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有秘密。
利用秘密可以救人,自然也可以害人。
随手摆弄他人的秘密却是有风险的。
一不小心,就会引火烧身。
几大部的一等阶在薛博仁处议事的时候,所谓的“送信者”,正在城南大街的果饼铺里吃早食。
两碗茶汤,四个蒸饼,外加三小碟爽口小菜。
赵如意这一顿吃得格外饱足。
他丢了三个铜板,掸了掸袍裾,起身要走。饼铺的老板赶紧上前,一把抓起桌上的钱,塞回到赵如意手里。
“这可不敢要。应是小的孝敬您的!”
“老张你别打我脸啊。我光顾你不是一年两年了。”
“您看您总是这样客气。”老张赔笑道,“那再给您包几块刚出笼的白蜂糕?小的知道您不喜甜,这几块啊,特地……稍放糖!”
老张在最后三个字加了重音。
赵如意没推辞,揣着微烫的油纸包,乐呵呵地出了饼铺。
他一路往东街的方向走,途经两处紧挨着的酒肆,招牌下一拐,在后巷里歇住脚步。
僻静没人处,他将手里的油纸包拆开。
蜂窝状的白色素糕露出来,热腾腾冒着白气。
一共五块。赵如意挨个捏了捏,其中一块,有馅儿。
稍放糖——
这是句最基本的暗语,代表着有消息传来。
老张的饼铺在北平城四平八稳开了三年,赵如意就光顾了三年。老张是除了之前被抓获的老戴之外,赵如意的又一个拆家。赵如意与外界的互通有无,大多是靠老张出城采买食材,用口信与字条交替着传递,神不知鬼不觉。
这一次,白蜂糕里塞了片糖饴,糖饴的两面各有四个字:
君山既归
白鹤静待
君山,是王冒的代号。白鹤,是赵如意的代号。
——王冒已在回京的途中。赵如意等待命令。
应该是副断事、陆英,在临走前,托付老张捎给他的。为了安他的心。
赵如意将糖饴片放进口中慢慢咬碎。
前日夜里的牺牲十分巨大,东宫的多股力量,在北平守城将官的围剿下,几乎损失殆尽。唯有陆英那一支勉强突围了出去,退守到城外西面的土坝镇,等待王冒。
如果没有赵如意临时送出去的匿名信,他们原是等不到王冒的。当然,赵如意对东宫的一系列行动部署事先全不知情,他在完成了王冒交付的任务后,就决定留守最后一班岗,静静地等死。
但他先等到了王冒被捕的消息。
这个乾纲独断、向来敢于事急从权的老间谍,曾不止一次发挥过他权操在我的决断力。彼时王冒让他在伪造的信函上钤印,他反其道而行,在已钤印的公文纸上仿写。彼刻,他又两次出入城南的驴耳朵巷子,将本该交出去的布包拿了回来。
他掏出伪造密信,“刺啦”“刺啦”,两张公文纸被他撕开成了四份……
然后,他送出了第一封匿名信。
万万想不到的是,他前脚刚回到家,后脚鼓楼上的警示鼓大作——数以百计的百姓奔出家门,人人挎着木盆拎着桶,后面还跟着水车,就像一支支训练有素的军队,齐刷刷地往出事地点跑。
赵如意事后想想,姚广孝苦心经营北平城若干年,使得军民齐心,空前团结,恐怕也是外来的密探难以在城内立足的原因。
赵如意夹杂在如潮的人流中,跟过去凑热闹,不曾想,稀里糊涂就加入了救火的行列。更没想到的是,堂堂的隐者部公署,烧着烧着,居然给烧没了!
所有的文牍、印信、凭据……随着一根根轰然倒塌的梁木、噼里啪啦往下掉的屋瓦,尽数于火海中付之一炬。其中,就包括那些该死的存联。
好像暂时不用死了……
而他也因此有了等待撤退命令的机会。
赵如意擦拭了一把头上的热汗,结果摸了满手的黑灰。他身上的袍衫也脏乱不堪,下摆被烧出了好几个洞。
原本气派高耸的院落,此刻已被夷为平地。放眼望去,一片劫后余生的惨景。
命运真是个奇妙而荒唐的东西。
前一刻赵如意还悲壮地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后一刻,柳暗花明,豁然开朗。这一夜当真是跌宕起伏得死去活来。
稍后时候,前来清场的人扛着拒马赶到了,也带来了王冒被释放的消息。
赵如意怀揣着第二封匿名信,神思恍惚地走在去薛博仁宅邸的路上。
他很兴奛,但不至于冲昏了头,送上门去让人家逮个正着。
半路上,他碰巧遇上了一队抬着担架的蒙面大汉,是围困执法堂的廿多人。他们委实是不了解北平的地形,一路担负着假王冒,竟然晃荡到了城北,结果迎面遭遇到了藩邸卫士,乱箭之中,一个个被射成了刺猬。
赵如意走到尸堆前茫然四顾,找不到一具死得比较周正的。且因前胸后背插满了箭矢,倒都倒不下,全部直挺挺地戳立在地上。
赵如意蹲下来,扒掉死者一只脚上的鞋,将装有左半纸的匿名信,小心翼翼地塞进鞋里……
五块白蜂糕囫囵着吃完了。
赵如意抹抹嘴,将油纸包揉成一团,塞进袖管。
死去的人带着无尽的恐惧和恨意,在拼尽全力之后,绝望地惨死异乡。活着的人仍在黑暗中踽踽独行。赵如意很侥幸地成为后者。他决定把握有限的时间,多做些事。
他走出后巷,晃晃悠悠朝着城东的方向去——
原本平整规矩的青石板街道,越往东街的深处走,越是随处可见的黑灰和沙土。担着沙石扁担的挑夫,推着满是瓦砾焦木的单辕车的力士,以及一些扛举木头的杂役,在东街牌楼下面来来回回,络绎不绝。
防御部的公署,在隐者部公署两条街外的西南角。
坐北朝南,是五进的宽敞大院落。大门临街,正门上悬挂匾额,两侧一对大石狮子。正门内,前院各有大房小房,二门和三门是三扇,也有大房小房。再往里是天井,正中竖着一块牌坊,牌坊后是重要级别办事用的大房,以及供值夜的人休憩的屋舍。
大门的对街还有几个茶寮和面食作坊。巳时左右,各家摊铺还清净着,鲜少有食客进出。
赵如意挑了个靠角落的位置坐下。
他要等人。
太阳从东边慢慢地爬升,一直到了头顶。又眼看午时都快过去了。
终于,一个梳着妇人髻、身形略显臃肿的女子,出现在对面。
赵如意盯着她走上台阶的背影,随手端起刚上桌的茶碗,吸溜溜,像是在喝粥。
香薷走进防御部公署的时候,心里多少有些发虚的。
隐者部的公署和架阁库都烧了,她身为隐者部的文职,这个时候,原不该冒然造访到防御部。但她的丈夫在这里,妹妹也在这里。也许是公务过于繁忙,昨日俩人都没回家。他们……
香薷将食盒往上提了提,迈进门槛。
“香嫂子!”
