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金山庄的婢女清一色的美貌。
从前门到轿厅这一路,朱门重重敞开着,两侧依次排开的是身着统一裙衫的侍儿,身段个头别无二致,各个颜比花娇。过道中间铺着红毯,直通二进院青莲居的大门。站在最前面的,是个而立之年的男子,剑眉星目,不苟言笑,庄子里的二管事、淡云。
巳时初刻,沈家四房一行人分五辆马车坐,到了门口,由仆从引着鱼贯踏进庄内。
众人自幽暗的步道过去,进得庄来,大气磅礴的庭园丽景一霎时扑入了眼帘。坐南朝北,周围萧蔷九里十三步,高一丈三许,规制壮丽,相当宏敞。内里台榭苑囿,梁栋栏楯,九步一亭,十步一廊,连甍接栋,如棋盘盖造,各处又花草池塘,无数小景。
原以为沈家大宅便是人间富贵,来到李善耆的千金山房,方知天外有天!而这仅仅是知县的别庄,若移步皇城,又会是何等气象?
沈家四房的十多人,一边跟着往里走,一边在心里惊叹,感觉就像进到了画里一般。
队伍的最中间,一袭雾绿色纻丝宽袖褙子的小姑娘,头戴沉重纯金饰物,众星捧月似的被簇拥着,分外惹眼。
等他们到了近前,为首的淡云迎上去:“是四房的沈德昌、沈汉杰两位老爷吧?文弼公子命我等在此恭候——诸位远道而来,车马劳顿,请随下人们到庄内安置。”
“怎么没见文弼公子?”
来之前就见赵世荇的信中写,到了扬州,将有工部侍郎府的少年出面安排。此刻沈汉杰左观右望,也没见到有什么少年。
淡云道:“众位不妨先行休整,具体事宜,稍后会有仆从另行通知。”
士农工商,商在最末。四房的人又都是些平头老百姓,能下榻在千金山房,说到底是沾了“沈家嫡女”的光。由淡云这个二管事亲自于大门口相迎,已然给足面子,其他人必不会露面。
沈汉杰撇了撇嘴,还想说什么,旁边的沈德昌杵了他一下。
“劳烦二管事了。”沈德昌笑容可掬地哈腰道,“还请二管事与文弼公子说,蒙他如此费心,小老儿一家感激涕零。此行特随车带了些松江府的土产,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聊表我等的拳拳谢意,还望二管事代为敬献。”
淡云道:“沈老爷有心了。”
“哪里,哪里。”
淡云这时抬手做了个“请”的动作。
立刻有侍从上前:“请跟奴下移步二道院的青莲居。”
“真是一群乡下来的,没见过大世面!瞧他们各个呆头愣脑,明明什么都不懂,还非装腔作势!穷酸德行!”
“瞅见他家领来的那姑娘了吗?就是穿金戴银的那个,打扮得这个老气呦!脸蛋还没咱庄子里的丫鬟好看呢!”
婢女们顿时窃笑声一片。
“也别瞧不上人家,你们没见跟车来的几大抬箱子,说是从家带的土产,分量可不轻!听跟车的小厮们说,封得严丝合缝,沉得能压死人,八成是金子呢!”
“真的假的!大老远带金子来!”
“就是,别是拿石头充数吧!”
……
从轿厅回来的侍婢们,此刻聚拢在二道院后门的庖厨前,叽叽喳喳地说是非。
这时候,一个少女搀扶着一名少年缓步走来。
“都不用做事了!躲在这儿偷懒讨嫌?”
是雪满斋的大丫鬟、淡月。
碧玉年华,一张冷脸。她厉声斥责了一嗓子,侍女们急忙推推搡搡地站成两排,朝着由淡月搀扶着的少年行礼:“文弼公子。”
这边厢到近前,淡月的视线逡巡过去:“刚刚都在说什么?”
众女你看看我、你看看你。
“说话!”淡月一声呵斥。
“回禀淡月姑娘、文弼公子,奴婢们也没、没说什么……就是觉得,侍奉一群商人,奴婢们有点儿委屈……”其中一个支支吾吾地道,其他人忙不迭地点头附和。
淡月的脸色愈冷:“伺候商人你们觉得委屈,你们被买进来之前,又是什么身份?是不是以为进了知县老爷的别庄,就飞上枝头,可以奴大欺主了?”
“奴婢们不敢……”
“下次再让我听到哪个、哪些,在背后嚼舌根,别怪我跟大管事说,立马把你们一个个都撵出去!”
