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笛凯尔贵为部落长老,为人却十分谦和平易,和安星眠很快聊得热乎起来。安星眠对音乐之道其实连入门都谈不上,但胜在博闻强识,很多话题都能信手拈来,也让长笛凯尔长了不少见识。洛族没什么花巧心思,对人类不信任的时候固然会加以提防,一旦喜欢上对方却也会掏心掏肺,凯尔说到高兴处,从怀里摸出一串玉石珠串来:“这是我在东陆游历的时候无意中得来的,但我们河洛的一切创造都只是为了侍奉真神,并不需要这种奢侈品,倒是你们人类很喜欢这种东西,你可以拿去送给你的情人。”
安星眠接过珠串来,只见这串玉珠质地润泽,底色油青,表面上仿佛有水光流动,实在是一串品质上佳的珠串,拿到市面上至少值七八百金铢。他摇了摇头:“这礼物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凯尔笑了笑:“贵重不贵重,那是对你们人类而言的,我要是拿什么贵重值钱作为礼物的标准,那就不是真神的仆从了。这只是一个老河洛遇到一个喜爱的年轻人,送他一点小玩物,你难道也像我在宛州中州遇到的那些人一样俗气吗?”
安星眠也笑了:“既然这样,我就却之不恭了,可惜我现在实在没有什么好东西可以送给你,除了钱,我穷得什么都没有。”
两个人一起哈哈大笑起来,但突然之间,安星眠想到了点什么,兴奋地一下子站了起来:“我刚才说错了,凯尔苏行,我有一样十分好的东西可以送给你。虽然那玩意儿原本的归属权不在我,但它的原主人……早就已经不在了,正需要一位好的新主人去保管它。您等一等。”
他跑了出去,回到自己的房间,把那本从藏书洞窟里意外找到的《殇阳血》曲谱翻了出来,再兴冲冲地跑回长笛凯尔身前。凯尔看着他手上拿着的书,脸上毫不作伪地露出欣喜的神情:“啊,这是一本人类的古书吗?那可太好了,我非常喜欢读你们人类的书,也很喜欢收藏古本。”
“而且这一本恰好是你非常喜欢的。”安星眠神秘地一笑,把《殇阳血》双手捧着递了过去。凯尔接过书,一看封皮,立刻不顾身份形象地跳了起来。
“这是《殇阳血》的最初版本吗?”他大叫起来,“太好了,我一直想要找这个曲谱的原本,一直没有找到!你真是太了不起了!太伟大了!”
后面是一串叽里咕噜的洛族语,他说得实在太快,安星眠都难以捕捉,只是隐隐听到几句“感谢真神”之类的话,猜到这位河洛长老多半是在向真神祝祷之类的。他不禁哑然失笑,看来不只是人类里才有那种收集成痴的人,河洛里也存在啊。
“我在宛州清音苑和你们人类的大琴师兰听轩一起探讨过这本书,当时我们一群人在一起几乎聊了三天三夜……”凯尔小小的脸上露出沉醉的表情,“兰听轩十分推崇这个曲子,认为它在音乐上达到了至高的境界,可惜的是,作曲家的姓名生卒已然不可考了……”
“等等,为什么不可考?”安星眠忍不住打断了他,“这难道不是蔷薇皇帝时代的大国手欧阳扶所做的么?很有名的啊。”
凯尔摇了摇头:“错了,错了!那不过是他人托名欧阳扶所谱的伪作而已!”
安星眠大吃一惊:“什么,竟然是伪作吗?”
凯尔叹了口气:“的确是伪作。兰听轩专门请历史学家和考据学家进行过考证,这曲子根本就不是欧阳扶所作。”
“你们能确定吗?”安星眠问。他有些失望,自己兴致勃勃地把这本曲谱当做珍贵的礼物送给长笛凯尔,没想到竟然是一本伪作。
凯尔看出了安星眠的失望,冲他摆摆手:“你可千万别因为这是本伪作而看不起它,你以为我刚才的兴高采烈是装出来的吗?真正的音乐可不是依附于某个名家的名字而存在的。很多无名的音乐家未必比那些大国手差,只不过是没有机遇罢了。《殇阳血》这首曲子想必你也听过,水准如何,还需要多说吗?”
