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掌上明珠2:思无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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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扬州慢(1)

一匹快马载着赵世荇的亲笔手札,从京城出发,南下赶赴松江府。与此同时,从工部右侍郎、练子宁的府邸里,也派出一名信差,北上去了扬州府。

两名传信人分别从城南的聚宝门、城北的仪凤门离开。那之后不久,又两匹快马相继从钟阜门和通济门启程,均是四百里加急,一个疾奔扬州府,一个则前往苏州府……

扬州府,江都县。

顺义镖局。

三阶高的校武台上,中间站着一名小少年,十五六岁的年纪,穿着薄薄的春衫。晨曦的风很凉,他的额头却满是潮汗,后背也被汗浸湿了,贴黏在脊背上。

他身上背着箭斛,黑森森的箭羽,坚硬宛若鸦翅。在他左手拿着榆木大弓,略微抬起的姿势,很明显是蓄势待发。

校武台上还竖立着无数个形状怪异的草人靶,由一根根粗木杆支撑,顶部是用稻草扎成的硕大风车,风车扇下又悬挂着铃铛,以交错的圆圈对少年形成包围之势。

一连串机括扭动的咔嗒声,突然响起。校武台中间位置升起了梅花桩。

少年踩着两个梅花桩,整个人也随之升高,最后竟至一人半的高度。这时候,周围的草人靶忽然动了起来。

身着皂色短打的镖师们,在急促而响亮的鼓声中,擎着草人靶快速地绕圈跑。顶端的风车随之旋转,发出呼啦啦的响动,夹杂着铃铛的撞击脆响。

少年垂敛着眼眸,伸手从箭斛里取出一支箭,挽弓搭弦。

嗖——

箭出!

一个草人靶被射中,退下台去。

少年踩住高高的梅花桩,转身俯首,同时又取了一只箭。他的手臂拉满弓,朝着东南方向猛地射出。两个圈里奔跑中的草人靶,在彼此错身刹那,被射了个对穿!

校武台下顿时爆发出一阵喝彩声。

少年又取了两只箭,他侧头用耳细听,分辨着鼓声、铃铛声、草人靶上风车的唿扇声,以及镖师的脚步声……他果断地横过榆木大弓,内臂朝上搭箭。两只箭,两个方向,交叉着射出——

只听得嗖嗖两声,四个草人靶应声倒地!

箭斛里的箭矢不断减少,校武台上的草人靶也越来越少,百步之内,例无虚发。台下鼓声的节奏突然间就变了,擎着草人靶的镖师纷纷下台,另三名彪形大汉走上校武台,一踩一,翻跟头上了梅花桩,气势汹汹地将少年围在中心。

少年扔掉榆木弓和箭斛,四个人赤手空拳打了起来。

脚下是一人多高的梅花桩,完全凌空的状态过招,一旦不小心摔下去,非得鼻青脸肿不可。三打一,分攻上、中、下三路,拳头破空的声音此起彼伏。少年的步伐却有条不紊,拳锋快而凶猛,应对沉着。

一名镖师脚下不稳,被少年的扫堂腿踢下去,哗啦一下,撞倒了大片梅花桩,可容踏足的地方更少了。余下两名镖师对视一眼,逼近开始配合着专攻少年的下盘。

三人出招的速度都很快,你来我往,招招带风,看得人眼花缭乱。须臾,少年一只手撑住梅花桩,劈到一名镖师的腿,另外那只手擒住他的手腕,借力打力,再腾空狠狠斩向旁边镖师的肩颈……说时迟那时快,两名镖师叠摞被摔下了台。

