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有秘密。
有擅于制造秘密的人,就有擅于破解秘密的人。
即便个中高手,也要有一山更比一山高的觉悟。
永不暴露的秘密是不存在的。
执壶里的水煮沸了,咕嘟咕嘟冒出热气儿。
三人到花厅里落座,屏退左右,开始说正事。
“辛师傅您知道,两日前北平城发生了一场乱子。诸事的调查和善后,千头万绪,几大部各司其责。其中交给细作部侦办的,是两个伪造的半张公文纸。”郁李道。
“之所以问到老头儿你这里,是因为那两张半纸的上面,分别钤印着殿下的书简私印。也就是六年前,由你篆刻的那套加了‘言事’二字的左右半印。”宝珠道。
“众所周知,辛师傅每每治印时,先用普通石料练手,有把握之后,方才真正操刀。辛师傅曾经封刀两年,便是潜心钻研左右半印的刻制方法。”郁李道。
“那么就有两个问题需要问你。曾经刻废的那些印章,以及试印纸等等,你都是如何处理的?有没有流出去,或者中途被人盗用的可能?”宝珠道。
真敢问啊。
不过有了那块桃花冻石做铺垫,辛子缃又对宝珠这位博弈大师无限钦佩,再听到这么冒犯的话,也就容易接受了。
辛子缃整理了一下思路,徐徐地道:
“首先,想要篆刻出同样大小,且款识一模一样的两种印章——整块印、左右半印,非常考验功底,即便是我,也有些吃力。所以每一次画印用的各种字刻图样、刻废的印章,以及试印纸,有很多很多。”
“其次,每当我治印,哪怕是练手,都是闭门造车,谁也不能接近我的屋舍,清扫做饭日常更是我一个人。像是废印、图样纸、试印纸那些的销毁,均由我亲力亲为,从无一次假人之手。”
“再次,我治印所用的屋舍,与我平时住的宅子不是一处,在城西的荒郊,很偏僻。每逢治印伊始,都有专人来围守,日夜换班,保证我屋舍的方圆之内,闲人无法靠近。对了,就是看守的兵士,也因着避嫌,从不来走动。”
辛子缃是吃这碗饭的,太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他也生怕辜负殿下的信任,所以谨慎再谨慎,行事毫无纰漏可言。
郁李和宝珠对视了一下。
确实很周全。
但防得住普通人,个中高手就不一定了。
譬如亲军都尉府的高手。
仅是宝珠这样的第七卫,就有好几种方法,能拿到想要拿到的,同时又瞒过辛子缃以及把守之人的眼睛。况且一个人再小心,总会有马虎大意的时候。
“当然,还有最后无比重要的一点,”辛子缃这时笑眯眯地补充道,“我老人家可不傻。练手刻的那些,印章上的款识均是实打实的,但总在细微之处有不同。再如我封刀的那两年,各种印款都曾试过一遍,可无论是成品,还是半成品,也都故意留了破绽。就算从我手里有什么被盗用了去,碰上行内的明眼人,一下就能辨认出真伪。”
所有的老匠人也都是这么做,防备的就是出岔子。
这就把上面的顾虑都排除了。
不过,辛子缃后面这句的言外之意:是不是能把左右半纸给他瞧瞧?
“不方便给外人看。”
宝珠摇头道。
辛子缃眨眨眼睛:“我老人家可是行内。”
宝珠盈盈地笑道:“巧了,我也是行内。”
“嘶——”
辛子缃的胡子一撅一撅的。
他把手揣进兜里摸了摸那块瓜瓤红。
不生气,不生气,不生气。
“在下还有个疑问,就是辛师傅说的那个字刻图样。”郁李道。
“我知道郁正卫在担心什么。”辛子缃捋了把胡须,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能画在纸面上的图样,都是半成品;真正落实到石料上的图样,在这里。”
辛子缃伸手一点自己的脑袋。
“从无例外?”宝珠问。
“从无例外。”
辛子缃底气十足。
综上所述,印章的源头处,所有可能出问题的环节都杜绝了。
饶是事先有心里准备,宝珠还是有些失望。
她看了看郁李,将手里的茶碗放到茶盘上,然后挪了一下执壶的壶口,对准了茶碗。
——最直接也最容易查的线索,被切断了。往后查起来就难了。
郁李见状,伸出修长的手指沾着茶水在案上勾几下。又轻轻地将两个空茶碗拂开来。
——此事必然十分棘手。不过,车到山前必有路。
宝珠看着郁李那双波澜不惊的含笑眼睛,不由也翘着唇角一笑,比划了个手势。
——咱们郁正卫向来最让人有信心!
郁李的眼神顿时亮亮的,露出个受鼓励的笑脸。他很坚强地握了握拳。
那意思是:苦中作乐,再接再厉。
宝珠娇甜地笑了。
“我说,你们俩小辈儿,当着我老人家的面,就眉来眼去地摆起茶阵。当我是瞎的吗!”
辛子缃托着茶碗,斜眼儿不咸不淡地道。
“这里已经没你的事儿了。”宝珠道。
闹了半天,人家眼里根本没看到他。
深呼吸!不、生、气……
“过了河就想拆桥。我老人家不是那么好打发的!”
