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四房住进别庄的三日之后,六月十七日,“沈家嫡女”姗姗而来——
与此前的排场不同,这一回,恭迎的队伍从二道院的青莲居一直排到了正门外的街衢。胜娇容、淡云、怀德、怀真、怀璧,各代表千金山房、工部侍郎府,站在大门外的台阶前。张辅则在大门内,身后小厮、杂役、婢女……簇拥列队,井然有序。
如此兴师动众,迎的不是沈家的小姑娘,而是东宫的颜面。知县、李善耆原也要来,堂堂朝廷命官迎接商贾之女,却着实不好听,这才作罢。
而不管是虚情还是假意,沈家四房的人此刻也都在迎接的队伍里。
唯独沈明媚,临出门前故意打翻一盒胭脂,将刚上身的裙衫毁了。她想借此拖着不露面,正酝酿说辞,谁知轻霜一进屋,立即雷厉风行地点了四个大丫鬟,指挥她们给她换衣裳、梳头……众婢子三下五除二将她收拾好,轻霜就不由分说地拽着她下楼,一路从同春园疾走到了大门口。
沈明媚的鼻子险些气歪,轻霜的那双手却像钳子似的,怎么也挣脱不开。她心里不痛快,过门槛的时候,一不留神就绊了,整个人撞向红漆柱子。
她刚要发出尖叫,两只手一左一右拉住她。
沈明媚惶惶然抬起头,右边的是轻霜,左边则是一个锦袍绣带的清隽少年郎——周身沉静之气,容颜皎皎,衣裳楚楚,风华宛然。
少年扶她站稳,当即松手,并没有说话。
沈明媚想说些什么,支吾半天,又被轻霜给拽走了。
“那是谁?”沈明媚问。
轻霜道:“文弼公子。庄子里的贵客。”
“贵客?有多贵?”
“文弼公子是以工部侍郎府的客卿身份来的,虽是白身,咱们知县老爷却都不敢怠慢。”
沈明媚自以为是地道:“哪有这么不好惹的白身……该不会是工部侍郎的私生子吧?”小姑娘家家,能说出这话,也是少见。而她嘴上不屑,心里却生出了些旖旎心思。
轻霜道:“沈小姐,你站好,客人到了。”
沈明媚来时乘坐的是马车,“沈家嫡女”来时乘坐的也是马车,区别在于:前者是单驾小马车,普通车厢,帘子用布,两侧没有随行侍婢。后者却是三马并驱,车厢大,顶也高,帘子用绢,两侧各有一名随行侍婢,车后面还跟着一队七人面容肃整的侍卫。
马蹄的达达声,以及轱辘碾过青石板路面的声响——那车匀速驱驰至近前,车夫一勒缰绳,三匹马同时停驻,稳稳当当,在原地丝毫不乱。
随后,一名侍婢上前打帘子,一名侍婢放矮凳。放矮凳的侍婢又到车前,扶着从内出来的“沈家嫡女”下车。
比同龄女孩儿略高的身段,穿着一袭月白缎六幅绣边百褶裙,脚上是云纹绮履;戴着帷帽,瞧不出长相,帷帽长长的下摆一直到脚踝,随着莲步轻移,轻纱飘动,翩然如仙。
门前恭候的众人这时齐齐地迎上来。
在她身侧的侍婢们却先一步挡在了前面,无声阻隔出不远不近的距离。这下子,立刻显出小女孩儿高人一等的矜贵身份。
她也不说话,只由一名侍婢上前与胜娇容、怀德沟通。而后,这两名大管事领着下人们夹道引路,侍卫中三人先行、四人押后,小女孩才由侍婢搀扶着,迈开步子,施施然跨过门槛——一顶素帷软轿停在庄内的影壁处,旁边丫鬟婆子站成堆,这便是要抬着入轿厅。
沈明媚跟在众人后面往里走,冷眼见着“沈家明珠”像个公主似的,前呼后拥,高贵的不得了,心里的酸水就凶狠地往外冒。
才被东宫领走多久?这阵势,这做派,任谁瞧见,哪个敢相信她不过就是个商贾之女!