侍婢们纷纷瑟缩地低下头。
张辅这时摆了摆手:“行了,下不为例。各去各的地方伺候吧。”
一众侍婢如蒙大赦,作了鸟兽散。
“淡月,你也去吧。”稍后,张辅道。
没有任何质疑,淡月端肃地敛身,退了出去。
晌午的阳光溢满了院落,院中有棵又高又大的榕树,冠幅广展,郁郁葱葱,浓翠欲滴。那横伸的枝叶密密匝匝,离远望去,宛若一顶巨大厚实的华盖。
张辅在树下站定,仰起头。
“不下来吗?”
窸窸窣窣,一连串犹如小松鼠穿树枝的声响——躲在枝桠间的小姑娘没露头,扭捏片刻,只耷拉下来一条小短腿。
“热闹看得怎么样?”张辅笑问。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稚嫩的童音从树梢间透出来。
张辅耸肩道:“锦衣堂一左一右,就数这棵树最高了。”
抱着枝干的小姑娘扁了扁嘴:“……你为什么让淡月姐姐回去,待会儿你怎么走?”
“不是还有你。”他笑。
“我还想再待会儿。”
“胜管事估计会找你。”
“我还想再待会儿,就一会儿……”似央求,又有一种楚楚可怜的倔强。
张辅这时伸手扶住树干,慢慢地,靠着树干坐了下来。
“那我也待会儿好了。”
晌午的时光宁谧而静好。从树上不断飘落的树叶,鲜润的,枯萎的,落在少年的发间、衣角,以及生着苔藓的泥土上。偶尔几只小百灵鸟扑棱棱地飞过。墙角处,如狐狸尾巴一般、鲜艳妩媚的毛地黄,摇摇曳曳地绽放着。
这是庄里少有的几株高大树木之一,方才踩着高高的枝杈,视线穿过青莲居的屋脊、二道院的廊庑,沈明珠远远望见了从大门进来的浩浩荡荡的一行人。
昔年的记忆宛如潮水,那一刻填满了她的脑海:沈家大宅,院中的香樟树,树下的秋千、石凳;扯线高飞的风筝,娘亲注视的目光,银铃般的咯咯笑声……
那时的沈家还很热闹,一堵内墙隔开东西两苑,分住着沈明珠一家,二叔、沈荣甫一家,三叔、沈茂卿一家,四叔、沈德昌一家,小叔、沈汉杰一家——五家人,三代同堂。这其中,四房是沈明珠的二爷爷、沈万四的后人。二爷爷很早驾鹤西游,四房由嫡长子、沈德昌接掌,带着嫡次子、沈汉杰一起过。
其他三房则依靠沈明珠的大爷爷、沈万三发迹,通过垦殖积累本钱,再利用白砚江西接江南内运河、东入浏河的便利,把江浙一带的丝绸、瓷器、粮食等运往海外,通番贸易,取得了巨大财富。而后,盈利的部分资金购置田产,另一部分继续做经商的本钱——短短几年时间,就成了“资巨万万,田产遍于天下”的江南第一豪富。
树大招风,如此的暴富,引得家人、外人纷纷红了眼。尤其西苑的兄弟俩,听信了坊间关于“聚宝盆”的讹传,多次买通杂役到东苑偷窃。被发现后,他们脸不红不臊,反而理直气壮地让长房将聚宝盆交出来,给大家分享。
那几年,沈明珠的大爷爷因惹怒天子,被发配充军;二房、三房的叔伯兄弟又因田赋相继坐牢,惨死的惨死,致残的致残——西苑眼见东苑遭难,趁危落石,再次打起了聚宝盆的主意。其中一回,四房串通了外来流匪,让其半夜闯进东苑行抢。结果护院家丁们奋起反抗,一直僵持到天快亮了,强贼们见占不到便宜,不得已趁着夜色撤退。临走前,还在前院放了把火。
后来又一回,长房的嫡子、沈明琪在去学堂的路上失踪,随行的书童、小厮也都不见了。沈家众人连同镇上的乡邻们将整个周庄翻过来找,两日两夜,不见踪影。家里人心急如焚,随后,宅邸大门上用匕首插着一封染血的信,声称长房的嫡子被绑了,要求用聚宝盆交换,逾期撕票。
赎金竟是聚宝盆!