宝珠道:“瓜瓤红都给你了,还想怎样?”
辛子缃哼哼两声,没往下说,他先往门口的方向瞟了瞟。
宝珠也看向门口——
一个小人儿躲在抱鼓石后面,正朝二门里张望。
郁李从席间站起身:“请恕在下离开一会儿。”
他是冲着辛子缃说,眼睛却看着宝珠。
宝珠甩了甩帕子。
郁李前脚跨出二道院,后脚,辛子缃就像变戏法似的,不知从何处抓出两个棋碗。他又把几个茶碗都挪开,很利索地在桌案中间摆上一个棋盘。
“来,再杀一盘!”
辛子缃兴致勃勃地道。
“你输起来没够哦。”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今日凑够九盘棋。九九大顺嘛!”
还九九归天呢。
见宝珠一副兴趣缺缺不愿搭理的模样,辛子缃抓了把棋子,闲闲地道:“小丫头你还有事儿求着我老人家呢。在你临走之前,你不把我哄高兴了,我可不答应你。”
宝珠微微一愣。
“求你什么?”
辛子缃放下棋子,从衣兜里摸出那块桃花冻石,爱不释手地在手里把玩:“像这种有银子都买不到的东西,你小丫头那么抠儿,会轻易忍痛割爱送给我?你是因为马上要回京了,又觉得你家郁正卫负责的这档子事,需要一个治印方面的行家。于是就找上了我,连哄带骗兼收买,让我老人家替你陪在他身边全力帮衬。是也不是?”
宝珠出外的户帖和路引上,那么多地方府州县的钤印,都是辛子缃给弄的。瞒谁也瞒不住他。
宝珠眨巴眨巴眼睛。
“……那你被收买了吗?”
丝毫没有被拆穿的尴尬。
辛子缃也眨巴眨巴眼睛。
“我还在考虑呀。”
又学她。
“那你把瓜瓤红还我!”
宝珠作势就要抢。
辛子缃一巴掌拍掉她的小爪子:“送给我老人家的还想往回要!”
“再说了,也不看看你这死丫头硬塞我一个什么差事?”辛子缃又道,“印章的相关内情,哪是那么好查的!我老人家这儿没出破绽,实乃万幸。可也因为这样,再往下查,不就要查到藩邸的府丞和书办官们的身上了!”
书办官啊!
府丞啊!
那都是拿朝廷俸禄的人啊!
“你家郁正卫接了一个烫手山芋,算他倒霉。你却让我老人家跟着一起跳火坑,我还不得好好考虑考虑!”
宝珠被辛子缃一副焦虑兮兮的表情逗笑了:“瞧把你吓的。”
“藩邸那边,是最后查无可查才会去触碰的底线。在那之前,还有公文纸的源头、笔迹的源头,以及内府处、衙门处的各种流动凭证。也包括亲军都尉府几大部文职们,经手过的那些能做手脚的公文和信函。或者,干脆从内部有本事、有条件做手脚的成员查起……诸如此类,林林总总,要查的还多着呢。”
宝珠这个第七卫,不是摆着好看的瓷瓶。一番话下来,听得辛子缃一愣一愣的。
她顿了顿,又道:“更何况,拿人的手短。那种有银子都买不到的东西,老头儿你拿都拿了,好意思反悔吗?”
她用他的话堵他。
辛子缃转了转眼珠子。听宝珠这么一露底,事情好像也没那么忌讳,而且还挺有趣儿。
辛子缃冷哼着,板着脸摆谱道:“看在你小丫头还算是个人才,又对你的那个郁正卫一往情深死心塌地的份上,我老人家就勉为其难,待在他身边帮一把好了。不过丑话说在前头,过于敏感的事儿我不参合。”
“放心。”宝珠笑盈盈地道。
就算想参合,也没机会。
“对了……你家郁正卫是不是还不知道你要走呢?”辛子缃又幸灾乐祸地道,“嗯,肯定的,否则他不会是现在这状态了吧。”
宝珠刚捏起一粒棋子,打算陪辛子缃杀一盘。
她闻言一恼,就将棋子给捏碎了。
……
来找郁李的这个小人儿,是个长相很讨喜的小男孩。
唇红齿白,虎头虎脑,乍一看,像煞了菩萨座下的善财童子。
可他也只是看着像孩子,实则已有十七岁。
石耳。
防御部的文职:候补副手。第七卫。
“让你小子在你们部里盯梢,你跑过来作甚?”郁李道。
石耳端起郁李给他倒的大碗茶,咕咚咕咚喝了好几口,抹抹嘴,才道:“郁正卫,你不知道,午后那会儿,防御部公署发生大事儿了!”
石耳的屁股还没坐热乎,就忍不住将香氏姐妹和吴茱萸的家丑,绘声绘色地给郁李讲述了一番。
像每个凑热闹的人一样,石耳刚刚在防御部看了一场让人瞠目结舌的大戏,此刻正兴奋地纠结于男主人与姐妹花之间的情爱纠葛,暂不会去想这件事或许还有什么更深的隐情。更不愿对当事人少一些添油加醋,多一些尊重和同情。
于是郁李听罢,用手狠敲了一下他的额头:“你的任务是监视司徒嘉,不是张家长李家短。你特意跑来一趟,就为这个?”
