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没有听说你的消息了,你这些年在干什么?为什么今天会突然跳出来阻止我?”须弥子问风秋客。
“我……其实什么也没干,等死而已,”风秋客的脸上有一种莫名的悲凉,“不过,我倒是有一个使命,那就是保护这个年轻人,以便报恩。所以算是我替他向你求个情,放他一马吧。”
须弥子像是不认识一样地瞪着风秋客,过了一会儿,突然间哈哈大笑起来。风秋客没有生气,也没有阻止他,静静地站在一旁,等着他笑完。
笑过之后,须弥子摇晃一下脑袋,伸手拍了拍风秋客的肩膀:“虽然我不知道你真正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但是以你的为人,会为了‘报恩’这种三岁小孩子的把戏而去全心全意地保护一个外人,我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的。”
风秋客脸色一变,没有搭腔,远处的安星眠却是心里咯噔一下。他一直相信一个观点,那些一辈子拼斗得你死我活的生死仇家,其实往往才是最了解对方的人。根据这个理论,须弥子和风秋客斗了一辈子,对风秋客的了解显然非常人所能及。如果他说风秋客不会为了报恩而去保护一个人,那这个说法八成是可信的。
也就是说,风秋客一直都在骗自己!他总是把“报恩”“偿还”之类的话挂在嘴边,安星眠并没有怀疑,但到现在他才明白过来,那只是一句托词。
他不禁有些糊涂了,风秋客到底想要干什么?他保护自己的确是货真价实的,单说刚才,如果不是他出手干预,自己就只能以近乎自杀的方式去和须弥子硬拼,取胜的机会只怕不足两成。可是他背后一定有一个动机,不可告人的动机。
是为了获取什么利益么?安星眠首先想到了自己的父亲和父亲留下的万贯家财。但仔细想想,首先父亲也就是一个普通的富商,放眼整个宛州大概连前三十号都排不上,以风秋客这样的身手,大概能有一万种方法去获取足够的钱财,何必盯着自己家不放?其次,父亲去世时自己也还是个孩子,那时候家里没有主心骨,风秋客真的想要霸占这份家产,那时候是最佳时机。但他非但没有那样做,反而帮助自己打理家业,并在自己身入长门之后继续找机会传授武艺。
那会不会是父亲留下了什么不能用钱财来衡量的宝贝呢?似乎也不像,因为父亲出身平凡,全靠经商白手起家,并无任何显赫的家世背景,而除了做生意之外,他也并不喜欢结交其他三教九流的朋友。可以说,风秋客是他结交的唯一一个“不普通”的人。
安星眠霎那间在脑子里涌起了无数的猜测,但这些猜测都没有证据可以证实。而这时候,风秋客和须弥子的对话还在继续。
“总而言之,你只需要答应我放过这个孩子就行了,我一定会回报你的,”风秋客说,“我一向言出必行,这一点你是知道的。”
须弥子嘿嘿冷笑几声:“我当然知道,不过我更加知道,你已经掉进我的套子里了。”
风秋客一怔,随即脸上现出怒色,看来是明白了须弥子的意思。须弥子则显得十分得意:“你我这一生,都习惯了独来独往,历次交战也都是单对单,既无援助,也无拖累。但是现在,你不顾一切地要保护这个小娃娃,我总算是找到你的弱点了。”
他向安星眠随手一指,就好像在指着一只羊、一口猪:“所以我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来威胁你的。也许你我仍然没有能力压制住对方,但我有足够的能力杀死这个小娃娃。而且你也知道,我是那种为达目的绝对不择手段的人,只要你的保护稍微疏忽了一丁点,他就会小命不保。”
“听起来,我就像是一口等着被宰掉红烧的肥猪。”安星眠耸耸肩,但居然并不生气。
“我听说,一般人如果被人用这种口吻谈论他的生死,都会觉得是受到了极大的侮辱吧?”雪怀青问。
“一般来说是那样,但我是个擅长止怒的长门僧,”安星眠说,“更何况,生气又有什么用呢?还不如省下精力好好想想,如果须弥子真的来追杀我,我应该怎么应付。”
“我看你对此也并不紧张。”雪怀青瞥他一眼。
安星眠自信地笑了笑:“我也许没法打败须弥子,但他也没那么容易杀死我。”
“那就看那位风先生准备怎么回答吧。”雪怀青说。
两人不再说话,都静静听着须弥子和风秋客的交谈。风秋客面色铁青,显得异常恼怒,但却一直没有说话,好像是在斟酌如何应答。他和须弥子争斗比拼了几十年,却没想到在这个时候被须弥子抓住了软肋,想来相当憋屈。
他会怎么回应呢?安星眠想,多半是会往地上吐一口唾沫,然后坚决地表达出他绝不妥协的决心吧?那样才像是这个眼高于顶的羽族高手应该做出的选择。但安星眠没有料到,风秋客最终给出了一个惊人的回答。
“好吧,你赢了,我答应你,”风秋客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假如我比你早死,而我的尸体还不算烂得太厉害的话,我就把尸体送给你,让你做成尸仆。我会保证在我的有生之年里尽我所能保护这具躯体,不会故意做出妨碍它成为行尸的任何举动。”
四
安星眠和雪怀青对视了一眼,雪怀青的眼神里有些惊讶,安星眠的情绪却更加复杂。雪怀青或许不太明白羽族应该是什么样,但安星眠身为一个长门僧,却有着丰富的知识。羽族是一个自视高贵的种族,对遗体的处理也非常庄重。举例而言,某些为大家族服务的奴仆很可能一生都被呼来喝去,受尽歧视,但他们死后却仍然有权获得一个专为家族仆从设立的墓穴,任何人都无权剥夺。
风秋客这样的武士也许在这方面的观念会略微淡薄一点,但也绝不会情愿自己死后不能获得安眠,而变成尸仆任由须弥子驱策。两人争斗了半生,其中或许就有须弥子觊觎风秋客尸体的原因,虽然这么说有点别扭。
可是现在,仅仅是为了须弥子威胁要取安星眠的性命——还未必能取得到——他竟然就主动应承了献出自己的尸体,让老对头得到一具梦寐以求的强大尸仆。这样的牺牲是巨大的,巨大到实在让人怀疑:安星眠到底有哪点那么重要?
