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晋王脸色大变,从奏章递出不过十几天,就算看到奏章马上动身,也不应该来得这么快啊?这都赶上六百里加急的速度了。除非是萧瑟事先就安排好了的,不知他们都安排了什么?想到这儿,他狠狠地看了萧瑟一眼,却见萧瑟也是一脸吃惊,晋王顾不得问他,对张峰岚喝道:“来了多少人?可是包围了王府?”
“就……几十个侍卫。十六卫军护送至丹县,皇上就命军队回京了,她就带着几十个侍卫一直来到这里,沿途不许声张。丹县县令随驾,队伍快到王府门前他才有机会通报。”
晋王又是一惊,转向萧瑟咬牙问道:“相国大人,你这是何意?”
萧瑟眉头也皱起来:“我也不知。”
张峰岚急道:“王爷,要开中门迎接,还是要府内准备?”
晋王脸上肌肉乱跳,开中门迎接?那岂不是表明他得到消息了?皇上一路隐瞒行踪,吩咐不许声张,被他识破行踪会不会不高兴?不迎接?知道皇帝来了不迎接那还得了?现在是多么敏感的时候!府内准备?准备什么,刀斧手?皇帝就带几十个人来,如果没有阴谋,根本不用准备,如果有安排,现在准备有用吗?他双拳紧握,游移不定地看着萧瑟。
萧瑟站起来,握住他的手,道:“王爷,我随你一起出门迎接。萧瑟说话算话,如果有变,我将命赔给你。”说着率先前行。
晋王咬牙吩咐快开中门,一边将闲杂人等驱散,一边率领有官职的手下出门迎接。
他刚刚急急走到门口,密集的马蹄声已经响起,只见几十匹高头大马快步来到王府门前,几十个人一起勒住缰绳,齐齐停住。这些人个个眼神精光闪闪,想必内功不弱,但是他们身上却都积着一层黄土,衣冠略微凌乱,虎口被缰绳勒得发红,想必是骑马奔驰很久了。
来到门前,几十个人左右让开,露出中间一匹高大的黑色骏马。这匹马骨骼突出,从头至尾长足丈八,跑起来动作无比流畅,如同黑色河流一般,众侍卫的马匹也都是良驹,与这匹黑马一比,却立即显得平常了。
晋王知道这就是皇帝了,他忍不住打量了一下青瞳,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个年轻的女帝。只见青瞳穿着绯红色罗衫、暗红压金的外袍,虽然不张扬,却也不失华贵。头上没戴冠冕,只用一个白玉扁方瓒将头发拢起。容貌是极美的,只是美中带着一点煞气。长途跋涉之下,她的容颜也颇有疲惫之色,但看着自己的双目却仍如两丸水银,冰雪般晶亮。
他连忙赶到马前,正要施礼,青瞳已经一跃下马,将他扶住,开口便道:“皇叔,我来看你了。别怪我不告而来,让皇叔吃了一惊。”她轻轻一笑:“我是自己偷着跑出来的,京都那边还在打口水官司,我要是还在朝堂,他们永远也定不下结果来,礼部上报出京的仪仗都要准备一个月才行,呵呵……不过现在京都的朝臣想必已经统一意见了,仪仗过阵子就应该到了,用不了一个月。”
“皇上,您……看到臣的奏章,立即就来了?”
青瞳一笑:“可不是,干粮都没准备,还是路上买的。皇叔,你没等急吧?”
“皇上……这……”晋王的手有点哆嗦,他说了让皇帝来,却没想到她一定会来。即便来,也应该是由十六卫军护送,先将晋阳包围,再将晋王府一切人等驱散,她才敢进来才对。谁承想皇帝接到他的奏章,竟然快马飞奔,一路日夜兼程地跋涉而来。十几日赶来,每天至少要走六七百里路,就算是快马加急的传信兵,这样急赶下来也通常累得倒下了。
她就这样来了?将身家性命交给了自己?自己为了防备她做了多少准备、用了多少心机?而她,就这么什么也不准备,轻轻松松地来了?晋王突然有种惊心动魄的感觉,这就是现在大苑的主人,就是他们苑家的皇帝。
青瞳正在偷偷地活动手掌,她的双手也因为长时间握住缰绳而红紫肿胀。晋王心中突然宁静无比,这个新皇的事他不是不知道,她率领区区六千新兵一路奋战,最终打败了宁晏,夺回苑室天下。无数的事让晋王仔细研究过、暗自赞叹过,但都没有这一刻,这个风尘仆仆的样子让他心中这般震动。
这一刻,晋王露出笑容,很好……小心翼翼提心吊胆地活了几辈子,到我这里终于可以安稳了。做一个富家翁,远比当一个众矢之的的晋王舒服快乐,他像一个真正的长辈那样打量着青瞳。舍得舍得,有舍有得……很好!
