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的一个月里,安星眠住在风秋客的家里,几乎是不眠不休地翻看着当年的卷宗,又走访了许多当事者,却始终一无所获。每一个看起来似乎可能有动机杀害领主的人——想要夺取王位的、曾经被领主惩罚过的、因为没有得到升迁可能心怀不满的、有可能和领主的某个嫔妃勾搭成奸的——都能拿出确凿的证据证明他当时根本不在王宫里。他想要寻找那个最关键的带路的侍卫,同样一无所获,风秋客审讯了还健在的当年的所有侍卫,也没有找到什么值得一提的疑点。这让安星眠有些沮丧,雪怀青却反而安慰他:“父亲已经被冤枉了二十年了,原本不必急于一时,再说了,实在洗不清冤屈也就算了,反正他在大沙漠里,这些羽人也抓不住他。”
“我想到王宫里去转转。”安星眠忽然说。
雪怀青吓了一跳:“上次你进天启城的皇宫就够冒险了,而且当时我还不在,你这次有打算怎么样,抓一个领主或者王后之类的来逼问吗?”
“不,和那些大人物无关,”安星眠说,“我总觉得王宫里藏着什么奇怪的东西,想要去亲眼看看风白暮被杀的那座花园。”
“风先生是肯定不会帮你这个忙的。”雪怀青说。
“不需要老风先生,有小风先生就够了,那位小风先生可是最擅长在王宫里四处乱逛的。”安星眠挤挤眼。
“其实我并不讨厌他,就是那么年纪小小的居然……喜欢我,感觉好奇怪。”雪怀青无奈地叹了口气。
“反正他喜欢你也不能做什么,放宽心吧,”安星眠安慰她说,“我刚开始认识他时,简直觉得他像一个万年僵尸,但是后来慢慢发现,他也没有那么坏。更何况,他拥有这样超越年龄的智慧,恐怕是很难在同龄人里交到朋友的,平时的生活里或许也难免会有些寂寞吧。和我们在一起,他大概能更开心一些。”
风奕鸣虽然年纪幼小,论起办事能力似乎并不逊色于风秋客,第二天夜里果然偷偷把两人带到了御花园。安星眠在花园里走走看看,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找什么,何况即便这里真隐藏了什么,二十年的光阴过去,一切恐怕都消失无踪了。但他还是不甘心,总觉得御花园里可能有什么文章。
可惜的是,仔仔细细看了几圈,仍旧什么都没发现。风奕鸣安慰他:“这不足为怪。我那些废物的长辈们第一时间搜寻现场还什么都没找出来呢,何况你已经是时隔二十年了。”
安星眠想了想,说:“能不能带我去雪寂当时住的驿馆看看,我想瞧一瞧这条路。”
风奕鸣很有耐心,也可能是希望多一些时间和雪怀青相处,立马答应了,三人沿着御花园后门的那条路走出很远。风奕鸣看来经常出入王宫,而且记性非常好,沿路走沿路随手向安星眠指点王宫里的个个处所。
三人拐到一条僻静的小径上时,雪怀青忽然小声说:“嘘!有脚步声!可能是夜间巡逻的侍卫。”
“你们躲起来,这里交给我,”风奕鸣说,“王宫里的侍卫都见惯了我到处乱窜。”
两人连忙藏身于一棵大树之后,风奕鸣抄着手,大模大样地迎上去。但出现的却不是什么侍卫,而是宫里的一个老太监。他颤巍巍地提着一盏黯淡的灯笼,弓腰驼背地朝这个方向走来。看见风奕鸣,他有些惊疑不定:“什么人?”
“是我。”风奕鸣向前走了几步,让灯笼的光照亮自己的脸。老太监睁着昏花的老眼,好容易看清楚了对方的长相,连忙鞠躬行礼。风奕鸣摆摆手:“不必了,我记得你,你在宫里已经很多年了。那么晚了不睡觉,你这把老骨头又不结实,为什么出来闲逛?不许说谎,否则我对你不客气。”
好厉害的小孩子,安星眠想,果然不能把他当成寻常孩童来看待。
老太监显然心里有鬼,碰上风奕鸣已经足够紧张了,再被他一连串的恐吓,更是吓得瑟瑟发抖。过了好久,他才勉强能说话:“我……我是来这里拜祭我兄弟的。”
“你兄弟?什么人?你们兄弟俩都在宫里做事吗?”风奕鸣问。
“不,不是我亲兄弟,只是当年很要好的一个朋友,和我一起入宫的。”老太监摇摇手。
“他是怎么死的?”风奕鸣又问。
老太监犹豫了许久,知道不答不行,硬着头皮说:“他是……自杀的。上一任领主死后没多久,他就自杀了。”
安星眠浑身一震,知道自己已经找到了一个很关键的证人,风奕鸣也赶忙逼问:“他为什么自杀?是畏罪自杀吗?是不是他杀了领主?”
