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和平军旅系列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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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和平寓言(2)

龙干事心里的冬季慢慢过去了,还似乎漾荡了一些春天的气息,夹杂着浓厚的花开时节的那种粉红色的香味。一定要找个无与伦比的例子镶进军长的讲话稿。龙干事下了决心,力排干扰。他想,女人算什么东西,爱情不过是阳春三月的一朵花,走出军营,满街都是,你让我赴约我就赴约了?浅薄,庸俗,可笑。生命是一条穿越时间的链条,要走过很多的阳春三月,什么时候都可以采草摘花,前面十二封信我都没有去,为什么接到了第十三封信就非要去呢?她会写第十三封信,就不会写第十四封信了吗?

走完队列,是观摩直属分队的队列训练,每周都是如此。这次观摩轮到了军直防化营,唤队的是防化营教导员。教导员说营长母亲病故了,老婆孩子都住院,昨晚刚回来,我的口令不好,普通话南腔北调,希望大家认真听。教导员的这番话有两层意思,一是在军首长面前替营长请个假;二是向部队和机关来个丑话在前,走不好队列时望多多海涵。龙干事思路又转悠开了。战争与和平是个哲学问题,它超出了军事的范畴,进入了否定之否定的队伍。在哲学的行列里,想嵌入一个恰如其分的例子,就是黑格尔、康德、费尔巴哈和马恩列斯毛,也非轻易的事。龙干事有些头痛,他告诫自己决不再想那今晚你一定来赴约,然她的面容总是无遮无拦地冲过来,横在他面前,就好像春天到,你阻挡不了花开一样。

妈的,爱情!可这也算是爱情吗?

人不难有才,难有志;不难有志,难有品;不难有品,难有眼。唯具超凡眼目,不被时流笼罩者,堪立千古品格;品立则志成,志成才得其所用矣。这是哪里的话?龙干事想着,开始痛恨自己了。一封来信说你今晚一定来赴约,搅得你六神不安,难道她真有如此大的诱惑?难道她不是时流的东西?既然你有超凡眼目,认出她不过也是一种时俗,为什么还要被她所笼罩?归根结底是你有才而无志,有志而无品。无品才有何用?龙干事望着面前防化营的方块队形,深深地责备着自己。马干事朝他这边移了半步,说昨晚晚间新闻看没有?龙干事说没看。马干事捏着嗓子说萨达姆不想让他女婿做国防部长了。龙干事说窝里斗。马干事说是封建王朝的弊端。政治部站在大操场的一角,身后直立了几排杨柳树,是一片小小的林带。从林带里吹过来的风一条一条,湿润而又柔韧。马干事一针见血地指出伊拉克政府的症结后,扭身拉了一下干部处吴干事的衣角。

防化营营长叫什么,多大年纪了?

吴干事说了防化营营长的名字和年纪。

马干事说回头可以写篇稿,在军报上吹吹他。

吴干事说他家困难成堆,你可以好好采访采访他。

马干事说我不是已经向你采访过了嘛。吴干事略略一怔,脸上浮着笑,说这就是采访呀。马干事说没这点采访本领还算特约记者吗?阳光很厚,迎面扑来,再向上升,似乎已经高悬在这个城市东郊的上空,再过一阵就可滚到军营上空了。麻雀在阳光中穿梭,仿佛穿梭在太阳里。突然响起了一阵噼啪的掌声,掌声里,防化营跑步回归原地。龙干事被这掌声拍醒了,新闻马干事和任免吴干事的话如钥匙开启了他封闭的脑门儿。我真是被今晚你一定来赴约搅糊涂了,防化营营长家里母故妻病,又带出操练能赢得三大机关掌声的部队,什么是他在新时期和平条件下带好部队的理论基础?不正是他清醒地认识到了和平年代战争与和平辩证关系的新内涵吗?龙干事有些激动,仿佛无意间发现了暗堡的通道。他的脸上映着阳光,写着胜券在握的快意,集中全力听着军长的讲话。军长立在部队组成的围墙中间,做简要的会操讲评,称防化营的队列训练,是军直属队的超一流水平,比下面部队的队列优秀单位丝毫不差,显示出了军直属队良好的军事素质。

迫在眉睫的任务基本完成了,龙干事暗自舒了一口气。军长的讲评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很快接近会操的尾声。镶进这么一个事例,详尽具体,说服力强,无疑使文章突然间满壁生辉。龙干事简直以为防化营长就是为了这篇讲话稿而奉献牺牲了那么多东西。上午军长就做战争与和平辩证关系的长篇报告,自然念完了报告,对你的认识也会提高到一个新高度,不仅认为你的文章是三春江山,也会觉得你龙干事是机关文书中的旷世奇才。龙干事暗自抖抖身子,有些得意起来。他朝处长这边移了移,问讲话材料在哪里?处长说等一下就给你。

