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啸了。大海就像是一口沸腾的汤锅,搅动着,翻滚着,让这艘巨大的鬼船变得有如一片落叶一般,在巨浪上摇晃颠簸无法自主。须弥子和女鲛人不得不中止了比拼,一同合力指挥着尸仆们稳住船只。安星眠等人也一起去帮忙。片刻之前,这群人还杀气腾腾剑拔弩张,现在却不得不同舟共济,在自然的伟力面前屈服。
而他们实在分不出余力去照料另一艘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带着船上的三百条生命侧·、倾覆、沉没。安星眠看着船上的人们落进海里,知道自己绝对没有办法救他们,只能徒叹奈何,心里隐隐有点伤感:刚才抗争了那么久,却最终还是没能保住这些人的性命,人力在天命的面前,难道就真的那么渺小无力么?
好在鬼船总算打造得异常坚固,过了大约小半个对时,海啸终于慢慢止息,人们这才能喘口气。绑着聂青的铜柱早已倒塌,雪怀青抢着替她松绑,把她扶了起来。奇怪的是,女鲛人并没有阻止她,而是呆呆地望着东方,身子微微颤抖。
“已经来不及了吗?”她自言自语着,好像浑忘了和须弥子的决斗,忘记了对聂青的惩罚,忘记了身边的一切。众人见她忽然如此失魂落魄,都十分不解。
而雪怀青也顾不上身边的一切,焦急地试图解救自己的母亲,却发现她完全无能为力。聂青本来经过了二十年的囚禁后,生命之火已经非常微弱,再经历了刚才尸舞术的侵袭以及从铜柱上摔落下来,已经奄奄一息了。
雪怀青抱着母亲,眼泪扑簌簌地掉落在她脸上,聂青勉强睁开眼睛,努力挤出一丝笑容:“我这二十年来,日思夜想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你父亲,还有一个就是你。能在死前再见到你一面,看到你长大成人的样子,我……死而无憾了。”
这是聂青说出的最后一句话。说完之后,她的呼吸就慢慢停止,心脏也不再跳动。雪怀青抚尸恸哭,终于发现,虽然一次又一次地告诉安星眠“我和父母从没见过面,对他们没有太深厚的感情”,但事实上,自己是如此地渴望拥有完整的父母之爱。二十年来,她总是用无所谓的外表来掩饰自己,然而在内心深处,能够依偎在父亲与母亲的身边才是她真正想要得到的。
安星眠在一旁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安慰她,却也一时找不到什么话可说。雪怀青突然一扬手,一把毒针飞向了女鲛人。这不过是她纯粹泄愤的举动,根本没有指望能击中,但出乎所有人意料,女鲛人始终呆呆地望向东方,竟然动也没动,这十多枚钢针全部钉在了她身上。
当然,以雪怀青的修为,这些毒针即便全部打中,也很难对女鲛人造成什么伤害,但她如此神情恍惚却让人们惊疑非常。大家顺着她的目光看向东方的远处,隐隐能看见东面的某一处天空中黑云遮蔽、电闪雷鸣,这样的异象更加让人心里不安。
“这下子你们都高兴了?”女鲛人喃喃地说,“没用了,一切都没有用了,他已经抵挡不住了,一切都结束了。”
“你在说什么?”须弥子问,“谁抵挡不住了?到底要抵挡什么?”
