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奇怪的是,这种状态并未让他觉得有什么不适应,反而越来越惬意,似乎他的生命就应该是这样才合理。他仿佛完全不存在,又仿佛无所不在,能穿行于任何角落。那是他做“人”的时候从未有过的新鲜体验。
醒来之后,他还在回味着那种独特的感觉,一时间难以理解自己为什么会做那么奇怪的梦。再看看黑暗中的囚房角落,仍然没有丝毫异状,不禁失望非常。难道我的判断是错误的?他想,萨犀伽罗即便离开我也不会被唤醒?
接下来的两天仍然在平静中度过,萨犀伽罗还是没有任何变化。他就是再淡定,也难免会有些焦虑的情绪,而这样的情绪被那位老是和他作对的女天驱发现了。这天晚上送饭的时候,她忍不住向安星眠发难了。
“怎么了?着急了?”女天驱的语调里充满了挑衅的意味,“着急的话,把萨犀伽罗交出来啊。”
“没你想象得那么着急,”安星眠接过馒头,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在外面我还得自己挣饭钱,在这里有人管饭呢。”
女天驱冷笑一声:“你用不着讲笑话,富家大少爷……我只是想提醒你,你拖得越久,对你的情人来说,就越危险。”
安星眠浑身一震,女天驱接着说:“你心里清楚,她是一定会来救你的。但以我们天驱的实力,她的胜算很小。更何况……我是不会轻易放过她的。”
“我和你到底有什么仇,你要这么恨我,甚至于恨屋及乌?”安星眠忍不住大声发问。
女天驱不答,转过身飘然而去,直到走到走廊的尽头,才甩来一句刀一样锋利的话:“我只想让你也尝尝心爱的人被杀的滋味。”
安星眠呆住了。他大致明白过来,这位女天驱心爱的人被杀了,但为何要报复在他身上?难道以为是他杀的?安星眠不必仔细想也知道,自己生平和人动手都很有分寸,只下过一次重手,那是在数月前调查长门案时,由于心情苦闷,对着几名敌人下了狠手,但似乎也只是把他们打到重伤,不至于致命。何况这位女天驱的情人若是那些走狗,也未免眼光太低了。
但现在,他顾不上去分析到底女天驱的情人是谁、和他到底有什么干系了,也许是她误会了,也许是有人栽赃陷害,但现在都不重要。女天驱所说的最要命的一句话在于,她要对雪怀青下手。这个女人的手段他是见识过的,笑里藏刀,装傻充愣,以及出手一击的凶狠果敢毫不留情,实在是个狠手。雪怀青虽然头脑聪明,但见识过的阴谋手段毕竟太少,万一真被她碰上了,说不定就要糟糕。
一想到雪怀青可能遇到极大的危险,安星眠心里再也无法平静。他一跃而起,从铁门口向外大喊大叫,却始终无人应声。女天驱似乎就是专程来向他的心头扎一根针,扎完就走,把痛苦留给他慢慢承受。
这一夜安星眠在稻草垫子上辗转反侧,再也无法保持心绪的平静,各种念头就像一锅沸腾的汤,咕嘟咕嘟翻腾着滚烫的泡沫。想得越多,心里就越乱,却又偏偏没办法制止自己的胡思乱想。
这样到了半夜时分,他忽然感到有些不对,好像全身都有些发烫,难道是发烧了?但是除了温度略高之外,也并没有其他地方不舒服,就是身上越来越热,活像一眼温泉。他再试着催动一下精神力,发现隐隐有一股古怪的力道在体内潜伏,但藏得很隐秘,不易捕捉。
这是怎么回事?他有些纳闷,甚至一度怀疑是不是那位女天驱偷偷给他下了毒,但仔细想想,要杀他,何必偷偷下毒?更何况自己对天驱还有用,萨犀伽罗还没到手呢。
他想不明白其中的关窍,只能默默忍受,还试图安慰自己“兴许睡上一觉就好了”。但一觉醒来天已经亮了,那种难受劲半点也没有消失,反而越来越严重。他的身体不再是发热,而是一会儿凉一会儿热,有时候又会控制不住地莫名震颤——这是一个相当糟糕的新症状。他想起自己以前跟随老师章浩歌游历行医时,就见过不少这样的病人,或者是年纪太大了,或者是脑袋被碰撞过受过伤,身体,尤其是双手会不由自主地颤抖,甚至连东西都拿不住。
我这是怎么了?安星眠想,我可没被撞到脑袋啊。
这一个白天对安星眠而言简直比一年还漫长,身体越来越难受,无论怎么想办法冥想调息都没用,身上忽冷忽热,每一处肌肉都不受控制地发抖,头痛欲裂,意识也渐渐模糊,似乎已经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
到了晚饭的时候,女天驱在外面招呼他,他只能哼唧着,无比艰难地爬行到窗口,刚刚伸手拿住饭碗,立刻手一抖把碗摔在了地上。女天驱好像早料到他会如此表现,冷笑一声:“别装了,以你的身体,就算是装病我也不会信的,除非你自己砍掉自己一只手一条腿。老老实实待着吧。”
安星眠无从申辩,甚至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他用颤抖的手抓起一个掉在地上的冷馒头,却又马上把馒头扔在了地上——不知道怎么搞的,这个普普通通的冷馒头捏在手里,竟然有一种冰块般的寒冷。
他重新挪回到稻草垫上,心里百思不得其解,甚至产生了“我是不是就快要死了”的错觉。想到死,他的心里又是一颤。对于长门僧而言,死亡是那一道道无尽长门中的最后一道,跨过了这道门,也就求得了最后的解脱。但他却并不情愿解脱,因为他从来就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虔诚的长门僧,相比起追求那看不见摸不着的真道,人生之中还有一些更重要的事物值得珍视,让他舍不得就此离开。
头越来越痛,连视线也开始有些模糊了,安星眠努力转动着眼珠子,生怕连眼睛都不能动弹了。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的头一直朝向着囚室的某一个角落,那是他放置萨犀伽罗的地方。
萨犀伽罗!安星眠猛然醒悟过来了。在这之前,他的头脑里一直所想的是,萨犀伽罗离开了他的身体之后,究竟会如何发挥,却始终忽略了反向思考:如果反过来,萨犀伽罗离开我又会怎么样呢?
