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早晨,太阳光从窗口射进来,照得房间里面很亮,窗门口常常看到小虫豸。有一种小蜂子,特别引动我的注意。它比做倒挂莲蓬形的窠之抛脚黄蜂,又称九里囗的,要小些,颜色是黑的,也不像九里囗的呈黄色。但腰也很细,肚皮尖端也是尖尖的。它常常飞到窗门口的太阳光下面,停在窗门框上,动着它的肚皮,好像在想些甚么或计划甚么似的。
那时候我年纪还很小,因为夏天起床很早,早饭前须先吃些点心。有一天向窗前的桌子上拿糕时,又看见那种使人注意的小蜂子,祖母脱口说出来:“螟蛉虫,又来了。”我于是知道它叫螟蛉虫,这名字,我一听到就永远不会忘记它。
以后,我常常遇见螟蛉虫,有时候它在种荸荠的小缸的边上走。走过去,又回转来,好像在找寻些甚么。有时候同样的在荷花及别的缸边上徘徊。我的故乡的住屋,窗门外面有明堂,种些荷花及别的花草及小树,荸荠虽然不会开美丽的花,可是它的碧绿的像筷子粗的干子,一丛生出来,像茂密的竹林,很好看的,不过竹有枝条,它没有枝。这细长的,空管子似的干子里面有密密的横隔,如果用手指把它捺扁,便发生清脆的唧唧的声音。荷花是许多人家爱栽种的花卉,它的圆形的大叶,上面生着蜡质的毛丛,遇水不会濡湿的。水滴在叶上滚来滚去像“走盘珠”[1]。花大而好看,有清香。它的大叶与有清香的花早上舒展开来,使人见了觉得清凉。
螟蛉虫不但在荸荠缸边或茶花缸边行走,有时候头朝着缸里的烂泥注意的看,或者用嘴去咬。一回儿,它去了,但不久回转来。再来到缸边行走,好像在寻找些甚么东西。它找寻些甚么呢?不是咬烂泥吗?因为缸边常有烂泥露出水上的。
不久,我在明堂里朝南的窗格上看见了许多约莫榛子大的泥房,下端放在窗格的木条上,当然是平的,上面呈圆形。仔细看时,可以看出由一粒粒的小泥粒堆成的。螟蛉虫嘴里把泥土含去,拌和唾液,去造成这种养儿子的小圆房。
螟蛉虫不但早上有得看见;傍晚也有遇到。夏天的时候,一家人常在明堂即天井里吃晚饭的。天还没有暗,但太阳已没有了,排好桌子与椅子,预备吃饭时,屋檐旁边的蜘蛛也出来赶忙修网了。修好网,准备捉生物吃。它修好网,或者还未修好,螟蛉虫也来了,它这时候不到荷花缸边去行走,却飞往蜘蛛网边去冲撞。一撞,二撞,或者接连三四的撞上去。当初我疑心螟蛉虫不看见网,错撞上去的。但几次以后,我觉得它是有计划的冲撞了。蝴蝶、蜜蜂等是常常撞到蜘蛛的网上去的,它们真是由于错误,不是有意的。它们一撞之后,常被丝粘住。用力挣扎企图逃走时,蜘蛛便赶过去,急忙放出丝来,用脚向落了陷阱的牺牲者的身上缚过去。如果被捕的是蝴蝶,它便站在远旁接连的缚;如果是蜜蜂,它急忙用丝缚几转便逃开,少息又去缚几转,又逃开,好像知道它是劲敌,有针刺,可怕的。等到脚及翅膀等都已缚住,无法使展力时,它才敢站在近旁,再用丝密密的绑缚它的全身。
现在螟蛉虫朝着网去撞,分明不是出于错误,却是有意的,它往来其间从来不会被丝粘住。它如果撞一下,不见蜘蛛赶开去,就打一个小圈子,再撞上去。蜘蛛不赶开去倒也罢了,如果赶去捕捉它,那就上当了。螟蛉虫不知怎么一来,蜘蛛措手不及,反被捉了去。一落在螟蛉虫的手里,便无法脱逃,被拿去封在泥房里,给它的儿子做食粮。你如果拆开窗格上的泥房来看,常常封着大小恰好的蜘蛛。它不会动弹,但是活的。你如果翻查讲昆虫的书籍来看看,它会告诉你,那蜘蛛已被螟蛉虫用肚皮末端的针刺过,已经昏迷过去,但没有死去,所以藏在泥房里无害于它的卵,也不会腐烂的。我们把食物用盐咸了来保藏,晒干了来保藏,用蜜渍了来保藏,用冰冰了来保藏,做了罐头来保藏,螟蛉虫却用麻药麻醉了来保藏。这种保存方法真合用,它失了知觉,不会害它的幼子的,但没有死去,味道仍然新鲜,很好吃。你如果拆开泥房的时候已迟了,那么蜘蛛已没有了,却卧着一个带淡黄色的,身子弯曲的,一动也不动的蜂蛹。它就是将来变成螟蛉虫的前些时期蛹子,再过些时,就蜕壳变成螟蛉虫。钻通泥房跑出去。去看得再迟些时,泥房已有孔,里面只剩一些蜕下的皮壳之类,别的东西都不见了。
但螟蛉虫的泥房不是一定造在窗格子上的,因为种类有些不同。环境有不同,也会造在别地方,封在房里的活食粮也常常不相同。有一回我从一条枝上拆开一个泥房来看,里面关的不是蜘蛛,却是几条尺蠖。而且,不像麻醉的样子。莫非因为尺蠖不吃荤腥的东西,不会害螟蛉虫的儿。所以用不着麻醉吗?
