法器和二十年前宁南城领主被杀案有什么关系、和雪怀青的父母又有什么关系?苍银之月作为辰月教的圣物,为什么会被雪怀青的母亲带走?自己又为什么会和萨犀伽罗捆绑在一起?
这些疑团,宇文公子也无力解开,还得靠自己去发掘真相。他所能肯定的是,如果不能一一解开它们,自己和雪怀青仍然将永无宁日。那么,下一步应当做些什么呢?眼前的宇文公子是杀害冯老大等海盗朋友的仇人,但自己是否可以暂时抛开仇恨和他合作呢?
退一万步说,如果与宇文公子合作的话,合作的方向指向哪里?对于宇文公子来说,似乎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如果不能抢到两件法器交给鲛人尸舞者,他就会在四十岁之前死去,但自己可能并不情愿这么做。毕竟苍银之月是如此凶悍的一件杀人利器,而萨犀伽罗的恐怖之处甚至自己还没能体会到——没准比苍银之月破坏力更强呢,把它们交给一个身份不明动机不明的鲛人……天晓得后果会是怎样。
于是这又陷入了他思考许久却始终没能想明白的矛盾:究竟是应当凡事恪守着自己在长门里所学到的信仰、道德、正义和尊严,还是应当凡事以雪怀青和自己的安危为重。一个长门僧的持守,和一个男人的责任,这两者孰轻孰重,好像很难在天平上称量出来。
他正在细细琢磨着这些令人头疼的问题,忽然感到有一只手在轻轻摇晃他,回过神来一看,是雪怀青。雪怀青眉头微皱,低声说:“我好像听到水下有什么奇怪的声音。”
“什么声音?”安星眠有些心不在焉,“这里是内河,鲛人怎么也不可能……”
话还没有说完,船身猛然一阵巨震,像是撞上了什么障碍物。紧跟着,船外传来一阵嗖嗖的响声,似乎是弓箭之类的远程袭击。安星眠一惊,知道中了埋伏,第一个反应是这些都是宇文公子的手下,终于还是追上了,可是看看宇文公子的反应,竟然是迅速抽出自己的腰带,做出迎敌的姿态,原来那是一柄软剑。
紧跟着,船舱被无数的箭支击破了,安星眠顺手抄起一块木板,雪怀青的尸仆更是用身体抵挡在主人身前,加上宇文公子的软剑挥舞生风,这才把射进来的箭支全部挡住。
“那不是你的人吗?”安星眠问。
“我的人要是敢对他们的主人放箭,那就是他们都活腻了,”宇文公子紧握着软剑,“不是我安排的。有别人盯上了我们。”
“多么刺激的人生啊。”安星眠扔下木板,从怀里掏出那副能抵挡刀剑的特制手套戴在手上。他已经听到岸边传来的脚步声,听起来,来的敌人不但很多,而且很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