晋王府今天很热闹,平时绝对请不到的客人坐了满满一园子。大苑王朝数得上的官员足有几十个,连参与政事的弘文殿六卿都来了两个,嗯,算上萧瑟就是三个。
这些朝臣是跟着皇帝出巡的大驾车辇来的,虽然比较匆忙,车辇还是空的,但是沿途必备的仪仗还是不能过于简单。何况皇帝骑的马实在太快,就是让这些臣子什么都不管了,立即去追也是追不上的,急也没用。所以尽管人人心急火燎,他们到晋阳也是七八天以后的事情了。
在楚惜才的安排下,这次来的大部分都是品级不低、职位却不那么重要的文官,武本善、王敢等武将要留在京都戒备,万一出事,还有周旋余地,不至于让人家一锅端了。
这些文臣都表现得很亲热,一个个对晋王大加赞赏、相谈甚欢,绝没有一个人对晋王的目的表示怀疑,好像现在是太平盛世,皇上和他们都是专程来这里游春一般。
刚刚接到晋王奏章的时候,朝臣们可以说这是阴谋、去了就要中圈套之类,现在皇上已经在人家家里,再这么说就是诅咒了。大家都明白,该怎么样都差不多已经发生了,目前好好维系面子就成了他们唯一的任务。
晋王和这些朝臣谈笑甚欢,是怎么回事他心里明白得很。要在以往,他也许比现在敷衍这些人敷衍得更好,但是心中一定是戒备的。现在却不然,他真正觉得好生轻松,随意地和这些朝中大员谈笑,随意地享受着明媚的天气。
开始交割之后,原属晋王的私军在将官的带领下赶赴北方向元修报到,所需财物也列举周详,按照计划逐步运送关中。晋王这里得到的旨意褒奖当然也少不了,晋王本人被赐了日后升天,灵牌可入太庙正殿,他的三个儿子也都被授了不同的爵位。这些事情是由萧瑟和晋王手下的财务人员协商着办理的,青瞳什么也不用做,她待着就好。
她的存在只是表明一种态度。皇帝本人在晋王府,这是一颗巨大的定心丸,谁也不能说朝廷没有诚意了,谁也不会认为抢走他们手中那点兵力财物比皇帝的安危更重要。晋王手下的人也是大苑的人,他们中虽然有很多世代受到晋王的恩惠,如果朝廷武力夺权,这些人是愿意为晋王献出生命的。但是如果晋王自己乐意,一切又有保障的话,这个结局并不算很难接受。
所以在晋王府这几天,竟然是青瞳继位以来难得的休息日,她在晋王的陪同下,赏花观鱼、听戏游园,好生玩了一把。所谓偷得浮生半日闲,就是这个意思吧。在一个原本是敌人的人家里,在八面来敌这个要命的时候,却过了几天比她在太和殿宝座上更舒服的日子,也算得上是意外收获了。
十七、宝物
青瞳的舒服日子注定享受不了多久,虽说是亲人,其实在这之前,他们从来没有见过面。没想到心结打开,晋王竟然很八卦,详细问她喜欢吃什么、玩什么,为什么总是气喘,现在吃什么药,为什么还没有选出相王,喜欢什么样的人……很像青瞳早年在甘织宫时的老嬷嬷丁氏。
青瞳一直缺少和长辈相处的经验,开始还为这份关心而感动,渐渐就有些吃不消了,但她又不可能不敷衍晋王。晋王是决心不走争权这条路,所以他送出来的是真金白银,实打实的鼎力相助。而朝廷又实在没什么能让人看得上眼的,所以朝廷给晋王的都是那些听着虽高贵,却没有实权的荣爵和死后的荣耀。青瞳占了这么大的便宜,难道还不让人家说个高兴?所以她只好把自己的私事絮絮叨叨说给这个叔叔听。