台下众人的鼓掌声和叫好声不绝于耳。

“好!打得精彩!”有甜脆的女音夹杂其中,分外明显。

机括再次启动,梅花桩缓缓降下去,少年回到台上。

一团焰火似的娇小身影飞奔上了校武台。

是个年约十三四岁身着大红色镶滚罗裙的女孩儿,扎着花环髻,鹅蛋脸,一双明媚的丹凤眼,肌肤白嫩,通身的鲜亮和气派。

她拿着绢帕,跑到少年的跟前,踮脚要给他擦汗。少年略一后退,避开了。

“文弼哥哥!”女孩儿跺脚道。

少年朝着她敛身:“卓小姐。”态度礼貌而疏离。

“文弼哥哥,你饿不饿,渴不渴?咱们去春秋宴吃东西吧!”女孩儿换种方式,讨好地道。

少年轻轻摇头:“作训尚未完成。抱歉。”

“什么作训啊,不是还有下午、还有明天么……”女孩儿挽住他的胳膊,不依地撒娇道,“人家为了来看你,早膳都没吃,现在好饿。文弼哥哥,你就陪我一次好不好?就这一次!”

女孩子仰起的一张脸上满满的央求。她的年纪小,又生得美,娇嗔的小模样任谁看了都会想满足她。

少年垂着眼眸,没有做声。

就在这时,一个俊逸英挺的男子走上校武台,笑呵呵地道:“卓小姐有所不知,他呀,就是个死木头疙瘩,向来是此刻事、此刻毕。哪怕有一项没完成,别说吃饭,连休息片刻都不肯!我们大家谁也拿他没办法!”

卓重锦紧抿着嘴,不高兴地瞪向男子。

“卓小姐别这么看着我,我是说真的……不信你问他们!”钟离冶指向校武台下的一众人。

“卓小姐,张公子忙着训练没工夫,我们愿意陪你用膳!”

“我愿意!选我!”

“我也愿意!选我!”

台下的青壮们呼啦啦地喊开了。

饶是仗着年龄小不顾男女大防的侍郎府千金,也羞恼得红了脸。她可怜巴巴地瞅了瞅少年,像是在哀求他解围。但少年全无反应,卓重锦咬着唇跺了跺脚,提着裙子跑了。

“诶,她是不是忘了你目不能视物……”钟离冶抱着手臂道,“怎么总是抛媚眼儿给瞎子看?”

刚刚校武台上百步穿杨、梅花桩上大展拳脚的少年,居然是看不见的!难怪被打败的四名镖师趴在地上,唉声叹气,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

后生如此可畏,让老生们情何以堪哪!

少年用袖子擦了擦额上的汗:“进行下一项吧。”

“别,我是哄那丫头而已。”钟离冶道,“你持续训练了一个半时辰,体力消耗太大,对眼伤不好。该吃吃喝喝,补充补充了!”

钟离冶说着,揽起少年的肩膀:“走,师父带你去醉三年,吃香的喝辣的去!”

蔚蓝的天空澄净剔透得如一块翡翠,天高云淡,日丽风清。灿烂的阳光肆意地流泻,照耀着秀色旖旎的扬州府。

千古名邑扬州地处水泽之乡,东接淮安府,西通应天府,南临长江,北接淮水,中有隋运河纵贯南北。唐时的扬州只有子城,官衙多集中在城内,十字大街贯穿四座城门。后来,淮南节度使、陈少游又修建了罗城,占地约子城的四倍,时称“唐罗城”。

周世宗时期,在扬州子城的东南改筑一小城,称“周小城”。北宋时,又扩建城墙,称“宋大城”。及至元末,在宋大城的西南角又建一城,开辟城门五座:海宁门、通泗门、安江门、镇淮门,以及小东门,沿用至今。

原唐罗城、宋大城的护城河遗迹,名曰保扬湖,南起北城河,北抵蜀冈脚下。有明以来,许多富甲天下的盐业巨子纷纷在沿河两岸,不惜重金聘请造园名家擘画经营,构筑水上园林。一时间,两堤花柳依水,亭台楼阁,飞檐漏窗,连甍接栋,景色美不胜收。

