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的前方,在稍稍高出他头的上面,山清晰地映衬着蓝天。一阵飕飕的风拂过,宛如一泓清水,他似乎可以从路上抬起双脚,乘风游上并越过山去。风充满了他胸前的衬衫,拍打着他周身宽松的短外衣和裤子,搅乱了他那宁静的圆胖面孔上边没有梳理的头发。他瘦长的腿影滑稽地垂直起落,好像缺少前进的动力,好像他的身体被一个古怪的上帝催眠,进行着木偶式的操作,而时间和生命越过他逝去,把他抛在后面。最后他的影子到达山顶,头朝前落在它上面。
首先进入他眼帘的是对面的山谷,在午后和暖的阳光下,显得青翠欲滴。一座白色教堂的尖顶依山耸立,犹如梦境一般,红色的、浅绿色的和橄榄色的屋顶,掩映在开花的橡树和榆树丛中。三株白杨的叶子在一堵阳光照射的灰墙上闪亮,墙边是白色和粉红色花朵盛开的梨树和苹果树;虽然山谷没有一丝风影,树枝却在四月的压迫下变得弯曲,树叶间浮荡着银色的雾。整个山谷伸展在他下面,他的影子宁静而巨大,伸出很远。跨过谷地。到处都有一缕青烟缭绕。村庄在夕阳下笼罩着一片寂静,似乎它已沉睡一个世纪;欢乐和忧愁,希望和失望交集,等待着时间的终结。
从山顶眺望,山谷是一幅静止的树木和屋宇的镶嵌画。山顶上他看不到被春雨所湿润、布满牛马蹄痕的杂乱的一小块一小块荒地,看不到成堆的冬天灰烬和生锈的罐头盒,看不到贴满的色情画和广告的告示牌。没有争斗、虚荣心、野心、贪婪和宗教争论的一丝痕迹,他也看不到被烟草染污的法院布告栏。山谷中除了袅袅上升的青烟和白杨的颤抖外,没有任何活动,除了一个铁砧的有节奏的微弱的回声外,没有任何别的声音。
他脸上的平淡无奇开始转化为内心的冲动,心灵上的可怕的摸索。他的巨大阴影像一个特异的人映在教堂上,一瞬间他几乎抓住了一些与他格格不入的东西,但它们又躲开他;他不知道有什么东西能突破心灵屏障与他交流。在他身后是用他的双手干一天粗活,去与自然斗争,取得衣食和一席就寝之地,是一种以他的身体和不少生存日子为代价取得的胜利;在他前面是一座村庄,他这个连领带也不系的临时工的家庭就在那里。此外,等待他的是另外一天的艰苦劳动以得到衣食和一席就寝之地,这样,他开始明白了自己命运的无关紧要,他的心今后不再为那些道德说教和原则所干扰,最后,他却被春天落日时分的一个山谷不可抗拒的魅力所打动。
太阳静静地西沉,山谷突然处于暗影之中,他一直在阳光下生活和劳动,现在太阳离开他,他那不安的心第一次宁静下来。在黄昏中,这儿的林间女神和农牧神可能在冰冷的星星下,尖声吹奏风笛,用钹发出颤声和嘶嘶声,造成一片喧嚷。……在他身后是满天火红的落霞,在他前面是映衬在变幻的天空中的山谷。他站在一端地平线上,凝视着另一端地平线,那里是无穷无尽的苦役而又使人不能安寝的尘世;他心事浩渺,有一段时间他忘掉了一切……现在他必须回家去了,他于是缓步下山。
——申奥 译
【人物·导读】
威廉·福克纳(1897—1962),美国小说家。一次大战时在空军服役,退伍后从事过多种职业,并开始写小说,连续出版了二十几部,被称为“现代的经典作家”。最重要的有《愤怒与喧嚣》、《我弥留之际》、《八月之光》、《押沙龙,押沙龙》等,成功地再现了美国南方的兴衰变迁。1949年获诺贝尔文学奖。《山》以主人公上山、下山的所见所感为线索,反映了劳动者欲求摆脱资本主义社会中精神压力的心态。描写细微、语言优美而流畅。
相关链接:福克纳接受诺贝尔奖时的演说(1949年)
我觉得这个奖项并不是颁发给我个人的,而是给我的工作——包含人类精神苦痛与挣扎的终生的工作。我从事这项工作既不为荣耀,也绝不贪图任何利益,而是为了创造出人类精神领域的某些全新的事物。所以,我不过是这个奖的暂时保管人。为这份奖金去寻找一篇与其目的性及重要性相当的献辞并不难;不过,我也很想借此机会礼赞一番,把此时此刻作为我人生的一个巅峰,这样一来,那些同样承受过痛苦与艰辛的青年男女,或许会听到我的话。也许某一天,你们之中就会有人站在我这个位置上。
我们今天的悲剧是一种全人类的肉体恐惧,我们始终承受着它,甚至至今仍忍受着它。再也没有所谓的精神上的困扰,只有这样的问题:我们何时会被炸毁?因此,那些正在从事写作的青年男女们,已然把那些人类精神中自相矛盾的东西完全忘却了,而只有这个问题才能成就佳作,因为只有它才值得去创作,值得我们去经历痛苦,为它倾注心血。
人类必须再次学习它们,必须使自己意识到,任何事物的卑劣一面都会令人恐惧;要教会自己在工作中忘记这一切,只在心灵深处留下恒久的真理与真相,如果这些恒久的、普遍的真理缺失了,那么任何故事都会在瞬间消失——这些真理就是爱、荣誉、怜悯、自豪、同情和牺牲。
除非他做到这点,否则,他的努力只能是白费功夫。他所写的并非是爱情,而是情欲;他所写的失败不具有任何意义;他所写的胜利没有任何希望;更糟的是,他笔下的胜利是一场冷酷无情的胜利;他的悲伤不是为了逝者,所以无法留下深刻的痕迹;他所写的只是感官上的东西,而并非来自心灵深处。
在他未懂得这一切之前,他的写作,就犹如在世界末日来临之际,却只能在一旁束手无策地任由那毁灭性的时刻渐渐逼近一样。我不同意人类末日的说法——人类因具有坚忍的品质而不朽。当预示着世界末日即将来临的钟声敲响之时,当潮水在落日的余晖中最后一次冲刷那块无用的礁石之时,还会有一个声音,那就是人类所发出的微弱而恒久的声音——这一切说来容易,但我却不能接受这样的说法。我相信人类不仅能够延续下去,而且还拥有战胜一切的力量。人类之所以不朽,并不是因为在万物之中,唯有他能够发出永不停息的声音,而是在于他拥有灵魂、同情心,以及勇于牺牲和善于忍耐的精神;而诗人和作家的责任就是将这一切写出来。诗人和作家的特权就是让人们永远记住过去曾经有过的光荣——人类曾有过的勇气、荣誉、希望、尊严、同情、怜悯和牺牲的精神——来鼓舞人们的斗志、最终达到永恒。诗人的声音不应该只是对人类的机械记录,而更应该是使人类不朽,并获得最终胜利的精神支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