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堂的西北角,有一处太湖石堆砌的流水假山。水以山为面,山得水而媚,咫尺之地,美妙胜景宛自天开。假山后挨着月洞门,后面是个开阔的庭园,园内东南两侧有凉亭,四周老树森立,灌木围拢,低矮处栽种着满满的风铃草和龙船花。
东角亭外的小径上,手执着白杆枪的张辅,与一名挥舞狼牙锤的男子,交战正酣。
枪是长枪,锤是双锤。双方你来我往,动作大开大合,虎虎生威,带得周围树枝哗哗作响。
有道是:年拳,月棒,久练枪。枪术在十八般武艺中甚为难学,需要持久之功。枪的杀伤力却极大,其长而锋利,灵便巧捷,出枪如潜龙出水,收枪如猛虎入洞,寒星点点,所向披靡,其他兵器很难相与匹敌。
怀璧手中的狼牙双锤,其威力也不容小觑。短柄,双握,整体形如狼牙棒,锤头似卧金瓜,上面交错密布狼牙细齿。这种武器,练不好很容易伤到自己,练好了,亦如泰山压顶,一锤刺入,千疮百孔,有死无生。
眼前这一大一小,一刚猛,一锋锐,龙腾虎蹴,见招拆招……仅仅一刻钟的对战,园中犹如暴风过境,满地的碎叶和断枝。
两人均是热汗淋漓,却十分酣畅。
怀璧到亭子里取了帕子,在热水盆里浸湿了,递给张辅拭汗。
“雏凤清于老凤声啊!你才练枪几年,就能跟我对上百十来招……倘若进军营磨练,凭你的天赋,假以时日,指不定百户长、千户长都得靠边站了!”
张辅一边用帕子擦手,一边轻笑道:“三总管这是变相夸自己呢。”
怀璧在台阶坐下来,将热帕子蒙脸上,闻言闷闷笑起来:“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你出息了,我这个当陪练的,面上也有光不是!”
张辅道:“做不得千户长、百户长,当兵也委实是不错的出路。朝廷给兵士每人赏官田五十亩,打仗时冲锋陷阵,太平时在卫所种种田、纳纳粮……若非军户与民户泾渭分明,我也去服兵役好了。”
怀璧这时将帕子扯下来:“不是军户有什么关系,你可以考武科!你如今未有功名在身,为了个什么……招、招……”
“招募选拔。”
“对,就是北平的那个专擅插圈弄套伎俩、见不得光的情报机构。你蹉跎着年华、精力——就算成了,除了给东宫长脸,其他还有什么用?朝廷会因此承认你吗?”
怀璧一说起这个就来气。他是户部侍郎府的三大总管之一,排第三,负责府内的门禁和训练护院家丁,是个地地道道的武痴。他与同样是练武奇才的张辅,惺惺相惜,拜为忘年之交,待他多是出于真心。
可他不会知道,在他眼中这棵不该被耽误的好苗子,不仅有军籍,还是一位真正的将门之后。
“如果你不好跟老爷说,我去替你说。”怀璧又道,“咱工部侍郎府,将来出一名堂堂正正的武将,不是比捞偏门更荣光!”
不仅是武痴,还是很单纯的武痴。
张辅没说话,旁边传来一声咳嗽:“三总管,注意你的言辞。”
是站在亭子里准备热水、帕子,被忽略很久的二总管、怀真。
怀璧侧头瞟了一眼:“怀真哪,二总管!你什么时候能不说话、好好当一回哑巴!”
怀真翻了个白眼。
怀璧又道:“再说此处也没有旁人,怀德也不在,你这么端着给谁看!来来,你坐过来……咱们一起唠唠!”
他的话音刚落,就见一个大腹便便的身影从月洞门进来。
正是大总管、怀德。
“文弼公子。”
到近处,他先是朝着张辅一揖。
怀璧和怀真这时都笑了。
说曹操曹操就到。
怀德没搭理他俩,只看着张辅道:“文弼公子,李知县命人在外采买了一批小厮、杂役、马夫,还有婢女……我让怀璧随我去看看,随后挑些精干听话的,分到各处伺候。”
“买奴仆,我去干嘛?”怀璧插嘴道,“这不是怀真的活儿么!”
“我们是客、不是主,怀真去怎么合适?”怀德横他一眼,“让你去,是因为你懂武,在这方面有眼力,跟去参谋参谋,谨防着什么居心叵测的人混进来。”
“劳烦阿德大总管如此费心。”张辅颔首道。
“都是老奴分内的事儿。”怀德赔笑道。
怀璧撇了撇嘴,伸着懒腰站起来。他又扬手一抛,手里的帕子不偏不倚落进了热水盆,嘭一下,水花溅了怀真一脸。
“诶你……”
“手误,手误!”怀璧幸灾乐祸道,“我这就跟大总管去了,你别偷懒,好好照顾文弼公子。”
怀璧跟着怀德走后,怀真也先行离开——换身干净衣裳再回来。
张辅独自留在园内练枪。
少年人的身姿矫健,招招凌厉,稳扎稳打。而他手中白蜡树做柄的莹白长枪,挥舞开来,恰似瑞雪扬扬、梨花纷飞,动作既刚猛又漂亮,让人眼花缭乱。
第四式,青龙大摆尾;
第八式,去龙猛反身;
十一式,反身梨花转……
到了十四式,迎头刺眉梢——枪尖戳出去的那一刻,一声惊呼响起。
张辅陡然收了势:“谁?”