之前他一直在疑惑,明明他就是一个普通人,怎么可能对萨犀伽罗起到那么重要的作用。但是现在,他又开始有点从另外一个角度去思考问题了:他之所以显得‘普通’,或许也是因为萨犀伽罗在对他起着反作用。他和萨犀伽罗是相互依存的。那么,如果把这块宝物从腰带上拿下来,让萨犀伽罗远离自己的身体,会带来怎么样的后果呢?
难道就是眼下自己所体验到的这种生不如死的感觉?如果这样的感觉持续加剧,自己会不会真的死掉?
想到这里,安星眠无奈地摇摇头,用手臂支撑着越来越虚弱的身体爬向萨犀伽罗,决定把它重新嵌回到腰带上。无论怎样,眼下还是先保住性命才能谈得上别的。但爬出去一两尺后,他发现自己的肢体已经僵硬,手脚都不听使唤了。他咬紧牙关,努力想要再往前挪动一点,却怎么也没法移动分毫,倒是全身一会儿像被火烤一会儿像被冻在殇州的冰原上,脑子里则像是有无数把尖刀在搅和,终于支撑不住,晕死过去。
昏迷之后,他又沉入了之前的那个梦境,梦见自己化为一团虚无,失去了原有的形体,在一片混沌中永无止境地飘散。肉体的痛苦消失了,或者说,肉体的一切感觉都消失了,剩下的只有无拘无束的自由。那是一种他从未体会过的自由,让他觉得非常享受,尽管也有一丝淡淡的迷惘。
他沉浸在这种奇妙的状态里,浑忘了时间的流逝,当最终醒来时,似乎自己仍然是那团没有形体的虚无之物。然而梦总归是要醒的,当四肢的酸痛和头颅的胀痛一起回归时,他也逐渐恢复了意识,想起了自己到底是谁,想起了自己到底在什么地方。
他猛地睁开双眼,然后整个人都惊呆了。自己已经没有在那间黑暗肮脏的囚牢里了,而是站在一片开阔的空地上,空气中飘散着一股浓浓的血腥味,这样的血腥味同样浸染了自己的全身,让他在迷迷糊糊中有一些恐惧:我到底做了些什么?
视线渐渐清晰起来,他能看见,周围站着好几个人,其中一个是须弥子,却都和自己保持着距离——除了一个人。那个人正在抱着自己,紧紧地抱着自己。她金色的长发摩擦着自己的面颊,发丝里传来一阵熟悉的幽香,那是自己做梦都不能忘记的气息。
身体的感觉也渐渐回来了,安星眠轻轻动弹着酸麻的手臂,拥住了怀里这柔软的身躯,用嘶哑的嗓音问:“是你吗?真的是你吗?”
“是我。你终于醒了。我又找到你了。”怀里的女子温柔地回答。
五
那个正在像疯子一样浴血搏杀的凶神,赫然是安星眠!雪怀青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的这个人,和她记忆里温文有礼、和敌人打架都从来不忍下重手的安星眠,相差实在是太远了。但她不会看错,须弥子也不会看错,这的确是安星眠。
但这显然又是一个她完全不认识的安星眠。这个人浑身都是鲜血,打出的拳脚看起来全无章法,嘴里还不断发出野兽一般的嘶吼,和往常那个即便出手打架也动作优雅的长门僧毫无相似之处。
而他的出手虽然杂乱无章,每一拳却都隐隐带着风雷之声,让围住他的天驱只能竭力躲闪,而不敢稍微有所招架。当然了,这样的拳脚破绽不少,天驱们手里的刀剑不断招呼到他身上,但以这些天驱武士的功力,却只能刺破表浅的皮肉,无法刺入肌肉之中。更为可怖的是,身上新添的伤口过上一小会儿就自己慢慢愈合了。
最让雪怀青揪心的是,此刻的安星眠除了动手之外,仿佛完全没有其他的意识。在打斗中,他的视线好几次从雪怀青身上飘过,却没有任何反应,那血红的双瞳和木然的眼神,令安星眠成为了一个彻底的陌生人,一个癫狂嗜血的恶魔。
“他居然连我都认不出了……”素来镇定的雪怀青此刻竟然也六神无主,下意识地拉住了须弥子的袖子,“他这是怎么了?到底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