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嘉定的吴兴寺,坐落在清幽静谧的盐铁河畔,庙中的僧人们此刻正在跑香。
距中央佛最近的是清僧,其次是一群新入班的和尚娃,外面一圈是文职僧人,最外面是班首。众僧整齐划一地绕圈疾走几周之后,静默禅坐一炷香的时间,再进行下一次跑香。
袅袅的烟火缭绕在佛殿上空,以及钵盂敲击发出的空灵清音,营造出一种悠远神圣的氛围。中央那座矗立着的佛祖高踞莲花座的金像,还有周围供奉的香樟木护法神雕像、姿态各异的石刻罗汉像,宝相妙颜,居高俯瞰,令人敬畏。
寺内的院中栽种着几株婆罗树,正逢春夏交替,树上的白花盛开,花朵宛若无数纯白浮屠倒悬在枝叶之间。风过拂动漫天纷纷扬扬的花瓣如雨,洒落在红墙青瓦的梵刹、重檐玲珑的塔阁、小桥流水与绿树,满院的晴翠芳菲,恰似人间仙境。
寺庙后院的西北面,紧挨着一处外广内窄的峡谷,峡谷两侧是秀挺峻拔的山峦,夹着一条蜿蜒奔腾的河流。登高远眺,可见危峰对峙,陡壁如削,十分雄伟险峻。晨曦时候丛过一场瓢泼急雨,崖上的山水直泻而下,形成一道巨大飞瀑,水沫高扬,拍打着岩壁,轰鸣震天。
峡谷的中间横着一条吊桥,由悬索相连而成,上面横铺木板,两侧是松松垮垮的护缆。
隔着万丈深谷,吊桥高悬在湍急河流之上,空中的狂风大作,刮得桥身不断起伏摇晃,仿佛随时会断裂坠毁。
定睛看去,桥上却有一个小人儿在奔跑。
矮矮小小的身量,梳着双丫髻,一张小脸儿绷得紧紧的。她一只手扶着护缆,随着桥面颠簸,她的脚步也时而踉跄,但不妨碍她前行的速度。
她驾轻就熟地跑过最困难的桥心,又如风一般飞奔过了末段。蹲在崖壁上的贺七,这时张开双臂,要给她一个大大的拥抱。谁知小姑娘从他的胳膊底下一钻,直接越过他,跑向了花姆妈。
“诶!”
贺七不满地叫道。
“最后这趟完成得不错。”花姆妈拿帕子给她擦了擦额上的汗珠,“你先缓一缓,再去跑几个来回。这次试着不扶护缆。等你能彻底脱离辅助,就可以练习从桥上摘铃铛了。”
“好。”沈明珠活动了一下胳膊。
就相当那个卖油翁的典故:取一葫芦置于地,铜钱覆其口,以勺将油斟进葫芦,油穿孔而过,却不沾湿铜钱。
——凡事要肯下功夫,便会熟能生巧。
沈明珠喝饱了水,又吃了些寺里小和尚送来的素饼,休息片刻,她再次站到桥上。不依靠护缆保持平衡,像极了她第一次走吊桥的感觉,瑟缩,不安,双腿止不住地颤抖。这种颤抖却是桥身晃动造成的,想在上面站稳都很不易,更别说要横度过去。
“还记得以前教过你的平衡技巧吗?”