手里的帕子攥了又攥,被她的指甲抠破了。沈明媚的脑海里忍不住浮现这种想法:若自己才是长房所出,那该有多好……
同春园来了贵重娇客,满园子的琪花瑶草都显得生机勃勃。
沈琼头戴斗笠扛着锄头,裤腿袖筒都挽着,弓着腰蹲在东角门的花丛边。旁边一起蹲着的,还有在青莲居外院看门的杂役、贺七。
“啧啧,比起真正的沈家嫡女,这一位倒更像沈家嫡女。”
“岂止,说是官家闺秀也不为过。”
“啧啧,说得好像你不知道她是官家闺秀一样。”
沈琼闻言斜眼瞟他一下。
“咋了,她早晚要知道的嘛!”贺七撇嘴道。
两人随后一同转身,看向花丛深处那蹲在地上专注数蚂蚁的小姑娘。
“别玩了,来,到先生这里。”
沈琼朝着她招手。
沈明珠扔掉手中的树枝,挪动小短腿慢慢地蹭过来。
“看到另一个自己,有什么感觉?”贺七问。
“我好像不认识她诶……”
“你肯定不会认识她。”贺七失笑道。
“可她长得应该与我很像吧?”小姑娘歪着头。
贺七一怔:“怎么这样说?”
“不像的话,怎么进东宫呢。”沈明珠耸肩道,“不像的话,也不骗得那么多人团团转。”
贺七与沈琼对视一眼。
“有点儿意思啊!”贺七咧嘴笑。
身为堂堂东宫的首席情报辅臣,赵世荇不是傻子。彼时,嘉定城大肆搜找之前,必然人手一张沈家嫡女的画像,还会找来昔日在沈家大宅伺候过的丫鬟婆子帮着辨认。否则领错了人去交差,赵世荇绝对吃不了兜着走。
然而强中自有强中手,北平巧换梁柱,安排了一个与原主有七八分相似的小女孩儿——相近的音容,相仿的年岁,俩孩子往那儿一站,照镜子般,宛若一人。
这假明珠亦经过特殊训练,年纪不大,欺世盗名的本事一等一。在众人眼中,小姑娘刚失了怙恃、丢了哥哥,成为孤儿,终日泪水涟涟、默不吭声,谁能看出她心里究竟藏着什么玄机。
也是无巧不成书。人生轨迹完全不同的两人,就这样紧紧拴在了一起。
沈琼这时刮了下沈明珠的鼻子:“真是个小人精!”
“分明是她三师父教得好!”沈琼得意地补充道。
“可是,能瞒过外人……四房却是我的家里人。”沈明珠小声道,“待会儿她要是把帷帽摘下来,不会露馅吗?”她比划着指了指头,又指了指脸。
“放心吧。”沈琼笑着摸摸她的头,“‘沈家嫡女’现已今非昔比,若没有允许,四房的人根本近不了她身。”
沈琼的话一点没错,午膳刚过,沈德昌、沈汉杰以嫡亲叔叔的名义,要求面见“沈家嫡女”,却被随行的侍卫们拦在了院外。
是院外。
连院门都没进去。
沈汉杰气得跳脚,差一点与侍卫起了冲突。
“那认人的事呢?”——沈汉杰又横眉怒目地问。
回复是:等着。
旁边的沈德昌眼珠子一转,随即推出了沈明媚——都是小女孩儿,自家姊妹聚一聚,说些体己话,总不过分吧?
