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故乡花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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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朱颜辞镜花辞树

一直以为,在那些古宅深院里,除了桂树,枝干敷苔的广玉兰一定是要有的。曲水春风,古木盘空,才子佳人坐在树下,品茗,拉呱,或是抚一支箫……花影斑驳,筛一缕阳光,斜照在老豁的砖墙上,意境,便都有了。

扬州个园,在宜雨轩与抱山楼之间的荷池东侧,就有一株数丈高的广玉兰,下有六角飞檐小亭,两边抱柱上书写着不知是什么人做的楹联:何处箫声醉倚春风弄明月,几痕波影斜撑老树护幽亭。借这样一株老树,抒人生之幽情……箫声波影,曲栏明月,倒是将个园声色风情演绎得无与伦比。

春夏之交的时候,即便是寻常的院落,也很安静,静的深处,几株广玉兰开着满树硕大的花,朵朵都有碗大,一圈六瓣,中有蕊座和紫色花丝,所以又被称作木莲或荷花玉兰。花朵们真是尽心尽力,不放过每一个开放的机会……那些纺棰形花苞,露着前面小半的白,然后,便像铆足了劲一般,在某一个早晨或是黄昏,突然绽开,过程之快,看了心惊。清早,从树下朝上望,树高,叶子一层层,下面肥硕的白花能看周全,再往上,只有叶间漏出的一片片白了。风过,花树摇动,有露珠或是宿雨点点落下……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我住在芜湖县县委宿舍,一墙之隔的县委党校那边院子里,有十多棵两层楼高的广玉兰,密密实实一片浓荫。五六月时,南风悠悠吹拂,便开满了大朵大朵的白花。双休日在家埋首案牍,偶一抬头,楼窗外树青花白,确令人耳目一新。在以后的日子里,白衣渐失,容颜暗转,有花瓣斜斜依附在花托上……夜阑人静时躺床上,会听花瓣离枝落地“啪哒”一下、又“啪哒”一下沉甸甸声响。早上起来看,在原来花朵挺立的枝梢处,突兀出一根笔直粗壮的花柱。

三年前一场病,让我住进了市一院的干部内科病房,绿树掩映中一栋二层小洋楼。心脏代偿功能不全,感觉不到有多难受,难得几天清闲,只觉眼中风景是异常地好。病区里的木地板、百页窗,还有那些带异国风味的劵门檐廊,让人心里特别安宁。主教楼南边一溜十多棵广玉兰,快有百岁高龄了,枝繁叶茂,浓荫匝地,树上花苞陆续开放,清风徐来,尤是馨香沁人。我每天下午拔了吊水的针头,就要到那下面走走。

一个戴眼镜的有几分瘦弱的少年也到树下走动,他是对面病房的一个病友,即将参加高考,却患上肺炎。我们交谈过,感觉那孩子禀赋不错,甚至同他清秀外貌一样染着点多愁善感的文艺并发症。他说校园里也有几棵绿荫深深的广玉兰,那天,班主任老师指着窗外对他们说,广玉兰开花时,你们就要毕业离开校园就要说再见了……今见花开,颇有所感,而他的同学正等着他回去召开最后一届班会齐唱《毕业歌》哩。

出院那天,下了一夜的雨,上午办完手续,我打着伞站在湿漉漉的树下,竟有着几分离别的不舍。清新的香气,盈满胸腔,粉白的花瓣被雨水冲刷了一夜,愈发净洁,风雨并没有摧残它们的美丽。

南陵县中学“郁青楼”旁,原有一方清水荷塘,塘沿边也长着两排高大的广玉兰,遮天蔽日,各种小鸟在浓密的枝叶间啁啾啼鸣,伴着琅琅书声,玉兰落尽莲花开。我妻子的姨母曾是这所中学首屈一指的元老,一辈子独身未婚,全部精力都献给了教育事业,学生分布海内外,有学者、教授、作家、翻译家,有两弹一星专家及清华大学领导层人物,她叫黄浣莲——浣洗莲花,这是一个江南女子最诗意动人的名字。南陵中学前身是“郁青中学”,据说,那批广玉兰树,就是黄老师那一代人在抗战胜利后学校由山区迁回时植下的。听别人描绘,那时的黄老师,穿着旗袍,常常捧着教科书和厚厚一叠作业簿还有粉笔盒,踩着铃声和满地落花,从那两排广玉兰树下走过。说来令人难以置信,她竟然是因为舍不下自己学生而割断了南去广州的一段恋情……花开花落,春去春又来,在美丽的校园里,她就这样无怨无悔目无旁及地走了好几十年,直到原先轻盈的步履一天天迟缓蹒跚起来。

妻子也是从南陵中学毕业的,每年广玉兰开花的时候,总会想起她的母校,她的老师,还有她同逝去的姨母共同住过的劵门檐廊老宅。可是,数轮城镇建设,这所老校早已改造得面目全非,高中部迁往新区,仅留下初中部,那么多老建筑老景观都没有了。去年初夏的一个傍晚,妻子还让我陪她寻觅那些广玉兰原址。我不知道这能寻觅到什么?

没料到,站在曾经的“郁青楼”前,竟然出现了幻视——其时,云霞刚刚溶开一块蓝天的缺口,金红的光影散向无边的黄昏,我又一次看到了那些浓荫匝地的大树,开满白花,一个捧着教科书和厚厚一叠作业簿还有粉笔盒的旗袍身影,正从树下走过。岁月惊心……刹那间的忡怔里,从天上到水面,记忆中所有白莲花瓣一起朝她涌去,那么美丽,那么肃穆而圣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