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没有墓碑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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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序言:寻找白桦林

在那夏末秋初的季节,我曾去寻找白桦林,到大小兴安岭交界的大山的褶皱里。那一刻我想起了俄罗斯作家库兰诺夫的《白桦之歌》:“听吧,听吧,这时枝叶蔽空的白桦树是怎样地鸣响着啊!人们会听出:这里有着日益临近的秋天的预感,有着林叶的短促歌声,有着鸟儿的啁啾之声,有着风摆着白桦枝的甜美感觉。”然而我的耳边却总回荡着歌手朴树那《白桦林》的歌声,心中充满了忧伤——

天空依然阴霾依然有鸽子在飞翔

谁来证明那些没有墓碑的爱情和生命

雪依然在下村庄依然安详

年轻的人们消逝在白桦林……

我们从黑龙江畔的黑河市乘车出发,沿着江边的公路北上,过卧牛湖水库,开始攀山。那山就是兴安岭的余脉,山势渐高,嶙峋的山岩偶露峥嵘。那山上树木葱郁,树下繁花点点。我看到了翠绿的松树、杉树、椴树,却不见那风姿绰约的白桦树林。记得四十多年前的那个春天,我们坐着敞篷的大卡车,向哈青农场进发时,刚一出黑河就看到了白桦林。当时我们笑着喊着:“白桦林!白桦林!”过去我们只在俄罗斯的电影、油画和小说里看到和读到过白桦林,在我们的心里她是美丽、浪漫和青春勃发的。

那时,年轻的我们真的看到了白桦林,从那天开始,真的和白桦林结缘了——我们在白桦林里安营扎寨,在白桦林里开荒种地,在白桦林里谈情说爱。我们爱在白桦林,也死在白桦林,在那终生难忘的岁月里——“高高的白桦林,有我们的青春在流浪”!与白桦林共处的生活写在我的第一本诗集里,那诗集的封面是用白桦树皮做的。它曾让远方的恋人流下眼泪。

我们的汽车走过二道湾子、纳金口子,我终于看到了那路边一片片的白桦林,如俄罗斯的森林画家希什金笔下的白桦林,那林子并不密,每一棵树都静静地散落在绿草丛中,她腰身还是那么挺拔,穿着洁白的衣裳;她的手向上举着,挂满三角形心状的小叶,那叶闪着金属般的光泽,边缘镶着不规则的锯齿。白桦树是有眼睛的,她的眼睛长在树干上,那苍老的枝杈脱落后,便留下一只鱼形的眼睛,黑色的眼圈黑色的眉毛清晰可见。那眼睛注视着大森林里的日出日落、冬去春来,注视着绿黄白黑的色彩变幻。白桦树是大森林中的抒情诗人,是阴森忧郁的森林中的一缕缕的阳光,是树中粗犷的男人群中的秀女。

我走下车,我走进了这片白桦林,我抚摸那洁白的树干,我摘下一片叶子,拿在手里端详,我把那叶子放在嘴里嚼着,体味那淡淡的苦涩。那白桦树干上的眼睛注视着我,好像发现了似曾相识的我,她们看见了我眼里流出的泪水……

我真的落泪了,我想起了我们在白桦林中遗失的写满苦恋的诗稿,丢掉在那林中草地上沾着泪与笑的手绢,还有飘落在树丛中亲人从远方寄来的水果糖的彩色的糖纸。

我还想起了1969年5月28日,那个春雨霏霏的日子,东北林学院的大学毕业生金学和,想用身体挡住从汽车上下滑的原木,掩护车下的战友,然后倒在了血泊中……他就被我们埋葬在那一片白桦林里。

我还想起了那个叫迟景铁的健美而浪漫的青年,因习练武功和唱“黄色歌曲”被打成“反革命”。也是在那年的秋天他从拘押处逃出,上吊自杀在他亲手建起的房架上,我们把他埋葬在他和恋人常去幽会的那片白桦林。

我又想起了就是那一年的12月,大雪狂暴的一个夜晚,在山里伐木的战友的宿舍突然起火,大家穿着单衣逃离火海,后被鄂伦春猎人救起,只有一个叫倪少兴的哈尔滨知青葬身火海,却被无端地怀疑为纵火犯。我们也把他埋葬在那片白桦林中。

他们曾是我的战友,他们漂泊在白桦林的灵魂常让我从梦中惊醒,我要用我的心和笔祭奠他们和许多让我难以忘怀的知青朋友,于是有了《我们的故事》,一个专栏和两本书。金学和《倒在春雨里》,迟景铁如《叶落白桦林》,而倪少兴葬身在《神秘之火》中。这后一个故事发表的第二天,我接到了一个陌生人的电话:“我看到了你的故事,很感动!我是倪少兴的弟弟,我想知道我哥哥的墓地!”他叫倪少滨,是哈尔滨医科大学的教授,他哥哥下乡时,他只有五六岁。现在父母都去世了,寻找哥哥是他们的遗嘱。

受少滨和许多老知青之托,我来寻找白桦林,寻找遗失在白桦林中的老知青,也来寻找我们自己遗逝在白桦林中的青春。因为:他们是昨天的我们,我们是今天的他们。我在白桦林中采了一大把野花,有红的粉的紫的黄的白的,我只认得那红色的野百合,其他的花都叫不上名字。