风拂过树梢沙沙作响,周遭一阵阵的蝉鸣莺啭,并无人答话。
张辅将枪立在地上,在青石板路面撞击得“哐”一声。
“出来。”
踩落叶的动静,须臾,一个小小的姑娘从花阴处走出来。
扎着花苞双髻,一身浅粉窄袖对襟的绢布长裙,小脸儿未施粉黛,却宛若春日桃花,秾丽可人。她的一双眼睛又大又明亮,顾盼流转间,眼角绯色的泪痣盈盈。
“奴婢见过文弼公子。”
一张口,童声稚嫩。
张辅微微一怔,庄子里的丫鬟?
“……迷路了吗?”他问道。
“是淡月姐姐让奴婢在这里等……”小姑娘答非所问道,“还有胜、胜管事。”
张辅闻言轻蹙起眉心。
淡月是雪满斋的大丫鬟,也是外派扬州的死士部成员,胜娇容的手下。
“那么,你是……”他问道。
“回文弼公子的话,奴婢是新到千金山房的二等丫鬟。珠儿。”小姑娘双手交叠着,扣在腰左,规规矩矩地朝他敛衽而拜。
张辅蓦地抬起眼,他的瞳心没有焦距,乌浓的眸子却显得异常幽深。
两厢静默的须臾,少年没再说什么,将枪执在手中,转身慢慢地往亭子的方向走。
既不用枪杆探路,也不用人搀扶,似是全凭感觉,他的步履缓慢而稳。
沈明珠见状,犹豫了一下,小跑着跟上去。而后她用小手抓住了枪尾。
张辅这时侧眸。
他依旧没有说话,却与此前的温和疏离不同,这一刻,沈明珠感觉到对方明显的抗拒。
暖风轻轻吹拂着女孩儿的裙衫曳动,枝梢摇落间,纷飞的花瓣,从少年的肩头,打着旋儿,又停泊在她的发间。
张辅垂敛下眼睫,不发一语地继续往前走。沈明珠不由得高高兴兴地跟上去。
从石子径到凉亭,不长的一段路,一大一小俩人,一前一后握着白杆枪,走得安静无声。张辅目不能视物,准确的方向却从沈明珠的小手,清晰地传到他的指尖。
直到亭子的台阶前,小姑娘轻轻拽了一下枪尾。张辅顿住脚步,然后用脚尖探索着,缓缓走上去。
之前躲在花阴深处,她猫着腰,屏气凝神,连动都不敢动一下。但还是被他发现了——否则那枪不会正好刺中她的方向。
此刻他坐到石凳上,她站到一侧的楹柱前,面对着面,沈明珠这才得以仔细地打量他。
因操练过了数遍枪法,少年的头脸微汗,双颊泛红,使得那山巅雪般的容颜,染上了一层人间烟火色,却愈发的昳丽出众。他身上的薄衫子也被汗透湿,黏贴在脊背,勾勒出虽瘦尤刚的身段,优雅的阳刚之气扑面而来。
很早就听三师父他们说过,扬州府的少年,怀才抱器,资质奇佳;尤其武学,不消多少辰光,便是行家里手。方才看他练枪,开步如风,劲透枪尖,精彩绝伦。可据说他也才习枪术两年,一招一式,已是尽得其精髓。
天赋果然是上天最不公平的恩赐。
沈明珠在心里想。
“你们是哪一日到的扬州?”张辅这时轻声发问,“除了你,其他人是不是也进了庄子?”
沈明珠看他一眼,低头望住自己的鞋尖。
“我眼睛不好,耳力不错,你放心,此处并无旁人。”张辅道。
小姑娘抿抿唇,还是不吭声。
这是报复他刚刚不理她吗?一贯沉静内敛的少年,难得有些无措,他下意识地握住枪杆:“我们一直在等你,方才你突然出现,我……抱歉,险些伤到你。”
沈明珠侧着头看他。
“不用对什么暗号吗?”她小声道,“你怎么知道我是我……”
张辅道:“因为在这庄子上,能被胜副卫安排在雪满斋的‘珠儿’,除了你,不会再有别人了。”轻而低缓的嗓音,宛若月下流水。
沈明珠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那么……”她道,“刚刚你的手下留情,我知道。”
这是对他上一句道歉的回应。
双眼摸黑的情况下,察觉异样,本能就是发出攻击吧,借此把对方逼出来。换成是她,那一枪恐怕不会佯装。
张辅有些赧然地垂下眼。
“……谢谢你,珠儿。”
“奴婢才要谢文弼公子。”沈明珠俏声俏气地道,“多谢公子不杀之恩。”
八岁的沈明珠,来服侍十五岁的张辅,年纪上倒也说得过去。
再加上两名十五岁上的大丫鬟,两名十三四岁的小厮,世家公子的排场便有了。
这其中,小厮会是重点排查对象,大丫鬟次之——小厮就必须是真小厮,大丫鬟可酌情一真一假。至于小丫鬟……
七八岁的孩子,谁会想到去提防她?
更加不会有人想到,这朵娇娇嫩嫩的小花苞,才是真正的沈家嫡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