女鲛人凄然一笑:“一切都无所谓了。我带你们去看看吧,看看九州的末日。”
这话说得更是离奇,但女鲛人好像真的完全丧失了战意,一面向她活着的仆人下达指令,一面操纵着尸仆,鬼船开始向着东面航行而去。
那一片黑云看上去似乎不远,但鬼船靠近它却已经是第二天了。在此期间,这一片海域又发生了两次海啸,安星眠等人也隐隐意识到了些什么。
“你们看,那是什么?”雪怀青忽然伸手指向前方。
“看样子,我们遇到的是大麻烦。”须弥子沉声说。
剩下的几个人却没有两位尸舞者那么好的眼神,也无人携带千里镜,只能远远地看到,前方黑云笼罩下的海面上,有什么巨大的东西高高矗立着。又过了一会儿,鬼船靠得更近了,那个物体的轮廓才算比较清晰地呈现在众人眼前。
“那是什么?一座墓碑吗?可是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墓碑?”雪怀青怔怔地看着前方这个形似墓碑的庞然大物,一时间暂时忘记了失去母亲的哀痛。它四四方方,的确像墓碑,但却何止比一块墓碑大出千百倍,活脱脱就像是一座灰色的高山。这座墓碑状的高山孤悬于茫茫大海之上,带着明显的人工斧凿的痕迹,显得那么怪诞而不协调,却又带有一种震人心魄的磅礴气势。
“不是墓碑,鲛人是从来不立墓碑的,”安星眠说,“这应该是鲛人用来镇魂驱邪的东西,他们称之为‘魂坊’。”
“魂坊?镇魂?那是什么意思?”雪怀青不解。
“鲛人是一个笃信灵魂存在的种族,”安星眠说,“它们认为天地间的邪恶事物都是恶灵转化的结果,而这样的魂坊就是用来向天神祈祷的工具。他们认为,魂坊能够把他们的祈祷传递到天神的耳朵里,并且带来天神之力驱除邪恶的力量。当然了,这仍然只是无法证实的迷信之说,九州各族都有这样类似的传说,并不算太稀奇。但我们可以确定一点……”
他面色苍白,抬起手指向那个需要仰起头来才能看清全貌的巨大魂坊:“如果这里的海底藏着什么东西,需要用这么大的魂坊来镇压的话……它大概是某种陆地上的人们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恐怖怪物。”
“等它摧毁这座魂坊、浮出海面的时候,你们就能见到它了,”女鲛人充满怨毒地说,“当然,那也是你们渺小的生命里所见到的最后一样事物了,感谢天神赐予你们的恩德吧。”
“那到底是什么?”安星眠急忙问,“为什么要用这座魂坊来镇压?它和你所追求的永生又有什么关系?”
女鲛人不答,视线却停在了魂坊之外的海里,在那里,一个男性鲛人正半浮在海面上,双手高举向天空,一股强大无比的精神力从他的身上源源不断地施放出来。当鬼船再靠近一些后,人们才发现,在那个巨大的魂坊上,钉着无数条粗长的铁锁,至少一两百个人类、羽人、洛族等不同种族的智慧生物被绑在铁锁上,用一种特殊的方式将这个鲛人的精神力放大,然后作用到魂坊之上。
——这些人全都是死尸,但又不是一般的死尸,而是一具具的尸仆。那个海中的鲛人,就是操控他们的尸舞者。他用这将近两百具尸仆组成了一个九州历史上从未出现过的尸仆大阵,将秘术的效用发挥到了极致,用以和魂坊之下的未知事物对抗。他的鲛歌声压倒了周围海浪的声响,他的精神力将这个巨大的魂坊覆盖在其中。
尽管这样,海底仍然传来一阵又一阵的强烈震动,并且掺杂着某种若有若无的低鸣声,像是某些来自远古的洪荒猛兽正在发出觉醒前的咆哮。
须弥子感受着这股强沛无比的精神力,忽然间呸了一声,很不甘心却又大声清晰地说:“这个鲛人,远强于我。”
对于安星眠和雪怀青而言,终于听到须弥子亲口认输、承认有人比他强,原本是十分开心的事,但此时此刻,他们的心思根本来不及放在这样的“小事”上。安星眠看着那个在海里勉力奋战的鲛人,看着已经开始微微摇晃的魂坊,忽然间失态地抓住了女鲛人的肩膀:“快告诉我!这到底是什么!”
女鲛人充耳不闻,依旧凝视着海里的男性鲛人,眼神里充满了深沉的爱慕,同时掺杂着忧郁、痛苦、惋惜、绝望、愤恨等等复杂的情感。最后她终于开口说道:“他是这个世上最后一个懂得如何让它安静下来的人,如果他死了,一切就将结束。所以我才那么迫切地寻求永生之术,可是现在,太晚了,太晚了……它将会冲破封印,重新现世,九州也将不复存在。”
安星眠分辨着女鲛人话语里的“他”和“它”,连忙问:“‘它’就是魂坊下面所镇守着的东西么?它是什么?它到底是什么?”
女鲛人的脸上带着深深的疲惫,两行热泪从面颊上滑落。她痴迷地看着海中的爱人,轻轻说出了三个字:“海之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