由侍婢通报后,回复是:不熟。不见。
这一下,且不说沈德昌、沈汉杰讨了个没脸,沈明媚简直气疯了。她不好当场发作,回到西厢处的花殊阁,将满屋子的瓷器能砸的都给砸了。
……
习习谷风,以阴以雨。早前还是万里无云的晴好天儿,未时一过,云层聚拢,阴霾滚滚,又开始黑沉下来。溽暑蒸蒸,大地潮热如火燎一般,连丝微风都没有,雨来之前,闷热得厉害。
雪满斋,小厮们抬着两个冰桶进屋。
拉开冰桶的铜环,里头冰块硕大,冒着白气儿;又有侍婢打来井水,往冰上头一浇,哗啦啦,顿时凉意扑脸。
淡月麻利地切了四样水果,盛在薄如蝉翼的瓷碟子里,镇在冰上;一壶酸梅汤则埋在冰水中。
除此外,紧挨着花厅的角房东侧还造有一风车——轴承咬合,扇轮转摇,塘子里的水就动起来了。那水自竹管传送至屋檐,再沿檐直下,形成水帘,激起凉气,让屋内、屋外的人都十分受用。
院中的空地上,张辅与怀真切磋了半个时辰,怀真走后,他自己又练了半个时辰,此刻脸颊赤红,汗流浃背。沈明珠在背阴处看着,见他收了势,拿着帕子小跑过去给他擦汗。
少年弯腰略低下头,让她能够到自己。谁知小姑娘擦着擦着,就是一叹。
“怎么?”
“啊?”沈明珠道,“没有……就是有些羡慕。”
张辅轻笑:“你若也有兴趣,有机会让淡月教教你。”
沈明珠道:“在嘉定的时候,我也有学这些,只是从没与人较量过,都是对着木人桩。”
“或许因为你年纪的太小,目前还不太适合实战。”
“可这不是迟早的么……我是说,招募选拔。”沈明珠翘着唇小声道,“转眼比试在迩,我都没跟人打过,到时候难道要我一味逃窜……”
“师父们怎么说?”张辅问。
“师父们说,能逃也是本事。”沈明珠瘪嘴道。
张辅轻笑道:“北平亲军都尉府,死士、暗卫、细作、清理者——各有职司,各具所长,并不一定所有的成员都要是行伍高手。你看淡云大哥,不会武,当年不照样在招募选拔中胜出,后又成了外派扬州的第二号人物。”
沈明珠咋舌道:“淡月姐姐那么厉害,淡云大哥居然不会武!”
“术业有专攻。很多淡云大哥会的,我们可都未必会。”
沈明珠若有所悟地点点头。
天越来越阴霾,黑云压城,眼看大雨将至。沈明珠扶着张辅回了花厅,淡月立刻递来干爽的新帕子给他擦汗,随后,淡月将他搀扶到内屋——四扇屏风后,浴桶已经备好了,浴汤注满,热气腾腾,皂角、浴巾、熏香一应俱全。
沈明珠这时去冰桶旁,取那壶外壁挂了冰霜的酸梅汤备着。
——走马上任没多久的一大一小两名婢女,这边厢,委实是似模似样。只是小婢女在打开冰桶时,趁人不备,揪了瓷盘里的一颗葡萄放进嘴里。
冰冰凉凉,她忍不住一缩脖子,好甜呐!
申时才过半,天已黑得如同打翻的墨汁儿。少顷,几道闪电划过寂寂的半空,霎时将苍穹映照得亮若白昼。一声惊雷轰鸣而至,爆裂炸响,震得窗框都跟着颤动。紧接着一声滚地雷,再一声……又是一场瓢泼大雨下起来了。
刚从飞霭楼出来的胜娇容,此刻跨进通往同春园的抄手游廊,豆大的雨珠噼里啪啦地砸在台阶上,将她的裙裾和鞋面都淋湿了。她回身抬头望那翻滚闪动的云层,电蛇游走,雷霆咆哮,一阵紧似一阵,竟隐约地让人感到心惊。
就在这时,西面忽有一道红光冲天直上,在半空炸开了花,那光焰将她的瞳子晃得流光溢彩。
胜娇容眯起眼来,脸上没有惊慌,反而是一抹预料之中的冷意。
她前往同春园的方向不变,脚下的步子加快了许多。下一刻,东面又一束红光冲天,这次离得近,砰的一声,炸开的光亦如闪电照亮了乌云笼罩的天空。
与此同时,轿厅方向,西偏门。
淡云领着五名家仆,与对面数量相同的蒙面黑衣人静静对峙。
前者均打着伞,静候的姿态,严严实实地挡在一道院的月洞门前。黑衣人们则狼狈许多,任凭冰凉的雨水打在头上、身上,浇得浑身湿透。
没人说话,周遭只有雷电交加,以及树叶被风雨摧打的沙沙声。
第二束光焰炸开之前,淡云退后几步——
他身后的家仆们扔掉雨伞,两拨人动起手来。
“刚刚那是内部的烟火信号吗?”