春夏交替之季,碧桃已凋零,山茶、石榴、杜鹃等妩媚的花树还在争奇斗艳。加之堤岸上几步一柳,柳条舒卷飘逸、窈窕多姿,恰似绿雾般的冶艳动人,万般诗情画意尽显其中。

保扬湖至城东侧一带,是大片繁盛的商业区,商贾云集,楼馆林立。最热闹的当属小东门街、仁丰里、南门街。宽阔而规矩的街道上,熙来攘往的客商、旅人,川流不息的车马,还有沿街吆喝叫卖的小贩、五花八门的小吃摊铺……举目皆是,喧嚣异常。

钟离冶领着少年,一路来到小东门街靠近保扬湖东岸的一家酒楼。攒尖顶重檐,四层高,用砖头垒砌山花,两侧开鸳鸯厅。大门口的烫金匾额上,写着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醉三年。

“要说咱们酒楼的名字啊,那可是大有来头!”一楼跑堂的伙计,正唾沫横飞地介绍着,“据传,竹林七贤之一的西晋名士、刘伶,性情豪迈,胸襟开阔,平生最嗜饮酒。某日他路过酿酒大师、杜康的酒坊门前,抬头看到门上贴着一副对联,写着:猛虎一杯山中醉,蛟龙两盏海底眠。横批曰:不醉三年不要钱。”

“您猜怎么着?向来好酒的刘伯伦一看,这还了得,立刻进去喝了三碗!结果一到家就醉倒了。三年之后,刘伶才醒了酒,见如此好酒,大喜过望,就又喝开了。左一碗,右一碗……一口气连喝了一百零八碗酒!刘伶的夫人见状也跟着喝起来。两人一起醉倒,至此长眠,再不复醒,孩子们便将夫妇二人埋进地里。”

伙计神气活现地说到此,一众酒客都被吊起了胃口,目不转睛地等着他往下讲。

伙计单腿踩着板凳,又道:“转眼百年而逝,一日,杜康来到刘伶坟上,挖开墓穴,推醒了刘伶夫妇,引着两人飘摇踏云而去。刘伶从此就成了酒仙,杜康则为酒神。而民间也流传开一句话,杜康造酒刘伶醉。什么,你说刘伶醉和杜康造耳熟?您往您的酒杯里瞧,不就是咱们醉三年的两大招牌佳酿嘛!所以您就知道了,来江都县,不到醉三年,枉来一趟扬州;到扬州府,不喝神仙酒,枉来一趟江南!”

一番说辞十足精彩,众酒客都大笑着敲起桌子,还有噼噼啪啪的鼓掌声。

大堂里,唤酒点菜的吆喝声、嘈杂的唠嗑声也不绝于耳。

钟离冶专门包的雅室在三楼,是门口牌子上写着“醉乡”的那间。与喧嚣的首层、二层不同,三四层不招待散客,均是游廊横穿的屋间。清漆酸枝木的屏门,两侧贴悬着竹片,竹片上刻字:只此是人间醉乡,更休提天上天堂。

引路的伙计推开门,入目一座插屏围挡,内里摆着圆桌、圈椅、茶盘。半面开阔,垂檐下是髹饰雕花的栏杆。凭栏而视,可眺望整条小东门长街,以及远处波光粼粼的保扬湖。

少年由钟离冶搀扶着,落座到茶盘前。

随后两名伺候的小婢掀帘子进来,朝着两人行屈膝礼。

“老规矩,先上两壶刘伶醉,再一壶杜康造。”钟离冶单腿蜷搭在椅子上,整个后背懒散地窝在椅背里,“给小公子沏一壶上好的龙井。另外,冷荤热肴、点心茶食、乾果蜜饯若干,捡你们最特色的上。”

“得令!”

