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宁南城。深夜。茶庄里的叙话还在继续进行着。
“所以,从那之后,历代霍钦图城邦领主就开始悄悄地用死囚犯和重刑犯去喂养它?”安星眠面露不忍之色,“生不如死,果然是活地狱啊。”
“那就是萨犀伽罗这个名字的来源——通往地狱之门,”鹤鸿临阴郁地说,“为了这件法器,我们的祖先打开了地狱之门,把无数的生命送进地狱,尽管这些人本身算不得无辜。其实这个名字,原本也隐含着对后人的警醒,但谁都不敢轻易放弃它。毕竟用来喂养它的人命,不过是些无足轻重的囚犯,死就死了,但如果苍银之月卷土重来,死的全都会是精英,甚至动摇城邦的统治。谁也没有胆量去冒险。”
三人说着话,不知不觉间炉火都熄灭了。雪怀青重新往火炉里加了炭,看着重新亮起来的炭火,有些感慨:“为了萨犀伽罗这一把火不熄灭,需要烧掉多少炭啊……”
“是的,那些人都极惨,”鹤鸿临说,“萨犀伽罗对人体的伤害极大,就像一个吸取生命的怪物。当年的经若隐,不过在萨犀伽罗旁边待了一个月,始终没能再恢复到之前的健康状态,尤其是他的脑子,变得迟钝糊涂,虽然只有五十来岁,却像一个八九十岁风烛残年的老人一般。而那些死刑犯,一旦被放到萨犀伽罗的范围内,就再也无法离开,只能一点点被吸干,直到死去。也许唯一能让人想起来好过一点的是,他们用不了多久就会完全失去意识,仅凭着本能苟延残喘,早已感受不到痛苦了。”
“一百多年的时间……上万人……”雪怀青算计着,“也就是说,为了这件法器,每年都有上百个羽人牺牲他们的性命,每三天就要死一个人。即便那些人原本就该死,也不必受这样的虐杀啊。”
“那你又是怎么得到萨犀伽罗并把它放在我身上的?”安星眠问,“为什么放在我身上就不需要牺牲那么多人,但我却不能离开它?”
“我能回答第一个问题,第二个问题却回答不了,”鹤鸿临说,“当年我能遇到你,完全是碰巧了,或者说,是命运安排了你和萨犀伽罗的相遇,这才让你们找到了一种特殊的方式共存下来。否则的话,萨犀伽罗要么会被毁掉,要么会继续成为戕害羽族的地狱之门,而你……毫无疑问会死掉。”
在得知了萨犀伽罗的全部真相后,鹤鸿临的内心充满了对这件法器的深刻仇恨。那不仅仅是因为萨犀伽罗令他的儿子遭受了地狱般的苦楚。如前所述,鹤鸿临年轻时也曾满怀为国为民的激情,后来他选择退隐,只是忍受不了官场上那些令人作呕的阴谋与手段,但当初的理想却从未真正消退。此时此刻,他忽然间有了一个主意:想办法盗走萨犀伽罗,毁掉这件法器,让羽族从此不再受其害。他相信,只要悄悄毁掉,不把消息泄露出去,辰月是不会轻易再来自讨没趣的。更何况辰月的教义古怪,似乎搅乱天下才是他们想要做的,应该不至于死盯着霍钦图城邦不放。
这个想法的实现可能无疑十分之低,但鹤鸿临也并不着急,把它当成自己毕生的目标,慢慢地谋划,尽管越谋划越觉得希望渺茫。但几年之后,一个绝佳的机会意外地从天而降,那就是雪怀青的父亲雪寂的到访。雪寂的到来让领主风白暮格外紧张,为此他专门把萨犀伽罗转移回了王宫,和二十来个“粮食”一起放在王宫的某个地下密室里,这几年中,一旦有什么突发事件,可能需要动用萨犀伽罗时,这件法器就会被暂时放入密室。但领主不知道,鹤鸿临早就发现了这个密室及其连通的地道,其在王宫外的出口一直都在鹤鸿临的监视中。
鹤鸿临卖掉了最后一块祖产的土地,又向这些年结识的贵族朋友借了些钱,秘密地雇佣了几名武艺一流的游侠和两位神偷。按照他的推测,雪寂来到宁南城,一定是为了找领主的麻烦的。一旦两人闹翻,他就有希望趁乱盗走萨犀伽罗。
没想到事情最后的发展比他想象的还要复杂——雪寂居然杀死了领主然后潜逃。这下子,城邦高层彻底大乱了,而大批高手也被派出去追踪雪寂,王宫内部的防卫相对空虚。雪寂正准备下手,却发现密室外的守卫反而多起来了,那是为了抢夺王位而打得不可开交的大王子和二王子的手下。作为王室子弟,他们都知道萨犀伽罗的秘密,此刻除了争夺领主之位外,最重要的东西自然是这件威力无穷的法器了。