石耳捂着头,满脸冤枉地道:“不是,我是有重要情况要汇报的。”
只是吴头儿那桩事太刺激了,他一时没忍住。
这一刻,酉时过半,夜色将至。西坠的黄昏,斜斜投射来的温暖的橘色光晕,在公署大院的屋檐瓦片上,弥漫开斑斑驳驳的余晖。直到晚霞的最后一抹绯红渐渐褪去,石耳给郁李讲了司徒嘉偷偷查阅库档的事——
司徒嘉这个亲军都尉府很出挑的人才,年纪轻,资历深,在一众同僚之间的口碑极好。郁李以前对她的印象,也始终停留在端庄、精专、持重,错误率几乎为零的层面上。直到昨晚上,他拿着右半纸,去防御部询问一干文职,这个贯是娴静优雅的大家闺秀,表现出了她的另一面:冷静、骄傲,以及多疑。
当然,这些大多未流于表面,是郁李的个人感觉。
同时他也感觉到,司徒嘉并没将她知道的和盘托出。她自有她保留的立场,毕竟越是老人儿,越是有理由明哲保身。但是郁李有种很强烈的预感,如果司徒嘉能将她知道的说出来,将对细作部这次的调查大有帮助。
不过,司徒嘉选择装聋作哑,郁李也不能去严刑逼供。退而求其次。他跟大镇抚要了石耳这个“耳报神”,从旁监视司徒嘉的一举一动。
一个人只要知道什么,跟那些不知道的人就是不同,迟早要露出蛛丝马迹。
却没想到会这么快……
“你可看清楚,她翻阅的是哪一年的起居注了吗?”
“庚午年。”石耳道。
宛若一滴水掉落进了正热的油锅。
庚午年——洪武二十三年。
六年前!
郁李心中一动,又是六年前。也就是辛子缃给殿下篆刻出两套书简印章的那一年……
“月份呢?”
石耳想了想,道:“不是七月,就是八月。”
“能确定?”
“看司徒前辈当时的动作,应该是铜匦中比较靠里的格子。”石耳道,“不会是最里面,否则她还需用到木梯。也不会是最外一排,因为她踮着脚,还挺费劲的。然后,铜匦里的格间——防御部的铜匦,是三四宫格,横三纵四。再算算司徒前辈的身高,以及手臂的长度——结论就是第三排。也就是七月、八月、九月的格子。再来看她手肘的弯折角度——不是七月,就是八月。”
这已经精确到最小的范围。
石耳不过是扒着窗根一看,能得出这样的结论相当厉害。
郁李赞叹地道:“难怪大镇抚会一力推荐你。本事不赖!”
石耳不好意思地摸头:“我就是有一双好眼睛。视线比一般人更远,看得也更清楚。”
“那个,我再估摸一下日子吧。”石耳又道,“日子应是比较靠前——依照惯例,每日的文书记录,至少是一页纸,写不满,便是一页;若多了,有时候十几廿多张也是有的。司徒前辈那时拿出一大摞,她从上面开始数,要找的那一份,日子必定就是靠前的。否则,她会从下起数,或者分开一半,从中间开始找。”
“另外,司徒前辈翻得很快,看得也快。当然这是因为她紧张,但也说明她在翻找之前,目标明确。而她看得快,是由于她就看了一页纸。”
一页纸,便是一日的文书记录。
范围又缩小了。
“非常好!”郁李笑着夸奖道,“小石头的心思缜密,实在是帮了我大忙。”
石耳嘿嘿笑道:“我做这候补副手也这么久了,每日每日,做着同样的事,实在是不熟也难。而且身为同一部、同一职司的同僚,很多习惯都是相似的。”
郁李笑而不语。
这也是他从文职里找“耳报神”的原因。
“哦,对了,司徒前辈应该不止是想看‘庚午年’的起居注录。因为她还朝着上面的铜匦看,看了很久……”辛夷补充道。
郁李若有所思地侧头。
如果司徒嘉能将她知道的,跟郁李开诚布公,赵如意的真实身份也就昭然若揭了。
但正如郁李感觉到的那样,司徒嘉骨子里骄傲、多疑。
六年前的那次疏漏,是她在亲军都尉府的服役生涯中,唯一的一次败笔。她对此感到深深地恐惧和焦虑,因为有些错误能犯,有些错误犯不得。那唯一的一次,可能葬送了她的前程,也可能要了她的命。所以她现在偷偷地查,悄悄地查。
她的目的很明确,把自己摘出去。能查出当年的内情固然好,将功补过;查不出来……
六年前,出现在北营大帐的外人,是她、卢银宝、赵如意。
八年前,他们三个文职多多少少都参与了那批行移公文的校对工作。其中,司徒嘉是防御部的新人,赵如意是隐者部的新人,而卢银宝,那时就已经坐在督监的高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