路越来越崎岖,路边的树林也越来越密集。我看到了高耸云天的白桦树,三十多年前她曾和我们一样苗条和孱弱,现在她们已经很壮实,身上还挂满了黑色的疤痕,那是饱经雨雪冰霜的纪念吧!在路过鄂伦春新生乡和桦皮窑林场后,我们终于找到了托牛河畔的龙泉岭村——当年的哈青农场,后来的兵团一师独立一营,现在西峰山乡的一个小村。

听说我们是当年哈青的老知青,村民们都围上来,尽管这些外地移民与我们都不相识,但像见了乡亲一样高兴,因为他们劳作的这片土地是我们开发的。同一片土地上长大的人血脉相连。听说我们要找白桦林中的知青墓地,他们都指着村后的那片地说,就在那儿!他们说,我们刚来时还看到过墓碑,后来把那片白桦林伐掉了,都开地了,现在地里都种上大豆了。

白桦林没有了,林中的墓碑也没有了。这让我们很伤感。我们心情沉重地向那片豆地走去,路很泥泞,老乡给我们找来水靴,走起来更艰难。我们又坐上吉普车,像抢滩的坦克一样冲过那片泥潭,我们下了车,走到那片豆地前。面对这片茂密的已经结荚的豆地,我想起了那片亭亭玉立碧叶沙沙的白桦林,我记得很清楚,被定为烈士的金学和、冤狱而死的迟景铁和神秘死亡的倪少兴都被埋葬在这片白桦林,当时只为金学和立了碑,小迟和老倪只留下矮矮的坟丘,可这一切都荡然无存了,竟没有留下一点痕迹。那片大豆长得格外茁壮,绿森森的浓叶,豆荚十分饱满。我把从白桦林里采来的那束鲜花摆放在地头,点燃了从黑河带来的那捆黄纸。“学和、小迟、老倪,我代表哈青的老战友来看你们了!我们都走了,只留下了你们,太寂寞了!我们来得太少了,太晚了……”

我叨念着心中的祭辞,竟哽噎得说不下去,眼泪流在脸上,滴落在地上。和我一起伫立和流泪的还有她——当年和我在这里一起屯垦戍边的妻子,她是我写在这片白桦林中的诗歌的第一个读者。我还记得,在那滴水成冰的腊月,身为连队炊事班长的她到冰山一样的井台上打水,费力地摇动井绳却提不起挂满冰凌的沉重的柳罐,突然柳罐下落,辘轳飞起,重重地砸在她的腿上,至今还留着深深的坑。但她很幸运,当时她是向后躲闪,倒在了井台下,如果她向前一倾就会掉到井里,那片白桦林里又会多了一座知青的坟茔。她的泪水更多,祭奠着自己在这里失去的青春和美丽。

那黄纸化作红色的火苗,舞动着向天上飞旋,又化成黑色的蝴蝶,在这片豆地上盘旋许久,飞向了遥远的天际。

我们还是走了,告别了这片无碑的青春祭地。我们上了吉普车,还要冲过那片泥泞,可冲了几次都没走出去。司机又加大了油门,呼啸着再次冲去,可还是陷进了泥泞之中。我明白了,孤单冷清的战友是舍不得我们走啊!我知道学和、小迟和老倪是爱喝酒的,可我竟忘了给他们带酒。我们又下了车,向那片豆地深深地行了个礼,我大声地说:“放心吧,我会让更多的战友来看你们,下次一定带酒来!”后来我们的吉普车终是走出了泥泞,走上了公路。

回来的路上我们很沉默。我又陷入朴树那首忧伤的《白桦林》的旋律中。他歌唱“有一天战火烧到家乡,小伙子拿起枪奔赴边疆”,从此他永远地离开了白桦林。而当年的我们何尝不是因为战火要烧到边疆,我们勇敢地奔赴黑龙江,走进白桦林。我们献出了青春,许多战友献出了生命……2000多万的年轻人义无反顾地从城市奔向农村边疆,他们是为了崇高的理想,是为履行对国家的责任!他们真的是不该被忘记的!

“谁来证明那些没有墓碑的爱情和生命?”有良知的作家会用自己的心和笔来证明。我们应该告诉人们,在那个特殊年代以年轻人的生命和爱情为代价的悲剧。不要忘记,是为了永远不再发生。

于是,我一次又一次地回到北大荒,回到黑土地,我寻找还在这片土地上耕耘而艰难生活的战友,寻找那些被遗忘在荒原中和大山深处的坟茔。我一次又一次来到战友们退隐的城市,这里曾是他们的故乡,现在他们是这灯红酒绿的大都市的边缘人。面对虔诚的我,他们打开尘封的记忆,给我讲述那些还沾着泪痕和血迹的故事。这样,就有了这部书。

马克思曾说过:“任何人类历史的第一个前提无疑是有生命的个体人的存在。”“人们的历史始终只是人们的个体发展的历史,而不管他们是否意识到这一点。”现在,那场人类历史上从未有过的人数如此众多、时间如此漫长、以纯粹年轻人为主体的如此壮观的生命大迁徙——“知青运动”已经消逝在历史的烟云中;那次运动的参加者,除少数精英进入中国政治的最高层外,大多数人已经退出历史舞台了。但是这段历史是不应该被忘记的。因为那是一代人用青春和生命写就的历史,是一段无法越过的历史。现在和将来无论谁要评价这段历史,我想他们应该首先要关注的是那些“个体人的存在”——那就是我们2000万年轻的生命!

“我为知青的历史作证!”

这就是我要为历史留下这鲜活的知青故事的原因吧!

2012年春天于哈尔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