安星眠点点头,表示赞同。《殇阳血》所讲述的,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胤朝开国之君白胤的传奇故事。在那些令人热血沸腾的传说中,白胤以燃烧的火焰蔷薇为旗号,率数十万大军强攻中州阳关,在留下如山的尸体之后,以死伤十万人的血的代价登上阳关城头,并最终攻克天启,登临太清殿,成就帝王伟业。在白胤的征伐生涯中,阳关之战具有决定性的意义,而由于那一战伤亡惨烈,护城河都被鲜血染成了暗红色,阳关开始被人们称为殇阳关。
《殇阳血》就是以阳关血战为主题的,曲调中既有表现白胤气吞天下的雄浑壮阔,也有表现阳关血战之惨烈的金戈铁马震撼人心;然而真正令这首曲子地位得到拔高的,还是从头到尾贯穿的一种悲怆苍凉。它并不只是为了给一位传奇皇帝歌功颂德,更增添了对战争和杀戮的反思,对在战争中伤亡的士兵与百姓的怜悯,因此一向都被认为立意高远,内蕴深邃。
回想起这些评价,安星眠觉得它是不是欧阳扶所作其实并不重要了,况且长笛凯尔是真心喜欢这份礼物,一个劲地说下次出门游历时要把它带到清音苑,去和其他音乐家一起探讨一下原本和流传后世的版本到底有什么不同,甚至希望能从中找到一些原作者的蛛丝马迹。
于是他的心情又愉快起来,和凯尔继续聊了下去,凯尔问他这本曲谱从何而来,他不能说真话,只好含糊其辞地说是从某位收藏家手里意外得来的,至于收藏家是在哪里淘的就不清楚了。为了转移话题,他也只能赶紧提问:“我从小到大都听说这首《殇阳血》是欧阳扶的作品,你们是怎么考证出它其实是伪作呢?”
“首先是欧阳扶这个人的性情十分古怪。他一向很少与人来往,所以只有极少数人知道,此人一向对于帝王将相的风云伟业深恶痛绝,认为帝王史就是平民百姓被利用被屠戮的历史,为此曾拒绝为当时的皇帝谱写颂歌,险些被砍了脑袋,”长笛凯尔说,“而我们现在听到的这首曲谱,虽然最后的重点的确是落在对黎民的同情悲怆上,但前面仍然有大量的篇章表现出了对蔷薇皇帝不世功业的景仰和对战争风云的歌颂,这实在不像是欧阳扶的手笔。”
安星眠想了想:“有道理,一个厌恶战争的人是不会去歌颂战争的。”
“此外在欧阳扶去世后,曾经有人精心编撰了他的作品清单,”长笛凯尔说,“在那一份清单里,也并没有这首歌。此外,还有一点很重要的证据。”
“什么证据?”安星眠问。
长笛凯尔拿起《殇阳血》想要拍一拍,但似乎又想到这本原本的得来不易,最终没有拍下去:“最重要的一点是这首曲子流行的时间。我们查遍了各种各样的文献记录和史书,从胤朝末年开始的好几百年里,并没有任何一本书籍里曾经提到过这首曲子,它最早的一次被记载,大概是在七八百年之后的和平时期。在那之后,这个曲子才算真正有了名声,这以后有关它的记载就多得数不清了。但在和平时期之前,没有,一次我们都没有找到。所以我们估计,这首曲子的成曲年代大概就应该在那段时候,但我们分析了那个时代的音乐家们的特点,没有找出一个比较相似的。所以这可能是一个郁郁不得志的村野奇人所作,可惜那奇人的名字只能永远掩埋在历史的尘埃之下了。他当时要是不假托欧阳扶的名字,也许就可以青史留名了。”
安星眠微微摇头:“未必啊,世人总是对名人有盲目的崇拜。假如这首曲子不是假托欧阳扶之名,恐怕根本就没有机会流传后世吧?”
长笛凯尔想了想,颓丧地叹了口气:“没错,是这个道理。”
话题到了这里稍微有些沉重,而时间也已经到了晚饭的点,多闻卡其克开始招呼学徒去准备晚饭。长笛凯尔拉起安星眠的手,正想要夸赞他几句,却被猛然吓了一大跳。只见安星眠脸色铁青,嘴唇微微颤抖,目光更是奇异,就好像见到了什么人世间最可怕的事物一样。
“你怎么了?”凯尔连忙松开手,很费力地爬到凳子上,摸摸安星眠的额头,“是不是生病了?”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安星眠突然大声吼叫起来。
“你……你明白什么了?”长笛凯尔颤声发问,“你……你没有发烧啊,怎么像是被烧糊涂了?”
“这是一个骗局!一个骗局!”安星眠全然不顾及在河洛尊长面前的礼仪,几乎是在用全身的力气怒吼道,“这是一个骗局!我们全都受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