鹤鸿临毕竟财力有限,所雇的几位游侠不可能和王室精兵相抗衡。他焦躁不安地等待了好几天,就在几位游侠开始抱怨等待时日太长,要求他加钱的时候,两位王子终于忍不住大打出手了。鹤鸿临渔翁得利,趁着双方的人打得不可开交之际,终于抢到了萨犀伽罗。但他毕竟低估了对方的实力,萨犀伽罗到手后,他立即遭到了全力追捕,雇来的几名帮手纷纷丧生,只剩他独自一个人带着萨犀伽罗逃离了宁南城。
这之后,就是一场漫长的追逃游戏。鹤鸿临知道自己带在身边的这件法器能慢慢吸走自己的生命力,所以沿路尽量选择人多的路径,偶尔住宿也会选择一群人挤在一起的大车店,甚至伪装乞丐和一群流浪汉一起烤火过夜,以求有足够多的人替他分担伤害,让他能坚持逃亡。结果他这样的举动反而迷惑了追兵,使他屡屡得以在危险关头逃脱。
然而,他沿路都试图摧毁萨犀伽罗,却怎么也无法得手。这件法器的外表看来只是一块脆弱的翡翠,却坚固异常,刀枪不入。鹤鸿临事先准备好了一把河洛特制的可以切开金刚钻的小刀,却仍然不能伤到萨犀伽罗分毫。而再这样在路上晃下去,不管身边有多少人来分担,他的身体也很可能难以支撑下去了。他病急乱投医,想起自己在宛州认识一位秘术士,打算去求他帮忙。假如秘术士也不能毁掉萨犀伽罗,那他唯一的选择就是带着这件法器进入人烟稀少的荒山,先让它吞噬掉自己的生命,然后让它由于得不到喂食而爆亡。至于这件百年间吞掉了上万条性命的法器毁灭时会带来多大的危害,他无从得知,只能祈求上天庇佑,尽量少波及他人。长痛不如短痛,他这样安慰自己,总比让它持续祸害一代又一代的羽人要强。
怀着这样破釜沉舟的心情,他带着萨犀伽罗直奔宛州,来到了那位秘术士所居住的建阳城。他万万没有料到,那位秘术士竟然已经在两年前去世了。正在彷徨时,追兵终于发现了他的行踪,而且这一次,发现他行踪的不是别人,而是半道被调派来的羽族第一高手风秋客,这是一个追踪缉捕的大行家,看上去,鹤鸿临已经无路可逃了。
鹤鸿临有如狗急跳墙,带着萨犀伽罗在建阳城里狂奔,慌不择路,风秋客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阴魂不散,怎么也无法甩掉。他完全不辨方向,前方哪里有路可以通行就往哪边钻,正在奔跑中,忽然他感到背在背上的包袱跳动了一下。
——包袱里装着的,正是萨犀伽罗。
鹤鸿临开始以为是错觉,但跑了几步后,萨犀伽罗又跳了一下,这回不会错了。他赶忙取下包袱打开,发现萨犀伽罗果然是在轻微地震颤,没过一小会儿就会猛然大震一下,那就是他之前感受到的“跳动”。而这块翡翠状的法器颜色也变得异乎寻常的鲜艳,在阳光下隐隐地闪耀出光泽。
鹤鸿临有点糊涂了。更奇怪的是,他观察了一下,发现萨犀伽罗的跳动方向是固定的,就好像那个方向有什么东西在吸引着它。
这是要给我指路吗?鹤鸿临暗想。身后风秋客追得很急,他已经没时间去细想了,只能抱着一丝侥幸心理,就照着萨犀伽罗跳动的方向跑去。果然,越往前跑,萨犀伽罗的跳动越有力,光芒也越来越明显。
在萨犀伽罗的指引下,鹤鸿临跑到了一条布满深宅大院的街区,看来是建阳城的富人区。当路过某一座门上挂着写有“安府”牌匾的院子时,萨犀伽罗发出了一声尖锐的啸叫,向着院内的方向剧烈跳动,鹤鸿临知道,这大概就是它所想要到达的目的地了。
“你说什么?安府?”安星眠一下子打断了鹤鸿临,“建阳城的安府……那就是……我家?”
“你应该能想象得到的。”鹤鸿临说。
“好吧,那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安星眠问。
“我推开大门,冲了进去,发现安府既没有闩门,也没有看门人,好像是陷入了某种混乱,”鹤鸿临说,“但身后风秋客的脚步声已经清晰可辨,我别无选择,只能继续往内院里跑。而萨犀伽罗,好像已经忍耐不住了,尖啸声越来越响亮,但这尖啸声却掩盖不住另外一种声音——你的吼叫声。”
“我的吼叫声?”安星眠一怔,“当时我不过三岁而已,要说哭闹撒泼大概还算正常,怎么会是吼叫声?”