“难道我是金子做成的?”安星眠调侃地摸了摸自己的头顶。
“金子做成的都不至于让他付出那么大的代价。”雪怀青眉头紧皱,也陷入了思考中。
而此时须弥子已经喜形于色,看样子简直恨不得风秋客能当场自杀,然后他当场把这具尸体做成尸仆。不过他还是很快克制住自己的情绪,拍了拍风秋客的肩膀:“一言为定,你知道我也从来不会违背诺言。只要这小子不做出得罪我的事,我就保证不杀他,而且我还要送你一个彩头。”
“他想要问的问题,你准备如实相告,对么?”风秋客说。
“你果然是我的知己!”须弥子大笑起来,“你可千万别被其他人杀死,一定要留着让我来干掉你啊。”
“尽力而为,”风秋客淡淡地说,“不过麻烦你先给我一点时间,让我和他先聊聊,行么?”
须弥子潇洒地做了个请便的手势。这两个对头死敌的关系看起来真是微妙,风秋客向须弥子出箭时毫不留情,似乎打定主意要把他毙杀当场,但当没有动手的时候,倒更像是一对相交多年的老朋友。或许对于须弥子而言,只有配当他敌人的人,才配成为他的朋友。
风秋客离开须弥子,走向了安星眠,向他做了一个“跟我来”的手势。安星眠苦笑一声,冲雪怀青挤挤眼睛,跟在风秋客背后,走出了数丈远,风秋客这才停下来。
“上一次被你用诡计逃脱了,没想到你变本加厉,竟然钻到这种地方来了,”风秋客的话语里颇有怒意,“尸舞者是一群什么样的人,你即便不知道,也该听到过传闻。更何况,你的目标竟然是须弥子,简直活得不耐烦了。要不是我来了……”
“其实你要是不来,我也有办法的。”安星眠嘀咕着。
风秋客哼了一声:“你能有什么办法?装死然后偷袭?这一招对付别的尸舞者或许行,想要用在须弥子身上,根本就是肉包子打狗。当然,你自己一个人倒未必不能想办法逃走,就逃跑这一方面来说,我对你还算有点信心,但偏偏你还要记挂着那个漂亮小妞,色心一起,就连命也不要了。”
安星眠噗哧一声:“她就算是个不漂亮的小妞或者丑得吓死人的小妞,我也不能扔下她不管啊,因为教我功夫的人是一个讲义气到对恩人的儿子都要保护备至的人,我也应该像他那样有义气才对。你说是不是?”
他故意把“义气”两个字咬得很重,说话时一直紧紧盯着风秋客的眼睛,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更是语调上扬,隐含嘲讽。风秋客脸色一沉,似乎是要发作,但最终,他只是叹了口气。
“须弥子这个老东西,实在是嘴太毒辣了,”风秋客摇摇头,“不过我就知道,你听到他那句话,一定会生疑的,我也不能再瞒着你了。的确,我之前告诉你,我是为了报你父亲的大恩而一直保护你,那是骗你的。我保护你,另有原因,抱歉我不能说。但至少你得相信,我对你是没有恶意的,决不至于保护你是为了把你养肥了然后一刀杀了吃掉。”
“你放心,这一点我绝对相信,因为你们羽人不吃肉,”安星眠依旧脸上带着一丝笑容,“但我还是得说,这样做让我很不愉快,我不喜欢自己莫名其妙地被人保护起来,却连原因都没有。”
“我不说,自然有我不能说的苦衷,”风秋客恳切地说,“如果你为此觉得我这人不可信,我可以以后再也不在你身边露面,但如果你有危险,我还是会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