因为螟蛉虫种类不同,搜集给儿子吃的食粮的确常常不同的,有一回我看见一个螟蛉虫在拖一个紫油油的大蟑螂。螟蛉虫咬住它的一根长须,向后退走。起初蟑螂很有力气,螟蛉虫不但牵它不动,有时反被蟑螂牵动。但经过一个挣扎的时候,蟑螂渐渐颓唐了,力气渐渐没有了,好像有些脚软身麻,渐渐的听它牵走。
有一回我看见一个螟蛉虫拖一只较小形的八脚。八脚是蜘蛛类的动物,但不结网,比蟢子还要高大,脚粗长,体隆起。螟蛉虫咬住它的一脚,二方像拉绳的用力拉,当初螟蛉虫常被八脚拉过去。螟蛉虫用力支撑住,不让它拉去过多的路。少息又拼命拉过来。经过一个挣扎时期以后,八脚气力渐渐不支,脚渐渐弯曲。莫非疲倦了吗?形状不像疲倦,简直像生病。也许已被螟蛉虫的针刺过了。现在毒发,遂不能够支持了。捕捉较大的动物之螟蛉虫身体也大些,可知它的儿子的食量也大些,所以食粮要贮藏得多些的。
好几年后,我看看古书,说有蜾蠃,腰细,常常捕捉小青蛉,名叫螟蛉的,封在房里,若干日后,变为她的女儿。这话当然不对的,别的虫捉来在自己造的房里,怎样能够变成像自己的虫呢?这话的不对,清朝嘉庆年间有一个学者,叫做郝懿行的已经观察过,他拆开蜾蠃的泥房来看,看出蜾蠃自己生有卵子,捉去的小青虫是给它吃的。他注的《尔雅义疏》里,这件事情说得很清楚,并且说古人说小青虫会变蜾蠃是因为古人观察得不精细,还要无凭无据的推测而来的。郝懿行真是一个细心的观察家。
讲到这里,我还有一句话要说明白,便是古时候本叫那小蜂子为蜾蠃,树上的小青虫为螟蛉的,现在却多叫蜾蠃为螟蛉虫子。我听到别人也都叫它螟蛉虫,可见它已成了普通名称。又有些地方还称领子为螟蛉子,可见还没有忘记普通传述的“螟蛉有子,蜾蠃负之”的意思。在科学上是完全不对的,不过也还觉得好玩与有“诗意”。
【人物介绍】
周建人(1888—1984),浙江绍兴人。鲁迅胞弟。中国民主促进会创始人之一,现代著名社会活动家、生物学家、鲁迅研究专家。曾于1978年至1984年任政协全国委员会副主席。著有《略讲关于鲁迅的事情》、《鲁迅回忆录》。科学著作有:《科学杂谈》、《进化与退化》、《花鸟兽虫及其他》等,译作有:《物种起源》、《新哲学手册》等。
相关链接:周建人名作精选——《蜘蛛》
天气暖起来了,蜘蛛又出来在檐前做网。这使我记起幼时曾猜过一个谜,谜语是:
南阳诸葛亮,
稳坐中军帐,
排起八卦阵,
单捉飞来将。
此后我就留心这八条脚的“诸葛亮”怎样捉拿飞将,并且看出,它有各种各样捉拿的方法。如果蚊、蚋等小虫飞去,触在网上,急待挣扎时,蜘蛛忽然赶到,急忙地把它捉住,咬在“嘴”里,或者就吸食它的汁液,或者咬了回到网中央或檐下去了。好像我们咬片面包或饼干的不费力气。如果投入网里的不是这等小虫,却是气力较大的飞虫,它急忙跑来,便放出丝来,用脚拿了丝向飞虫去缚。直到那牺牲者挣扎不动为止。如果来的飞将是带枪的,例如蜜蜂;蜘蛛见它被网粘住,赶到前面,用丝向飞将身上绕一下,转身便走,恐怕被它的标枪投着。但走不多远,又回转去,再绕一下,又走开。随后是接连绕几转,跑开一次,等到看着那飞将挣扎的力量已弱,才靠近它的身边,把它细细捆缚。有时捆缚的丝密到像一个布袋。蜜蜂被包在这样的袋中时,往往还会发吱吱的微声。但是小孩们常爱蜜蜂,不喜欢蜘蛛,如被他们看见,往往把蜜蜂救下来了。