有相熟的同僚打招呼。
“你们吴头儿在不在?”
“吴头儿……真不巧,他刚和卢督监出去了,不过大香在。我去找大香过来!”
大香名唤香茹,与香薷,同音不同字,两女是表姊妹。此外,防御部的文职里还有一香,崖香,新晋的年轻候补副手。因同在防御部,香茹和崖香,被一众同僚戏称作部里的“大香”和“小香”。
香薷在前院的小房里坐等。不多时,香茹掀门帘进屋。
“姐,你怎么来了?”
香茹在香薷的对面坐下,刚想那茶壶给自己倒水,一眼就看到了桌上的提盒——
“是吃的吗?都做什么了?”
“芸豆卷和茯苓饼,等你姐夫回来一起吃吧。”
香茹有些失望:“竟然不是果馅顶皮酥……你知道我最爱吃那个。”
“只这两样,我都是天不亮就起来准备,换成果馅顶皮酥,到晚上也做不完的。”
“那你就晚上再来呗。要是部里供的宵食不合胃口,我还能当零嘴吃。”
香茹说着,揭开盒盖,从里面取出两个碟子。
剔透匀薄如满月的,是茯苓饼。茯苓霜和白面粉做成饼皮,中间夹着土蜂蜜、砂糖熬融搅匀的蜜饯松果碎仁,色如雪,薄若纸。
白卷红馅儿的是芸豆卷,将芸豆磨成碎豆瓣,去皮、煮熟,刮成泥……卷着豆沙、红枣、黑芝麻,柔软细腻,香甜爽口。
香茹捏起茯苓饼,又挑了一块芸豆卷。一样只咬了一小口,就扔在桌上。
“怎么不吃了?”香薷问。
“你这个时候来,我们刚刚用过午膳,根本吃不下,我就是想尝尝。”香茹嘻嘻地笑道。
“味道怎么样?”
忙活一上午,匆匆送来,她没舍得吃一块。
“芸豆卷还行。茯苓饼……姐你知道的,姐夫以前喜欢茯苓饼,现在不喜欢了,太寡淡,嚼起来没滋味……”
香薷愣了愣。
“确实,他的口味变了……”她喃喃地道。
“昨晚上,为什么没回家?”香薷又问。
“啊?”
“昨晚上,你跟你姐夫,都没回家住。”香薷重复道。
香茹用手捻了捻桌上的芸豆卷,拦腰压扁,碎出了渣渣。
“姐,没回家是因为歇在署里啊。你知道的,原应你们处理的架阁库的善后工作,上面都交托给了我们防御部……你是隐者部的文职,我和姐夫都是防御部的文职,这么敏感的时候,互相之间总要避嫌。况且从昨天到现在,忙得不可开交混乱得很,每个人都分身乏术……”
“香儿,你知不知你一撒谎,就格外话多。”香薷轻声打断道。
香茹迟疑地道:“姐,你说什么……”
“我知道你这几日会很忙,可你不回来住,是不是好歹托人告诉我一声?”
“不就是一晚上没回去住嘛,”香茹嘟囔道,“姐夫不回去的原因,就是我不回去的原因。姐夫跟你打招呼的时候,你就应该想到的!”
香薷皱着眉有些失神。
姐夫,姐夫,姐夫。
从何时起,她的小妹三句便不离一声“姐夫”。
“姐,你到底有事没事?我不像你,现在在家闲得很。我不能耽搁太久,还有好多事儿等着做呢。”
香茹见香薷半天没反应,有些不耐烦了。
“对了,这两碟子吃食,你索性拿回去吧。我不喜欢吃,姐夫也不会喜欢吃。”
又是姐夫。
“你何尝就能决定你姐夫的喜好了。”香薷咬唇道。
香茹笑了:“姐你不信吗?要不然你先别走,待会儿姐夫回来,我不让他吃,你看他敢吃不敢吃。”
女子明艳的脸庞上,含着一股咄咄逼人的光。
“姐,汤圆要白果馅儿的!”
“那就包两种吧。白果的给你,芝麻的给你姐夫。”
“就算你包芝麻的也没用。我不让姐夫吃,姐夫就不会吃,你信不信?”
“尽瞎说。”她笑嗔了一句,“快去洗手,等你姐夫回来,咱们开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