会操结束了。

一出操场,值班员立刻马不停蹄地喝令解散。这也是军机关同志们的习惯了。龙干事以为讲话稿在处长家里,可部队一解散,处长将他拉到路边,把首长及机关同事让过去,从口袋取出了那份稿子。战争与和平经过了现代化的电脑处理,使人与原始拉大了距离,感到一种新的陌生。八开略大的打印纸,散发着油墨香味,龙干事拿在手里时,觉摸这战争与和平的辩证关系不是出自他的手,有些不像他的春晖文章了。

也果然不是龙干事的文章了。

共计二十五页,两万余字,龙干事一页一页掀着,见军长除了在第七页把防微杜渐改为有备无患外,未动一字。在第一页的天头上,军长有一行批语:文章有理,但少个把事例,加上后可设法拿到《军事理论》杂志上试发。

《军事理论》是全军唯一一家专发高质量军事学术论文的刊物,那上面文章的署名,多为军界显赫人物和一些军事专家,最不济也是军队院校的教授或讲师。很多军长、司令员戎马一生,却不能在其上发一篇文章。龙干事觉得此文定能攻开《军事理论》,军长说设法二字,那就一定有攻开的智略。当然,文章发了,要署军长的名字,这和《政府工作报告》由庞大的写作组集体写作,发表要署总理的名字一样。署总理的名字也是每个执笔的荣誉。自然,署军长的名字,也是龙干事的荣誉,是龙干事价值的体现。可龙干事掀到最后一页时,在那半张空白上,处长用蓝色墨水写了两行字:

首长,此稿我写得匆忙,哪儿不妥请不留情面地指出,改好后争取在《军事理论》上发表。

这时,处长开口了。说我以为说是我写的,军长会给个面子不让修改,结果还是让加个例子。你看看把例子加在哪儿,加好后送到我家,上午八点钟前我得交军长。

收操号响了。收操号响在这个夏天的晨时七点钟。

上午三大机关听军长做报告。

上礼堂座无虚席。电风扇飞速地转着,汗味仍又浓又烈,如农药味一样古怪地弥漫在机关同志们中间。军长的身后,一左一右,放了两个立式电扇,他的短袖上衣被吹得一掀一掀。在新的历史条件下,战争与和平辩证关系的新内涵,被军长地方性的普通话,报告得有声有色,惟妙惟肖。

礼堂外边,北方桐树在转红转白的日光下,绿成一片黑色,虫包儿在树下吊着荡来荡去。知了在那桐树枝上,叫得焦躁干涩,又不知疲倦。

到底是夏天,且还是盛夏。

机关同志们是列队进入会场的,依次一个一个坐下来,军长就开始昂扬激奋地报告了。龙干事找一个不显山露水的窗口坐下。他的身边是后勤部财务处的邢助理。邢助理在机关人缘极好,无论谁到他那儿报账,他都不一张张像审查案犯的卷宗一样查看发票,他只看发票下面大写的钱数,尔后用算盘核实一遍,便把钱给你。当然,事情都是有来有往,一个机关抬头不见低头见,不定哪天他也要用到别人。不过至于组织处,能帮邢助理的是几本稿纸几本书。方格稿纸邢助理不要。邢助理见了组织处的同志总是说,买书别忘了给我一本。邢助理家藏书很多,少说有五千册,大多还是精装本或豪华本。邢助理爱好文学,市报和军区报上常发他的小小说和散文诗。邢助理干财务有些业务不对口。甚至说是怀才不遇,所以邢助理最爱和政治部的干事攀谈了。邢助理说龙干事,军长的讲话稿是你写的吧。龙干事说你觉得怎么样?很深奥,邢助理说,我估计别的人写不出来。龙干事说是我和处长合写的。

龙干事和邢助理说话时声音压得很低,头几乎靠在一块儿,像串在一根竹条上的两个冰糖葫芦。邢助理额上有汗。邢助理说天真他奶奶的热,今年夏天特别热。龙干事问他今年降温费一个人多少钱?邢助理在记事本上撕下一张纸,上写军党委要抓廉政建设,降温费要降为每人二百五十元。政治部主任没有坐在台上,他在会场上不时地走来走去。他走到哪里,哪里的同志都赶紧伏案记录。主任来了,邢助理趴在桌上作风景素描。他用文学的语言描写会场,说会场上鸦雀无声,一片肃静,军长的讲话声清脆而有力,仿佛一股从山岩跌落的溪水,在会场上空潺潺地流动。

龙干事把邢助理递的纸条揉成一团,扔在脚下,在会议记录本上写道:第十三封信,你到底该不该去赴约?整个上午,他都在思索这个问题。军长的讲话,他几乎能背出来,其中战争与和平的有关警句名言,有多少条都写在第几页第几行,他出口可答。记录的人,也多是记这类半是创作、半是借鉴的语言。照理,军长在念自己起草的讲话稿,龙干事该听得更加仔细,并不时观察,机关同志对讲话的反应,可惜处长在讲话稿最后一页的附言,让他恶心,加之小礼堂闷得人心绪不宁,这使龙干事总也不能入戏。

见到她是许久以前的事情,至今已收到了十三封信。可你到底去不去赴约呢!