沈明珠的爹爹亲自领人闯进西苑,将各个屋子抄个底朝天。结果,还真在沈汉杰的小妾那里发现了蛛丝马迹——沈明琪的腰佩,用帕子包着,藏在藤箧的最底下。那佩子是青金石的,绿蓝一块,雕成叶状,背面刻着一个“琪”字。
证据确凿,沈德昌、沈汉杰却拒不承认。直到那时客居在沈家大宅的明我和尚,在临镇一户渔民的矮房里,找到长房的小嫡子,将他抱回来——六岁孩童,三四日水米不打牙,折磨得奄奄一息。
这显然是没想让他活着。长房仅明琪一个男丁,二房、三房又凋敝了,若这孩子有个三长两短,将来沈家偌大家业便尽落入西苑手中。
矛盾激化到这种程度,两苑几乎跟仇人没什么两样。随后,长房开了宗祠,请家法,要将四房除族。沈德昌、沈汉杰这才意识到严重性,痛哭流涕,请出几位族老出面说情。事情最终还是作罢了,但出于惩罚,四房被驱逐出了周庄,除一年一度的宗祠祭扫,再不得踏进沈家大宅半步。
至那起,四房对长房恨得嚼穿龈血、势不两立,一怒之下,搬去了松江府、华亭县,另立门户。据说,他们后来攀上什么大势力,在当地开了不少民间瓷窑,烧造陶瓷,买卖倒也做得风生水起。
——上述都发生在沈明珠小时候,爹娘疼爱她,也鲜少让她接触这些。要不是沈琼讲给她听,她对四房的记忆,依旧是每年宗祠祭扫,两位叔叔不苟言笑、不好亲近的样子。还有四房的几个兄弟姊妹,每回来周庄,不是紧紧跟在大人身边,就是各自依偎在婆子怀中,连话都很少说。
“哭了吗?”
树下少年轻润的嗓音,打断了沈明珠的思绪。
“……我为什么要哭?”小姑娘瘪嘴道。
“看见了家人,却不能相认。”张辅道。
沈明珠摇了摇头。
她又想起他看不见,晃荡着双腿,小声道:“打从我记事,长房这边与四叔、小叔他们就不熟络。我院里伺候的仆从们,也从不跟西苑……就是四房,从不跟他们来往。偶尔小叔来串门,如临大敌似的。再后来不久,四房搬走,西苑就空了。”
现在想想,大抵是她爹娘不得已而为之,谨防着四房再加害她。
“内宅庶务。”张辅轻声道。
沈明珠似懂非懂地道:“你家里也是这样吗?”
张辅道:“我也是家中的嫡子。”
不仅是嫡子,他还是长子嫡孙。在那样煊赫的世家大族,幼小的继承人,温水煮蛙的环境,虎视眈眈的亲属——所要遭受的,比沈明珠哥哥遭受的凶险百倍。
就在这时,一连串咕噜声响起。
沈明珠低头摸了摸肚子。
“……那个,我好像有点儿饿了。”
张辅扶着树干站起来,转身面朝着她的方向,张开手:“跳下来吧。”
沈明珠挠头道:“你是少爷,我是婢女……我要是跳下去,淡月姐姐会骂的。”
十五岁的淡月与而立之年的淡云是亲兄妹,都是北平亲军都尉府的成员,跟着胜娇容一起进的千金山房。初九那日,也是他俩到城外的福禄来客店接他们,沈明珠一早便知淡月的厉害。
张辅闻言也笑:“你告状。”
“不是告状!”沈明珠否认道,她下意识又瞟了瞟院墙小门。
“那好吧,你自己跳下来。”
他往旁边挪了挪。
沈明珠在树梢间灵活地穿梭,真如同小猴儿似的,她三两下来到最低处——踏着枝条,用力压了压,正要往下蹦,左脚的小绣鞋突然甩了出去。
咚一下,不偏不倚砸到张辅的头。
“怎么还有暗器……”
树下的少年愣愣地摸了摸头。
沈明珠大羞,但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
她又在枝梢坐下来:“不是暗器,是奴婢的鞋。”
这时,就见少年蹲下摸索着,慢慢从地上捡起了那只鞋。然后起身,他摸索着,踮起脚来,轻轻握住了她的脚丫。
阳光从枝桠间筛下的疏影斑斑驳驳落下来,少年垂眸的神色,认真而专注,将那只小绣鞋套在了她的脚上。
然后,他再次朝她张开手臂——
鬼使神差的,她就这么直愣愣往下一跳,陡然扑进少年的怀中。
清冽好闻的药香,在那一刻溢满她的鼻息。
“走,领你去庖厨看看有什么吃的。”
“……是我领你去庖厨。”小姑娘脸儿红红。
“小心我跟淡月说,你背后告她状。”
“都说了不是告状!”
……
被安置在青莲居东厢的沈家四房——收拾妥当的沈汉杰,让小厮领着他去沈德昌的房间。
敲开了门,沈汉杰抬脚要往里迈。
小厮一拦:“这位老爷,按规矩,旁屋不能擅闯,要先行通报,再由里面的丫鬟来接。”
沈汉杰悻悻地收回了脚:“我们是自家人。”
小厮斜着挑了他一眼:“自家人也须有自家人的礼数。”
瞧瞧,这哪像个当下人的!
须臾,里头的侍婢出来相迎,小厮打起帘子,沈汉杰掸了掸袍裾,气咻咻地进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