但是最难捉的是披甲的飞将,比方有一个甲虫飞入网里,被兜住了,但是它的甲很厚,很重;不但如此,而且它的力气很耐久。它的六条脚东一推西一撑,好容易把这条腿缚住,那条腿又伸出来了。有时候缚了几转,又被它滑脱,啪的一声跌在地上。蜘蛛只能恨然地在网上望一望。这倒还没有什么要紧,最可怕的是碰见蜾蠃。它静悄悄地忽然来了,振动它的翅膀,刺刺地向网里去一撞,急又离开。网起了振动,蜘蛛以为已有物网住,匆匆地赶去捕捉时,不提防蜾蠃用了最敏捷的手段,突然把它用足抱住,迅速飞去。蜘蛛被它袭击时,很难得幸免的。它被捕去,被蜾蠃用刺刺得它全身麻木,封在泥房里,给蜾蠃的儿女长大起来的时候当面包吃。空的蛛网从此不再行修补,逐日破坏下去,至飞散、消灭。
蜘蛛在生物界中是“名件”,这是一处地方的俗话,包含有名、特别或可贵的东西之意,它织网的技能之高妙,几乎使人诧异。它的身体的机构之巧妙也足使人惊奇。它的腹内有数种腺,藏着液体,都能从腹部末端放出来。一种叫做壶状腺,放出来的液体,经过空气凝结成丝,用以做最初的棚架和辐射线。一种叫做葡萄状腺,放出来的液体也固结为丝,用以做螺旋形的线;一种腺叫做复合腺,放出来的液体不会凝结成丝,却是黏液,和前一种腺液同时放出来,附在丝下,因了物理作用,凝成一粒粒的细珠状,使丝很黏。还有管状腺,是做产卵的袋用的,一种梨状腺是把丝黏着时用的。
蜘蛛的丝,即使放弃了科学上的观察和闲暇时的观赏,从实用上来看也是很有意思的。蚕的丝,柞蚕的丝可以织网,蜘蛛的丝为什么不拿来做东西呢?这问题是许多人想到过的。小孩们用竹扎成一个圈,装上一个柄子,竹圈上兜上蛛网,可以捉他所要的飞虫,当作一种捕虫网。西洋有人想养蜘蛛,取它的丝织东西,以代蚕丝。闻说试验者曾取蛛丝织过手套、袜子等东西,只是蜘蛛饲养不容易,它要吃昆虫,而且胃口又很好,吃得又很精细,专吸食昆虫的汁液。饲养起来,比采了桑叶饲蚕费事得多,因此只好作罢了。
天文学家想在他们的天文镜中装上极细的丝,遥望天空时,视野中有了细的行条,可以比较星的位置。他们先用蚕丝,把一根蚕丝的两股分开,但是还嫌太粗。1820年,一个英国的仪器制造家名叫忒劳顿(Troushton)的,设法改用蜘蛛丝。他用的是一种背上有十字纹的称为园蛛的丝。不但比一般蚕丝更细,而且很韧,又不会扭曲。取丝的时候只要把蜘蛛小心谨慎地固定在一个架上,放出来的丝头粘在一个卷丝器上,把卷丝器转动,便可以抽出很长的丝。蚕丝一股有一吋(1吋等于0.0254米)的二十分之一的粗,园蛛的丝细到只有大约一吋的一万五千到二万分之一光景,比蚕丝细得多了。
可是有些蜘蛛并不都做网,泥土上跑来跑去的狼蜘蛛,壁上的蝇虎,蟢子即壁钱,还有八脚,都不做网,丝却是有的。蝇虎经过,常有一支丝绷着;从高处跃下时,也常常挂一根丝,不结网的蜘蛛也食肉,不过他们捕取食物用力搏取,不是用丝去绑缚的。
注释
[1].形容极圆的珍珠,说是放在盘上,滚来滚去不停住,称为走盘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