伙计躬身退下去准备。

两名小婢这时已摆开茶具,又殷勤地递来湿帕子,给客人擦手。

须臾,其中一名小婢在摆盘的时候,不小心碰掉了盏托,啪嚓一声摔碎在少年的脚边。

那小婢惊呼一声,赶紧蹲下来捡拾,慌乱间又被碎瓷片扎破了手。小婢疼得眼睛都红了,泫然欲泣地呆在原地。

“笨手笨脚的小蹄子,这是作什么死呢?还不闪到边儿上去!”另一名年纪稍大些的呵斥道。

小婢委屈地退后两步,低下头。

“怎么了?”少年问道。

“都怪阿菱这丫头恁得呆脑愣头,竟被小公子的风采所倾倒,一时发痴,手脚就不听使唤了。”那名小婢俏声俏气地道,“奴家回头可要与掌柜的告状,小公子下次再赏脸光顾,跟前伺候的一定不要姑娘家,省得都跟丢了魂似的,将礼数忘个干净。”

年岁不大,话说得十分圆滑。

小婢施施然上前,麻利地将地上的碎瓷片捡了,兜在袖子里。“奴家还没介绍,奴家名唤阿萝,与阿菱同是这楼里的茶女。刚刚小妮子打翻东西,冲撞了您,奴家代她给您赔个不是。”

少年略一颔首:“我眼睛看不见,没有及时躲开。”

看不见?

“……小公子莫跟奴家开玩笑。”阿萝捂唇笑道,“您芝兰玉树一样的人儿,怎么会……”

“他没开玩笑。他确实是瞎的。”一侧看好戏似的钟离冶,揶揄地开口道。

阿萝错愕地望向少年。

一直保持着规矩端坐的姿势,微垂着眼睫,整个人恰似山巅之雪,显出超越年龄的清贵气质。而他青涩的颜容甚是昳丽,五官轮廓精致;又尤其那双乌浓的眼眸,那么黑沉,衬着略显苍白的面颊,重墨映雪一般,有种触目惊心的美。

生得如此出众,却道是个瞎子?!

那边厢,阿菱也顾不上委屈了,蹙着眉心里涌起无限怜惜。

“算了算了,不小心之故,不算冲撞。”钟离冶笑着解围道,“你们俩也不用在这儿伺候,到庖厨去看着,小公子不吃辣,能改的,让庖人改用洋葱佐味。另外,大菜每道分两盘,茶点蜜饯不用分盘,但一律用高足盏,咸甜间着上,弄得精致些。再告诉伙计去冰库凿些冰,稍后与我的刘伶醉一起端来。”

别看钟离冶一副江湖草莽不拘小节的模样,最懂得如何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享受。两名小婢被他指使得团团转,心不甘情不愿地张罗去了。

等下楼的脚步声渐远,钟离冶起身到门口向外瞧了瞧,他将帘子放下来,又虚掩上门扉。

走到东侧墙前,钟离冶取下那副仿宋的《溪山行旅图》的绢本墨画,然后,有节奏地敲了敲墙壁。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有一处墙砖明显不同。俄而,就见那块空砖松动了,嘎咝嘎咝,慢慢从对面抽了出去!

钟离冶弯下腰,透过扁长的洞口,往隔壁间探视。与此同时,那边厢也出现一双眼睛,蛾眉青黛,眼尾狭长,眸底秋水横波。

钟离冶眯起眼,仔细看了一瞬,忽然张大嘴巴。

“怎么是你?!”

“怎么是你?!”

一墙之隔的两个人同时出声道。

钟离冶使劲挠了挠头,压低声音道:“姓胜的?你、你不在宅子里给婆娘们接生,跑这儿做什么!”

“复姓钟离的,把你的嘴拿开些,唾沫喷到老娘脸上了!”

“……我问你话呢!”钟离冶龇牙道,“你为什么会出现在隔壁间?又如何知道这空砖的暗号?”

那女子闲闲地一笑:“几日前接到大镇抚的密函,让我通过联络人,与新到扬州府的第七卫相认,还以为是哪个部的青年才俊呢,却道是你这只色鬼……怎么,上回没打死你,又到醉三年来喝霸王酒?你晓得这楼里的酒多少银子一壶吗就敢往里进!”

“什么霸王酒,上回是我的钱袋被扒窃了!是你使计陷害我,你这个疯婆子!”钟离冶气急败坏地道。

“……等等,你刚才说什么?”钟离冶皱紧了眉头,又狐疑地愣愣盯过去,“大镇抚,第七卫,联络人……你、你、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