风中,传来花姆妈的嗓音。
“除了下盘功要扎实,身体姿态与身体控制是最重要的。另外,去适应桥面被风影响的状态,以此拿捏变换你的姿势……这虽然不是一通百通,但当你完全适应,不再畏惧,招募选拔中的某些关卡,你就有应付的把握了。”
沈明珠深吸了口气,双腿岔开距离,双臂略微向外张开,走独木桥一般,开始小心翼翼地前行。
雨后的吊桥十分湿滑,又年久老旧失修,横铺的木板残破得七七八八。靠近桥心的位置,脚下的震荡感无比强烈。小姑娘宛若无依的飘萍,在桥上晃过来、晃过去,看得崖壁上的人心都跟着悬起来。
“不要逞强!量力而为!”贺七担忧地大喊道。
就在这时,沈明珠忽然一脚踩空,整个人往下掉。
崖壁上花姆妈发出“啊”的一声尖叫。
刹那间,小姑娘一把抱住下面的悬索,又在半空中挂住了!她下意识地低头看一眼下面湍急的河流,从峭壁间飞流直下的白瀑,冲到河面激起澎湃的浪花,黑色的礁石从水中露出尖尖的头,浪花在上面撞击得粉碎。
贺七吓得脸都白了,跑到桥上,随时准备往沈明珠的位置冲。花姆妈则死死揪着帕子,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却见小姑娘咬紧牙关,手脚并用地往上攀爬。
风姿楼的六个多月,除了沈琼的故事,更多是春三彤、贺七、花姆妈三人对她夜以继日的训练。原本幼嫩柔弱如草芽般的孩子,被揠苗助长成了顽强的小树。她小小的掌心满是硬茧,她纤细的小胳膊充满劲力,这使得她有了对面危险的准备和胆气。否则刚才失足那一下,她根本撑不住,已然掉下深谷了。
小姑娘双腿勾住悬索,双手用力一点点往上,动作迟缓却透着娴熟。待她气喘吁吁地爬回到桥面上,对面一眨不眨紧盯着的贺七、花姆妈,这才狠狠松了口气。
“好样的,师父们为你骄傲!”贺七振臂高呼道。
惊心动魄的一刻过去,后面也就没那么难了。沈明珠半跪半爬地过了桥,又持续走了两个来回。而后她站在对面的桥端,做了个深呼吸,摆出助跑的姿势,竟然开始一路小跑地往回冲。
对面崖壁上的花姆妈和贺七见状,不由得对视一眼。
“这丫头,胆子够大的。”
“领悟力也很惊人哪!”
“或许跟她在周庄镇长大有关,”花姆妈道,“识水性的人,大多能在船上如履平地。风浪大时,船上的颠簸跟站在吊桥的感觉差不多。”
贺七摇头晃脑地道:“正由于识水性,在船上和悬在半空才大不相同。因为她不会飞啊。”
花姆妈以手掩唇笑了。
从桥这头,到桥那头;再从桥那头,到桥这头……来来回回又不知多少遍,直到小姑娘满头大汗,后背的衳衫被热汗浸湿,她不靠护缆也能走得四平八稳,跑也跑得顺畅轻快了。
随后花姆妈揽着她的肩,两人站在桥边上。
所谓的“摘铃铛”,最主要是解锁——每一枚铜铃由不同种类的锁片拴着,用铜丝撬开了锁,才能取下铃铛,再将其套到手腕的银环上带回。
这之前小姑娘专门受过解锁方面的训练,诸如双元锁、小广锁、三开锁、五开锁、暗门锁、牛角锁……制锁人与开锁匠的较量,曾在春三彤一双灵巧的妙手中灰飞烟灭,如今加在横度危桥这一作训项目里,更有难度,也更富于挑战,时刻考验着参与者的意志力与克服困难的决心。
等贺七将铃铛全部拴好,跳到对面的崖壁,远远地朝这边挥了挥手。
花姆妈道:“去吧。挑选最容易的摘,拿不到的,不要勉强。后面仍后机会。”
沈明珠点头。
铜铃的位置被贺七放的很刁钻,某些很高,要攀援悬索才够得到;某些又很低,想抓护缆,就摸不到锁片,不抓护缆,又唯恐从桥上跌下去。而越是拴在桥中段的铃铛,越不容易摘。
沈明珠几乎在每一处停留,铜丝被她弯折出不同的弧度,一个、一个、一个、又一个地尝试……
直到走完全程,小姑娘耷拉着脑袋,小脸儿上满是沮丧和失望。
贺七赶紧上前来安慰:“第一次,不熟练也正常……主要是你勇于尝试、擅于取舍,平平安安地回来,就够了。”
沈明珠撅着嘴:“三师父,你一共栓了多少铃铛?”