“不是不是,肯定不是!”老太监急忙说,“他就是什么遗言都没有留,莫名其妙就在前边那棵树上吊死了。他父母双亡,没有亲人,所以我每年都在他生辰的时候到那棵树下去祭拜他一下,也算是兄弟一场了。”
老太监的背上挎着一个包袱,风奕鸣打开一看,果然是祭拜之物,倒是毫无破绽。他正想让这个老太监离开,安星眠却突然从黑暗中现身,径直说道:“你和你的兄弟,当年住在哪儿?”
“就在南边的那一排房子里。”老太监伸手一指。
“你这个兄弟留下什么遗物没有?”安星眠又问。
老太监惊疑不定,不知道这个身份未知的人类为什么要问这个,但风奕鸣就在旁边,他也不敢不答:“留下了一些不值得一提的杂物,都收在我床底下的一口箱子里。”
安星眠掏出一张银票塞在他手里:“马上都给我拿出来,哪怕是一根头发也不许落下!”
老太监就着灯笼看了一眼银票上的数额,险些高兴得晕了过去。他仿佛一下子年轻了十岁,几乎是小跑着跑回去,等他跑远了,风奕鸣忍不住问:“你为什么对他那么感兴趣?”
“刚才你不是沿路给我指点王宫里的地点么?太监们居住的那一排房子,距离另一个地方很近,”安星眠说,“那就是虎翼司的侍卫房。”
“侍卫房?”雪怀青一时没有明白过来,但风奕鸣果然是头脑聪颖,一下子险些叫出了声。
“也就是说,那个自杀的太监很有可能偷窃侍卫服假扮成侍卫!他就是把雪寂带到花园偏门的人!”
四
那名二十年前自杀的太监名叫李昱成,留下的遗物都是些鸡零狗碎的破烂玩意儿,布满了陈年的灰尘,甚至还有几本淫秽小说。雪怀青禁不住感慨:“没想到太监也看这玩意儿……”
三人捏着鼻子挑挑拣拣好一阵,却没有发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风奕鸣很是恼火,一脚踹在箱子上,箱子被踢翻,刚刚放进去的那几本淫秽小说掉落了出来,从里面摔出一页纸。
风奕鸣俯身捡起那张纸,在灯下一看,那是一页账单,上面记录着李昱成生前欠人的钱。结合着箱子里的几枚显然是灌了铅的骰子,可以想象这个太监生前沉溺赌博,结果欠下了一屁股债。
“也就是说,他完全可能只是因为还不起赌债而自杀,”风奕鸣很是失望,“白高兴一场了。”
他随意地读着这张纸上歪歪扭扭的字:“欠刘旭五金铢,欠李红泉十四金铢,欠朱坦六金铢……好家伙,这家伙还真能欠钱,几年的薪俸都输出去了。不过这些条目事后都被勾掉了,说明他又把钱还上了,难道是他后来手气转好赢钱了?”
他又仔细地看了看,笑了起来:“原来如此。这家伙是拆东墙补西墙,他后来借了一笔大的,把之前欠别人的全还了,于是就只剩下这最后一个无法勾掉的大债主了。所以有钱的不是李昱成,是这个叫叶浔的债主……”
“你说什么?叶浔?”安星眠急急忙忙地打断了他。
“是啊,叶浔,这个人我也记得,王宫里的一个低级杂役,”风奕鸣随时不忘炫耀他惊人的记忆里,“脾气很古怪,从来不和人亲近。”
“我知道这个叶浔。”安星眠陷入了沉思。从第一次见到叶浔,他就觉得这个人身上隐藏着很多不为人知的秘密,他在怀南公主的丧仪上近乎疯狂的表现十分耐人寻味。而现在,这张二十年前的记账单上竟然又有叶浔的名字,难免让人浮想联翩。
“加在一起一共两百来个金铢,就算叶浔拿出他所有的积蓄,恐怕也不会够,”安星眠算计着物价,“寻常的贫民是攒不出这笔钱的,叶浔得到这笔钱的途径一定有问题。”
“也就是说,这个人的死有可能和叶浔有关?”雪怀青问。
“完全有可能,”安星眠说,“叶浔这么孤僻的人,怎么可能无缘无故借那么多钱给别人,而且还是超过自己积蓄的钱。”
他把门外的老太监叫了进来:“你知道叶浔这个人吗?”