“不但是吼叫声,而且是比野兽还可怕的吼叫声,”鹤鸿临说,“不瞒你说,当听到那一声吼叫的时候,我竟然有一种忍不住想要颤抖的感觉,那完全不像是人的声音,更不像是一个三岁的孩子所可能发出的声音。但我也无法后退,硬着头皮向前走,进入了安家的内院。然后我就看到了一片狼藉,你的父亲和几名仆人都倒在地上,看样子受伤不轻。内院里的几间房子……完全被拆毁了。而你,一个三岁的孩子,就站在废墟之上,手里拖着一根倒塌下来的房梁,正在发出愤怒的嘶吼。”
“我想起来了,”雪怀青说,“那一夜,当你失去理智而和天驱们血战时,也曾经发出过野兽一样的吼叫,只不过你自己没办法听到罢了。”
安星眠说不出话来,满脑子只剩下了一个念头:我是谁?我到底是什么?他回想起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如果不是残留的一丝神智终于被雪怀青唤醒,他很有可能已经杀死了她,再毁掉一切,也毁掉自己。他原本以为这样的经历是生平第一次遭遇,却未曾想到,远在二十年前,在他只有三岁的时候,就已经发生过了。
我到底是谁?我到底是什么?安星眠的心里充满了迷惘。
鹤鸿临继续说:“我看着眼前的一切,既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也不明白萨犀伽罗为什么要把我带到这里来。眼前已经没有别的路可走,风秋客追了上来,你父亲也很惊异地看着我们。但还没等他张口发问,萨犀伽罗已经急不可耐地挣脱了我的手。在这一刻,它仿佛有了生命,成为了一只虎视眈眈寻找猎物的猎鹰,竟然脱离了桎梏,直冲冲地飞向了你。”
“而你,刚开始的时候怒不可遏,一把抓过萨犀伽罗,然后把它含在嘴里,似乎是要发力把它咬碎。万幸的是,萨犀伽罗没有碎,你的牙齿也没有被崩掉。正相反,从你抓住萨犀伽罗开始,你和它都逐渐安静了下来。你扭曲而凶恶的小脸慢慢变得平静,喉咙里不再发出恐怖的怒吼,萨犀伽罗闪烁的光芒也逐渐消失。到了最后,你把萨犀伽罗吐出来,抓在手里,就那样倒在地上,进入了梦乡。”
“风秋客不愧是个沉稳机敏的人,他的第一反应既不是抓捕我,也不是抢回就在眼前的萨犀伽罗,而是迅速判断出了你父亲的身份,上前扶起你父亲,先询问他你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你父亲长叹一声,说你从出生之后就身染恶疾,有一位长门僧想法子把这恶疾压制了三年,但三年之后还是爆发了。如我们所见到的,你犯病的时候会变得力大无穷,性情暴虐,完全失去神智,只知道一味地攻击和破坏身边的一切。而刚才那一次,正是你陷入彻底的疯狂,无论如何都无法唤醒的时候,但他也万万没想到,萨犀伽罗竟然让你平静下来了。”
“风秋客想了想,告诉你父亲,那块翡翠是羽族霍钦图城邦的至宝,他就是为了这件至宝而来的。但现在,他也许可以暂时把它借给你父亲,以便救你的命。你父亲大喜过望,也不多盘问,为我们准备了客房。到这时候,风秋客才有余暇来审问我。我知道落在他手里绝对逃不掉,但觉得此人看上去十分理智,也许能想办法说动他,于是老老实实把我这些年所做的一切都告诉了他。他听完之后……”
“他听完之后觉得,你所做的其实并没有错,所以决定帮你完成心愿。”门外忽然传来一个声音。安星眠哼了一声:“我就知道其实你还在宁南城,只不过一直躲着不肯见我而已。”
门被推开了,风秋客走了进来。他看来一脸疲惫,狠狠瞪了安星眠一眼。雪怀青忙替他倒上茶,风秋客也不再坚持以往绝不在陌生人家里饮食的习惯,接过茶杯一饮而尽。
“你真是个笨蛋,你派人跟踪他有什么用?”喝完茶,风秋客很不客气地对鹤鸿临说,“如果不是他找到你,这个秘密原本可以保守下去的。”
“保守下去又有什么用呢?”鹤鸿临摇摇头,“他用自己的身躯帮你们保住萨犀伽罗二十年,让羽族少了数千受害的人,难道连知晓真相的资格都没有么?”
风秋客默然不语,最后拉过一张椅子,坐了下去。过了好久,他才开口说话:“其实我也一直想要停止对死囚们的戕害,他们即便犯了死罪,也应该按照律法处死,而不是死得那么悲惨,那么痛苦。但是我又不能不考虑城邦的安危,谁也不知道辰月教什么时候会卷土重来,我们不能没有克制苍银之月的东西,否则就会是一场更加巨大的灾难。所以那时候,尽管只是看到了一丝希望,而且是解释不清的希望,我也愿意抓住它。”
“后来我们观察了一个月,发现萨犀伽罗真的和你完全契合。你们在一起的时候,萨犀伽罗变得十分安静,不再对旁人产生任何伤害,而你也不再会像野兽一样爆发,可以完全像一个正常的孩子一样生活。我追问你的父亲,你为什么会被弄成这样,他支支吾吾不肯说,我也没法勉强。但我已经做出决定,从此让萨犀伽罗待在你身边,而我作为法器的守护者,一直保护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