“二十八枚。”
沈明珠一屁股坐在地上。
贺七弯腰摸摸她的小脑袋:“不气馁,再接再厉。”
却见小姑娘仰起脸,嘴角翘翘着,黑葡萄似的大眼睛里含着笑。她晃了晃两条手臂,银环上满满的铜铃叮当脆响。
“我拿到了二十三枚!”
贺七的嘴巴张得老大,露出无比惊喜的神情。
“长江后浪推前浪!这实在是教会徒弟、师傅饿死了也心甘情愿啊!”他激动地将她托举起来,小小一只,这段时间吃胖了些,玉团儿一般粉嫩可爱。
沈明珠用小手摸了摸贺七满是胡茬的脸。
不知情况的花姆妈,此时顺着吊桥走过来。她目测了一下剩余的铃铛数目,先是讶异,然后甩着帕子笑了。
“看来咱们未来的‘清理者’,很有梁上君子的潜质。”花姆妈打趣道,“可不许骄傲哦!”
“她这么厉害,小骄傲一下还是可以的!”贺七笑得合不拢嘴,“真不愧是上面看重的人,青出于蓝胜于蓝,哈哈哈哈……”
花姆妈急忙咳嗽几声。
“什么……上面?”沈明珠歪着头问。
“啊?”
贺七喉头一哽,随即望了望天。
“上面,就、就是……上面喽!”
沈明珠困惑地眨眨眼睛,瞅了瞅贺七,又瞅了瞅旁边的花姆妈。
花姆妈用手绞着帕子,也眨眨眼睛,与贺七两人不约而同地露出格外真挚的笑容。
师徒三个怎么看怎么有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寺里打梆子的声音。
“过得好快,到晌午了……”贺七赶紧顺势道,“斋堂用饭的时辰耽误不得,咱们回去吧。”
他说着,将小姑娘举到肩上,驮着她往回走。
“高!放我下来!”沈明珠惊呼道。
“诶呦……不许揪我头发!”
“快放我下来!”
“别晃啊,要掉下去了!”
身后的花姆妈望着这一大一小的背影,轻轻叹出口气。
吴兴寺始建于南朝梁天监十年,是嘉定城中香火最鼎盛的一座古刹,共有东西两院,东院崇福,西院永德。除了三大殿,另有大悲阁、文昌阁等大小百余间。左进偏院供奉着玄奘灵塔,殿的正面墙上挂一块“得大自在”的横匾,殿门上方亦有横匾,书有“性月恒明”。
庙宇依山傍水,后山的古木茂盛,芳草萋萋,又有野蔷薇一丛丛、一簇簇地生长着。不知名的高大树上结着红艳艳的小果实,被风吹得撒落满地,又骨碌碌地滚开来。偶有几只灰色的雀鸟停在绿荫处,啄食几下,又扑棱棱地飞走。
供饭的斋堂在寺西院的东北角,从后山绕过去,经过三进院的文昌阁,往玄奘灵塔的南面一拐即是。堂内的桌案上是盛有馒头、拌菜、炒菜等淡素斋的铜盆,中间又摆着口大铁锅,冒出腾腾热气。一名中年僧人手执长柄大勺,站在锅前,正给排队的沙弥们舀米粥。
斋堂内井然有序,众僧食不言,唯有食具相碰的轻微响动。
贺七端着饭盆回到位置上,拿起筷子,杵了一下身侧的花姆妈。
“我跟你说哦,没看错的话,那盛粥和尚拿的饭勺是纯铜打造的……看那厚度,那柄长,少说有三十斤。”
花姆妈将嘴里的饭菜咀嚼着咽下去,才用帕子掩唇,道:“是啊,瞧他使起来毫不费力……打从咱们进门,他就拿着,一直没离过手……是个真正的行内呢。”
“吴兴寺什么时候有这一号人物?”