那件事其实偶然得很。很早很早的时候,总政治部一个干事到军里了解部队思想现状,龙干事陪他看完龙门、白马寺,最后到黄河游览区观赏。时值冬末,黄河边红沙漫漫,河水浅且清澈,如一条绸带从上游飘然拂下,既无大漠孤烟的景象,也无黄河入海的风光。太阳暖洋洋的,温热地烤在头顶,如悬在河心的一盆炉火。游人三三两两,点缀在黄河滩上。走近水边,小心地踩上解冻的牛皮沙滩,能照出不错的艺术风光照。龙干事为总政的干事选了一个景,拍完照后,她从龙干事身后走过来,说帮我拍一张吧,你选这个角度不错。她把相机递给他。龙干事很快帮她拍了一张。

还她相机的时候,她说你是当地驻军的吧。

龙干事说我是驻军政治部的。

她说能问你高姓大名吗?

龙干事说免高姓龙,龙干事没说自己的名。

她平平常常说声谢谢,便接过相机朝别处走去。这一丁点儿经历你在任何旅游景点都可能邂逅,就像在任何旅游景点都可随手捡到情人们扔的饮料瓶子或并肩偎坐过的一张报纸,没任何珍藏价值。过后龙干事连她的长相、衣饰都忘得干干净净,印象上一穷二白得很,当时连她照相机的牌号都没顾上瞧一眼。可是一周后,龙干事坐在办公室过组织生活,在党小组会上同其余党员同志一道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时,收发将报纸送来了。报纸中夹了很多信,其中一封写的是龙干事亲启,落款仅两个字:本市。在信封的背面,有内有照片勿折的字样。龙干事心里闪悠一下,仿佛掠过一阵从山洞吹出的凉阴阴的风。他拿起一张报纸,摆出一副去上厕所的模样走出去。在厕所,龙干事插了门,怀着神秘得近似于第一次偷看情书的心境,手颤抖着开启了那封信。

信中无信,仅有一张她的照片。照片的背景就是龙干事为总政干事选的风景:黄河一溪,自天际弯曲而落,如一条白绸轻飘飘地舒缓下来。照片左边,天上悬一粒太阳,如一颗闪光的豆儿。右边天上,闯进来一行大雁平平地飞。对焦曝光都很好,看那照片,摄影技术超过了一般的群众水平。部队住在古都,国家主席来视察工作,对古都的旅游业倍加关怀,游览了许多旅游景点,为古都旅游添下许多可纪念的风光。所以无论天南海北,到野战军来的首长,各大机关的参谋、干事、助理员,大首长的公务员、炊事员,都愿意为古都旅游增收创汇。因此也成就了龙干事一手摄影技术。龙干事自己没有从那照片上看出精心,只觉得也还和谐。河边的她,站在一蓬干草中间,风衣随风而起,人有飞去之意。就这些。就这么一档儿事。日后的龙干事,无数次端详那张照片,没有发现任何更异样的东西。

厕所里虽然每天都插有香味香,青烟一丝缭绕不止,也盖不住它的味道。龙干事匆匆看照片一眼,不见信中有信,翻到照片背面,第一次见到了那行字:

今晚你一定来赴约

那行字写在照片背面正中。下面是她的详细地址和门牌号码,本市清照胡同五十四号院,还有她一个翠微色的名字,一道不十分弯曲的路线图。念完今晚你一定来赴约,龙干事忽然想到三年前机关的一个上尉被市公安局叫走了,忙得军保卫处日夜立案侦破,才明白上尉在古都有情人,情人在舞场上跳舞时被人搂紧了,两拳相见,他把人家鼻子打塌了架。结果是树倒两鸟各西东,上尉被开除军籍,返回故里,情人沦落街头,叫唱大甩卖的街头流行曲。教训深刻,影响广大。那上尉在军校曾是龙干事同班同学,如今想来还让龙干事一心寒颤。一旦分手,即属遥远。军队是闹着玩的吗?军人是闹着玩的吗?军机关是闹着玩的吗?

龙干事把她的照片装进信封,从厕所出来,心里怀着一种欢乐的不安,回办公室过法定的组织生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