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遗命,不得不遵从啊。”安星眠苦笑一声,把自己童年的经历略微说了一下,又稍稍讲述了自己如何试图以金钱收买章浩歌收自己为徒、而章浩歌居然答应了。他不喜欢在女性面前矜夸,对自己的事情基本一笔带过,却忍不住大大夸赞了老师章浩歌。
“也许站在你们的角度看,他确实很伟大,不过我不是太理解这种为了捍卫所谓的信仰而完全不顾自己生命的做法。”雪怀青听完评价说。
“你还真是诚实,”安星眠说,“其实我也并不赞同他那么做,但是,一想到那种信仰的力量,还是难免让我感动。也许是因为我自己没有那种坚定的信仰,所以我才会很羡慕那样的意志。”
“尸舞者不为任何信仰而活着,”雪怀青沉默了一会儿,“他们只为了自己。不,是我们只为了自己。”
安星眠看得出来,雪怀青的情绪里混杂了一丝忧伤。这不难体会,尸舞者的孤独和离世固然令他们有骄傲的资本,却也同时让他们在内心深处对其他人有隐隐的羡慕,尤其是像长门僧这样有一个光明正大的信仰可以去崇拜和追求的人群。他只能想办法岔开话题。
“前面那个小镇可以歇歇脚,”他说,“那里有一家店,做的烧饼夹牛肉味道相当不错。”
雪怀青不置可否,但还是跟着他下了车,和他一起走到了那家烧饼店。这家店其实不只卖烧饼,还有各色卤菜,店门口挂着一排色泽金黄油亮的卤鸭子,远远散发出香气。不过看得出来,它的烧饼夹牛肉名气最大,来这里的顾客不论买些什么吃食,或多或少都会捎上几个烧饼。那烧饼烤得焦黄酥脆,牛肉则红亮亮的冒着热气,让人一看就食指大动。
安星眠买了一只鸭子,买了四个烧饼夹牛肉,然后把雪怀青带到另一家小面馆,要了两碗最便宜的素汤面。面馆伙计的嘴都快撅到房顶上去了,却也不能不做生意。雪怀青看着他充满尊严的气鼓鼓的背影,叹了口气:“其实我们拿回马车上吃也是一样的。”
“你不明白,吃烧饼夹牛肉,就要配这一家店的面汤,可惜他们不单卖面汤。”安星眠笑眯眯地回答。他撕开油纸,正准备带着幸福的表情朝着手中的烧饼大口咬下去,突然间动作凝滞了。雪怀青看着他圆睁的双眼,连忙问:“怎么了?”
“隔壁桌子上坐着的人我认识,是一个长门僧,天藏宗的长门僧,”安星眠小声说,“我上一次跟随老师参加长门法会的时候,曾经见过这个人。他胖得很有神韵,所以我对他有印象,后来还找他说过话。”
雪怀青侧头一看,险些笑出声来。如安星眠所说,这是一个大胖子,胖得颇有几分神韵,整个脑袋几乎是浑圆的,两只眼睛却小得像绿豆,令他的头颅看起来活像捏出来的面人。
“我还记得这个人叫刘聪,”安星眠说,“那次法会结束后,我去问他,他怎么能在长门的苦修中还保持那样令人羡慕的好身材。他告诉我说,多亏了长门的苦修,他才能瘦到这个地步,‘只有以前的一半那么胖’。”
雪怀青叹为观止:“那他以前得胖成什么样啊,岂不是一座肉山?你现在打算怎么样,去和他说话吗?”