花姆妈摇摇头:“面生……大概来投山门没多久。”
贺七咂着嘴道:“自从玄若主持坐化,吴兴寺在几位执事的打理下,是越发鱼龙混杂了,什么野和尚都敢往里收……亏得三少还说这地方安全。”
“待会儿我找个班首问问。”花姆妈道。
“那还不如我去试试他呢。”贺七跃跃欲试地道。
“别胡来!”花姆妈蹙眉。
“怕什么,凭我的实力,还怕对付不了一个煮饭僧?”贺七说着,朝对面的沈明珠挑了挑眉毛,“用完了饭,你去把那和尚领到后山。随便什么理由,就别说是三师父让的……把这当成作训的一项,拿出你大师父平时教你的那套哄人的本事来!”
沈明珠扭头看了一眼那盛粥的中年僧人。
都说出家人与佛结缘,修行久了,各个慈眉善目。这一位却身材魁梧,满脸的横肉,怎么看也不像是善茬。
“那位大师的面相好凶……”小姑娘瘪嘴道。
贺七敲了下她的头:“不许以貌取人。”
“三师父你这是假公济私……唔……”
贺七往她嘴里塞了块馒头,“乖,要听三师父的话。”他笑得一脸和蔼可亲,“否则今日不带你回楼里,把你扔在后山。后山半夜有大野狼哦!”
依照寺里的作息,吃罢午食,僧人们回到禅堂清洁洗漱后,开始行香。行香期间将有三次茶送到他们座前,而后主持法师或某位殿主升座说法,僧人们虔诚地燃香礼敬,再持香炉绕行坛场。
沈明珠躲在行香坛场的旌旗后,看到之前盛粥的中年僧人拎着烧开水的大铜壶,正逐一地给蒲团上的僧人沏茶。
宽大的僧袍松垮垮地披在身上,他一只手提壶往茶碗里点水,一只手用茶筅旋转拂动着碗中茶汤。铜壶那么老大,他抬臂高冲,动作徐而不缓,毫不费力。
哗啦啦——水沫激荡在茶碗内,茶乳融合,水质浓稠,沁人的茶香飘散出来。
沈明珠都感觉自己有些渴了。
这时,她鬼鬼祟祟的身影被察觉到了,那中年僧人放下手里的茶具,朝着她走过来。
“小施主有何事?”
“打扰大师们行香。”沈明珠合十双掌一礼,“后山有位香客想见大师您,烦劳跟小女前去一会。”
“后山?”中年僧人面露疑惑,“敢问小施主,哪位香客要见贫僧?”
沈明珠摇头:“小女不认得他。”
中年僧人皱起眉:“方才在斋堂,贫僧见过小施主,与另两名年长的香客是一起的。怎么眼下就你一个人?”
“大师,那人很着急,想必有什么紧要之事,快请跟小女去吧……”沈明珠一张小脸儿皱皱的,说着,用小手轻轻拽了拽他的僧袍。
八九岁的小姑娘,娇滴滴,天真又懵懂,谁能忍心拒绝她?
中年僧人无奈地摇头,与身后的班首打了声招呼,跟着沈明珠走往后山的树林。
到了约定地点,凉爽的树荫下,却没有贺七和花姆妈的影子。
“小施主,那人在何处?”中年僧人问。
“或许是……等得太心急,走了……”沈明珠也很奇怪,怎么不见人。
中年僧人摇头道:“小施主,骗人可不对。”
大抵是把这当成小孩子捣蛋的玩笑。
“小女没有骗大师,刚刚真的有位香客找您……”沈明珠朝着周围环顾了一圈,“但那人既然不在,要不大师也请便吧。”
说不定他甫一转身,不知躲在哪儿的贺七就会窜出来偷袭他。
树林间层层叠叠的枝桠遮挡着头顶的天空,阳光从中筛下疏淡的光影,又斑斑驳驳地投射在满是树叶的泥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