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灯笼,掌灯笼,聘姑娘,扛箱笼,……”
村里的孩子们一面唱,一面摘下蒲公英,深深吸足了气,“甫”的一声把茸毛吹去。
“提灯笼,掌灯笼,聘姑娘,扛箱笼,甫!”
蒲公英的茸毛像蚂蚁国的小不点儿的降落伞,在使劲吹的一阵人工暴风里,悬空飘舞一阵子,就四下里飞散开,不见了。在春光弥漫的草原上,孩子们找寻成了茸毛的蒲公英,争先恐后地赛跑着。我回忆到自己跟着小伴们在草原上来回奔跑的儿时,也给孩子一般的小儿子,吹个茸毛给他瞧瞧:
“提灯笼,掌灯笼,聘姑娘,扛箱笼,甫!”
小儿子高兴了,从院里的蒲公英上摘下所有的茸毛来,小嘴里鼓足气吹去。茸毛像鸡虱一般飞舞着,四散在狭小的院子里,有的越过篱笆飞往邻院。
一旦扎下根,不怕遭践踏被蹂躏,还是一回又一回地爬起来,开出小小花朵来的蒲公英!
我爱它这忍耐的坚强和朴素的纯美,曾经移植了一棵在院里,如今已经八年了。虽然爱它而移植来的,可是动机并不是为风雅或好玩。在战争激烈的时候,我们不是曾经来回走在田野里寻觅野草来么?那是多么悲惨的时代!一向只当做应时野菜来欣赏的鸡筋菜、芹菜,都不能算野菜,变成美味了。
我们乱切一些现在连名儿都记不起来的野草,掺在一起趴煮成吃得碗都懒得端的稀粥来,有几次吃的就是蒲公英。据新闻杂志的报导,把蒲公英在开水里烫过,去了苦味就好吃的,我们如法炮制过一次,却再没有勇气去找来吃了。就在这一次把蒲公英找来当菜的时候,我偶然忆起儿时唱的那首童谣,就种了一棵在院子里。
蒲公英当初是不大愿意被迁移的,它紧紧趴住了根旁的土地,因此好像受了很大的伤害,一定让人以为它枯死;可是过了一个时期,又眼看着有了生气,过了二年居然开出美丽的花来了。原以为蒲公英是始终趴在地上的,没想到移到土壤松软的菜园之后,完全像蔬菜一样,绿油油的嫩叶冲天直上,真是意想不到的。蒲公英只为长在路旁,被践踏,被蹂躏,所以才变成了像趴在地上似的姿势的么?
从那以后,我家院子里蒲公英的一族就年复一年地繁殖起来。
“府上真新鲜,把蒲公英种在院子里啦。”
街坊的一位太太来看蒲公英时这样笑我们。其实,我并不是有心栽蒲公英的,只不过任它繁殖罢了。我那个像孩子似的儿子来我家,也和蒲公英一样的偶然。这个刚满周岁的男孩子,比蒲公英迟一年来到我家的。
男孩子和紧紧趴住扎根的土里,不肯让人拔的蒲公英一样,他初来时万分沮丧,没有一点精神。这个“蒲公英儿子”被夺去了抚养他的大地。战争从这个刚一周岁的孩子身上夺去了父母。我要对这战争留给我家的两个礼物,喊出无声的呼唤:
“须知你们是从被践踏,被蹂躏里,勇敢地生活下来的。今后再遭践踏、再遭蹂躏,还得勇敢地生活下去,却不要再尝那已经尝过的苦难吧!”
我怀着这种情感,和我那孩子一般的小儿子吹着蒲公英的茸毛:
“提灯笼,掌灯笼,聘姑娘,扛箱笼……”
——肖肖 译
【人物·导读】
壶井荣,1900年出生,日本现代女作家。1938年开始发表作品。写于二次大战后的《蒲公英》是《我的百花故事》中的一篇,通篇借物抒情,通过一生中的三个时期中与蒲公英有关的生活片断,表达了作者憎恶战争、爱好和平的思想感情。
相关链接:壶井荣美文——《报春花》
路过花店,檐头底下见到一盆报春花,不觉拿上手里来欣赏。这不是因为在东京这样的闹市里,见到报春花,觉得稀罕,而为的是我怀恋起很久以前,孩子时候,在家乡山野里见惯的报春花。花店老板娘以为我要买,出来招呼,我只得道歉说,回来买吧,就走开了。可是回想着报春花,追慕我母亲的声容,往事有如泉水一样涌上心头。
母亲有时背着柴禾,有时背着茅草,老是在傍晚的山路里,迈着急步回家。现在我们领悟到,看来总那么轻快的脚步,全是为了惦记家里等着吃奶的婴孩。母亲这样在山路上奔走,直到她累得倒下来的前一天。
每天母亲从山上或是地里回来,我总哄着饿得哭闹的小妹妹,在半路迎上来。刚到地藏仙跟前,母亲就“哦,哦”喊着,加快一步赶过来了。有时妹妹哭得厉害,母亲等不及到家,就把背篓往地边石帮上—靠,急忙解开胸襟。她舔湿了指头,一揉那饱涨的乳房,就像水枪似的滋出奶来,娘儿俩都乐得欢笑起来。母亲的皮肤真白,通年脸色晒得像小麦,却这么肌理细腻,柔软得好像糯米饽饽。也许只是乳房,我怎么也不信母亲全身都是这样的。因为母亲的奶水尽管足得像水枪似的滋出来,但她背篓里老插有一株报春花。而村里人叫它作荷克理的报春花,乃是治皴裂口子的灵药,母亲也爱用它。
不仅是我的母亲,所有穷苦的山农渔户人家的主妇们,每逢好天,一年里多半日子都在山里地里过。只是偶然去拉个大网,才吃上一口有蛋白质的东西。全靠身体做本钱的主妇们一个劲儿光是消耗着肉体。我那生孩子过多的母亲,更是瘦得油枯脂干的。一过夏天,就常年价闹起手脚裂口子来。尽管奶水足得像水枪似地滋出来,但凉风一起,就得防护脚心。从冬月、腊月,直到正月、二月,四十岁的母亲便痛得直喊阿唷哇。
“瞧,有娃娃嘴那么大呀!”
母亲常这么夸张她的皴裂口。她用荷克理填满手脚上张开的“娃娃嘴”,从纸拉门上撕下一小块、一小块的纸来贴在上面,母亲的脚跟就成了纸糊的了。
皴裂口也是个预报气候冷暖的东西。
“说不定要下雪啦,今儿晚上裂口痛得厉害哩。”母亲这样说。
操劳,操劳,一辈子非得操劳不能生活过来的母亲,尽管手脚上的裂口里渗出血来,母亲的乳房还是光滑的,难道所谓的母性就是这样的么?
母亲得了脑充血躺下来的时候,她的第十个孩子还没有离奶呢。她气得捶打着半身不遂的手脚,好像就是手脚犯了罪,不住地叨咕:
“这只手,这只脚,竟不听我使唤了,多么气人呀!”
母亲躺得日子多了,她的手脚也变得好看了,好像贵族小姐似的,她从此倒不再同荷克理打交道了。
如今,已经过了三十多年的岁月。我偶然在东京大街上发现了报春花。不由回忆起把它叫着荷克理的往日,想到母亲在抚养十个孩子的岁月里不知道牺牲了多少报春花的生命。然而我正如面对了我那穷苦的母亲,不禁对报春花发生了亲密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