“先不急,”安星眠说,“现在形势紧张,公开场合说话不方便。我们可以先跟着他,到僻静的地方再说话。”
“等一下,他好像一直在看着什么,”雪怀青说,“他的眼睛一直瞪着桌腿。”
两人等了一阵子,名叫刘聪的胖子吃完了面前的一大碗素面,站起身来,谨慎地左右张望了一下,然后才走了出去。可惜的是,这样的左右张望不过是徒具其形,否则他不会看不到,邻桌有一男一女已经暗中观察他很久了,男的他还曾经会过面。
“看起来,他纯粹是因为体型实在不像一个长门僧,才会在那么长的时间里都一直没有被捉住。”安星眠嘀咕着,假装碰翻了面碗,让面汤流了一桌后又滴到地上,然后不理会眼睛里快要喷出刀子的伙计,和雪怀青一起换到了刘聪之前坐的那张桌子。他低下头,在桌腿上找到了一个标记。
“一个椭圆形和一个三角形,这是你们长门的暗号吗?”雪怀青问。
“这不是通用的长门标记,”安星眠说,“但刘聪能看懂这个暗号,我认为十有八九是天藏宗独有的暗号,而且至少说明了有人在召唤同伴。我们应该跟着去看看,不过还是先不要现身,毕竟那是别人宗派里的秘密。”
安星眠在桌子上扔下一枚银毫,远超过两碗素汤面的价钱,总算让伙计的脸色稍微好看了一点。然后他和雪怀青一起走出门去,远远地跟着刘聪。
这个小镇不算太大,一条南北走向的青石板路贯通全镇,几分钟之后,刘聪已经走到了镇子的中央,然后向东拐进了一条小胡同。安星眠正准备跟上去,雪怀青却忽然伸手拦住了他。
“怎么了?”安星眠问。
“不大对劲,除了我们之外,还有人在跟着他。”雪怀青说。
两人装作在路边小摊挑选粗糙的手工饰品,安星眠悄悄回头,果然看见两个黑衣男人跟在刘聪身后,也进入了那个小巷。他们的帽子压得很低,看不清面目,但身手矫健,显然身怀武艺。
“我们尸舞者对于跟踪和反跟踪这一套都玩得很熟。那两个人,从刘聪离开面馆后,就一直朝着同一方向走,不会是巧合。”雪怀青一面说着,一面和安星眠一起跟在了黑衣男人的后面,也拐进了小巷里。
刘聪没有在小巷里停留。他穿出了小巷,继续向东行走,走上了出镇的官道,黑衣人和安雪二人分别尾随。雪怀青有些疑惑:“怎么会走官道呢?在这种地方会面,岂不是太招摇了?”
“看前面,”安星眠伸手一指,“那里停了一辆马车,大概他们会在马车里碰头吧。”
果然,刘聪径直走向了那辆马车,伸手掀起了车厢后面悬挂着的布帘。就在那一瞬间,刘聪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惊叫声,随即整个身体就像被什么东西吸住了一样,向着马车里缩进去。雪怀青目力过人,看得分明,就在刘聪挑开布帘的一刹那,一个绳套从车厢里飞出,精确地套在了他的脖子上,把他拉了进去。与此同时,一只手伸了出来,把一个布团按在刘聪的嘴上,让他不能发出更多的声音。
但是这些马车里的人大概有一点没想到,那就是刘聪实在是个体型惊人的大胖子,虽然遭受到了袭击,他那肥大的身躯挣扎起来,还是颇有几分力道。“哧啦”一声,刘聪的手不小心抓到了布帘,一用力,把布帘整个撕了下来,暴露出车厢里的所有人。
不过好在那个捂嘴的布团上似乎是浸过了迷药,刘聪挣扎了两下,身体很快软了下来,再也没有力气了。车厢里的人费劲地把他拉上车,赶紧驾车离去,身后的两名黑衣人目送马车远去之后,才回身向镇上走去,当然,这时候安星眠和雪怀青已经在道旁藏好了。
马车驶远了,两名黑衣人也消失在视线中,安星眠和雪怀青这才从路边的大树后钻了出来。雪怀青正想说话,一抬头看到安星眠的脸,不觉一怔。
“你怎么了?”她赶忙问。此刻安星眠脸上的表情十分吓人,僵硬得就像石头,目光中更是流露出某种惊惧的意味。自从认识安星眠以来,雪怀青还从来没有在他的眼神里看到过一丝惊惧,这原本应该是一个对什么事物都无所畏惧的人。
“刚才刘聪把马车上的布帘扯下来了,我看到了坐在里面的人。”安星眠低声说。
“我也看到了,两个壮汉,一个大胡子,还有一个瘦瘦的中年人,怎么了?”雪怀青很是纳闷。
“还记得进入那个小镇之前,我们正在讨论什么么?”安星眠的语调很是怪异。
“我们正在说起和信仰有关的话题,你说了好几遍你很崇敬你的老师,那个叫做章浩歌的长门僧……等等,不可能吧?”
“我的眼睛不会出错的,”安星眠的表情除了极度的惊诧之外,还有深深的沉痛和迷惑,“你和我都看到的那个瘦瘦的中年人,就是我的老师章浩歌,本来应该已经被宛州总督砍掉脑袋的章浩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