老太监点点头:“知道,活生生就是一个怪胎,谁也不愿意搭理他。不过总算他干活麻利,而且手脚很干净,所以才被一直留在王宫里作杂役。”
“你这位名叫李昱成的兄弟,和叶浔的关系怎么样?”安星眠又问。
“很不好,有一次还差点打起来,”老太监说,“说起来也是我这个兄弟的错,他平时就对那些下级杂役很是粗暴,而叶浔的脾气也不好……”
关系很不好,差点打起来,但最终却借给了他一大笔钱,安星眠想,看来得去找这位老朋友会会面了。
第二天下午,风奕鸣又被领主安排了课程,因此只有安雪二人一同去寻找叶浔,对于雪怀青来说,没有风奕鸣跟在身边似乎松了一口气。尽管这个人小鬼大的小孩十分知情识趣,对她任何越礼之处都没有,但越是这样刻意,她越觉得不舒服。
大白天的想要在王宫里晃荡可着实不容易,幸好叶浔这天下午被派出宫去采买,在他的归途中,安星眠与雪怀青拦住了他。
“是你们。”叶浔的脸上还是死气沉沉的没什么表情,但目光里隐隐流露出一丝喜悦,可见他还是把这两个人当做可以亲近的“好人”的。
安星眠心里不觉微微有些内疚,觉得为了一桩二十年前的案子再来搅扰叶浔,似乎有点不该,但他眼前随即闪过雪寂那张被摧毁的苍老脸庞,这张脸让他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要还雪寂一个清白。
“叶先生,我有话想要问你,”安星眠说,“可不可以找一个安静的地方说话?”
叶浔的脸色一变,向后退了一步,“问我?你有什么问题要问?”
安星眠心说不好,这个敏感的怪人居然反应那么激烈。但事已至此,他也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是关于二十年前……”
他甚至还没有说清楚到底是二十年前的什么事,但叶浔一听到“二十年前”这四个字,立即跳了起来,转身就跑。安星眠愣了一愣,连忙和雪怀青追了上去。
叶浔虽然个子矮小,也没有练过武,但是跑起来却是腿脚飞快,而两人毕竟还是不敢在宁南街头太过张扬。眼看叶浔钻进一条偏僻的小巷,前方的巷道纵横交错,一旦追丢就肯定找不到人了,雪怀青咬咬牙,一狠心发出了一枚毒针。这枚毒针没有什么大的杀伤力,只是能让人暂时手足麻痹而已,叶浔腿上中针,马上摔倒在地。
“你们都是恶人!”叶浔破口大骂,“我以为你们是好人,你们骗我,你们都是恶人!”
雪怀青上前想要扶他,手却被他毫不留情地打开。她只能叹了口气,柔声说:“叶先生,我们不是故意要打伤你的,这枚针只是让你暂时腿脚麻痹,一会儿就能恢复。我迫不得已地做出这样的举动,只是因为我迫切地需要查明真相,还我父亲一个清白。”
她简单地向叶浔讲述了一下雪寂目前的状况:“我父亲身体也残疾了,容貌也毁了,这一生受尽了无穷的苦楚。我只是想要还他一个清白,来稍微补偿一点他这些年受的罪。叶先生,你不是最看重好人吗?我的父亲就是这样一个好人,难道你忍心看着一个好人身背不白之冤,直到他死去吗?”
叶浔大张着嘴,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安星眠趁热打铁:“叶先生,我知道你一定知道一点当年的事情,我们不会难为你。如果真的和你有关,我们可以先帮你逃出宁南城,逃离宁州,只需要你留下一份口供,证实雪寂的清白就行了。”
叶浔像是没有听到安星眠的这番话,他目光发直,嘴里喃喃地念叨着:“这么说,他是一个好人?我害了一个好人?”
“你害了一个好人?”雪怀青一把抓住叶浔的肩膀,“这么说,是你做的?是你杀了领主吗?是不是,是不是啊?”
叶浔的身体随着雪怀青的手摇晃着,嘴里仍旧念念有词:“他是一个好人……他断了腿,被毁容了……我害了一个好人,一个好人,一个好人……”
他一口气重复了十多遍“一个好人”,然后猛然间大吼一声,勉强从地上站了起来。安星眠连忙挡在雪怀青身前,担心对方暴起伤人。
但叶浔并没有向两人发起攻击,他咧开嘴,哈哈大笑起来,面颊上却流下了眼泪。又哭又笑的叶浔紧紧握着拳头,大喊了一声:“我害了一个好人!领主是我杀的!”
说罢,他忽然身子一软,倒在了地上。
两人慌忙扑上前去,叶浔的身上并没有任何外伤,但却已经嘴唇青紫,脸色煞白,眼球突出,一张脸变得歪曲。雪怀青皱起了眉头:“不好!叶先生可能原本头颅里就有病变,似乎是情绪太过激动,中风了。”
叶浔这样的状况,已经不可能再施救。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歪斜的嘴唇仍然在重复着那句话:“我害了一个好人……”
当叶浔气绝身亡之后,安星眠和雪怀青面面相觑,都有些不知所措。叶浔临死前吐露了真言,说领主是他杀的,但在场这两人原本就是城邦的通缉犯,说出去又有谁会相信呢?
“不管怎么样,我们还是得把这件事先告诉风先生。”安星眠说。
“但是除了风先生之外,没人会相信我们俩的证言吧?”雪怀青担心地说。
“放心吧,还有我呢,”风奕鸣的声音突兀地响起,“他的确亲口说了领主是他杀的,我可以作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