雪满斋,沐浴更衣后的张辅坐在窗前,耳尖地听到东西两面光焰一前一后冲天的动静,问道。
淡月这时端着茶碗走过来。
“文弼公子安心,胜副卫早有安排。”
张辅道:“有闯入者?”
“是。”
“哪拨人?”
淡月道:“目前还不好说。只知道,是打从沈家四房住进这别庄,就总在庄子周围出没的老鼠。胜副卫于是一早安排了英华、淡云、红雀、红莺,各领着手下人,分别埋伏在西中门、西偏门和东中门、东小门,守株待兔。”
“那方才的信号发出地,就是……”
“东中门和西偏门。”
一直在窗前仰着头注视的沈明珠,接茬道。
即是红雀和淡云负责的位置。
淡月伸手摸了摸沈明珠的头,她不善做这些,动作些许僵硬:“很用心,珠儿。”
沈明珠拉过她的手,用小脸儿蹭了蹭。
主仆三人在屋内静静地等消息,这样约莫两刻钟,锦衣堂的院外忽然响起一阵人声喊叫、脚步嘈杂。那声音由远及近,仔细听,甚至还伴随着刀剑交鸣声、厮斗声!
淡月露出惊诧的神色,立刻放下手里的东西,拽起沈明珠,俩人迅速地将窗扇全合上。然后淡月到洞厨里拿出随身兵器,别在腰间;又到罗汉床前,掀开踏脚的最末一块木板,取了三只弓弩,自己拿一只,另两只给张辅和沈明珠。
“胜副卫吩咐过,万一情况有变,小心为上,命我即刻带你们撤到四道院的飞霭楼——文弼,珠儿,跟我走。”
淡月说罢,有条不紊地将花厅的门一一打开,而后领着俩人从东角房的抱厦穿出去,过后院的假山,再从架高的半悬竹楼直奔四道院。
三个人跑出去没多久,东西两面又相继升起了两道红光,嗖嗖两声,撕开了绵密的雨幕。
也是那一刻,锦衣堂的院门从外被破开了,一队身着黑衣的蒙面男子,手执兵戈冲将进来。他们进院后就分散开搜找,只见各处的窗扇紧闭、门扉敞开着。黑衣人们狐疑地进屋,东翻西找,均是空荡荡的,连个人影儿都不见。
他们正要到院中汇合,这时候,各处屋门忽然砰砰砰逐一地从外面关上了……
正跟着往飞霭楼跑的沈明珠,气喘吁吁地道:“淡月姐姐,春望、春晓他们怎么都没跟上来?”
春望、春晓——月明斋的仆役。还有翠柳、翠苔——烟碧斋的仆役。
这四人均是死士部的成员,也是北平亲军都尉府外派扬州的武职强将,以一当十的高手,被胜娇容安排在雪满斋的一左一右,负责暗中看顾张辅和沈明珠。
“他们负责押后,此刻应该正忙着剪掉尾巴,稍后就会追上来。”淡月一手扶着张辅,一手撑着伞,背后还挎着弓弩,“珠儿,你自己看路,一定要跟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