更难受的是,这个叔叔从青瞳对日常生活的叙述中,明显觉得皇帝侄女的日子过得并不好,对她更加关怀备至。由于晋王的生活远远比青瞳要奢侈,晋王府中好些东西都让青瞳难免多看两眼,但是只要她对什么东西略微称赞或者多看一眼,晋王就会马上要送给她。喝水的玉杯雕刻精致,青瞳喝水时顺手摸了一下,晋王立即命人将整套玉杯拿出来;墙上的一幅字运笔有些像周毅夫,青瞳略看得出神,晋王以为她喜欢字画,打开库房,取了几百幅古画给她;还有整套黄杨木老树根抠出来的桌椅,一连十六扇的翡翠屏风……如果不是青瞳全力阻拦,园子里那座七彩钟乳石的假山,晋王也准备拆了给她。
晋王确实是诚心诚意的,青瞳能感觉到,却之不恭她也只好收下,但这过分的热情让她不免小心翼翼,不敢轻易表示出对任何东西的兴趣。便是这样七八天下来,晋王准备要给她带回京都的东西,已经两间屋子都放不下了。
终于等到交割得差不多,应该不会有大乱子出来了,群臣也已经来接她。这些平时在大苑朝堂上才能聚齐的人,又在晋阳附近大小官吏的陪同下游览了几日,面子里子都做好,青瞳不禁松了一口气,她终于可以走了。
送别的宴席上,首席自然是青瞳坐了,晋王坐在主位上相陪。席间自然是一片赞扬之声,别说食物精致可口,便是晋王给他们吃窝窝头、喝刷锅水,此刻他们也要说好吃。
其实青瞳几乎吃不下东西去。青州失陷、西南告急、南诏叛乱,这些十万火急的事情还没有解决,她恨不能长出翅膀飞回去。但是为了安定军心民心,她又必须做出淡然悠闲的样子,老百姓看的是官,官看的是她。晋阳是北部最大的商城,道路顺畅消息灵通,她来晋阳是大事,必然广受关注。在晋阳期间,她的一举一动都会被传出去,所以她越悠闲越满不在乎,其他人也就越心中有底。关中这一路预计要打不短的时间,又要借此震慑东林,士气十分重要。
京都的文臣们也吃不下,晋阳在他们眼中不啻狼窝虎穴,个个都是提着脑袋来的。虽说现在的情况比他们料想的好得多,晋王丝毫没有翻脸的意思,看上去还有点舍不得皇帝走,但是这种危险的地方,当然还是越早离开越好。
撤下宴席,青瞳端起一杯茶,道:“皇叔,这些日子多有叨扰,朕以茶代酒,多谢皇叔为大苑所做的一切。”
晋王站起身子,举杯饮下,道:“陛下驾临晋阳,晋阳属地各个郡县官员同感天恩,臣等商议,有几件物件献上,请陛下带回京都,也算臣等的一点心意。”
还有礼物?那两屋子的东西还不知道怎么拿呢。青瞳暗自咧了一下嘴,却不得不做出一副很有兴趣的样子:“哦?皇叔准备的一定不凡,是什么东西?”
晋王叫了一声:“陈大人,呈上来吧。”
“是!”绥郡郡守陈广福应了一声,连忙起身施礼。他一个小小郡守本来没有资格出现在宴席上,不过这次客人太多,主人家就晋王一个当然招待不周,于是晋王将属地郡县官员都叫来陪席,这个陈广福知道这是个千载难逢的露脸机会,老早就开始准备了。
陈广福是个精瘦的中年人,不知是不是年纪大了,下巴上只有稀稀拉拉几根黄胡子,他来到首席前媚笑道:“万岁富有四海,别的物件也不敢呈上,不过有三件宝物却是别处没有的,晋王殿下看了也说尚可,请万岁看看。”晋王也微笑着点点头。
青瞳多少来了一点兴致,这几日她见多了晋王府中巧夺天工的饰品,什么金的玉的都是随意摆放,得他点头,这三宝必然不凡,于是问道:“哦?是什么?”
陈广福双手一拍,道:“拿上来!”
青瞳见有人托着个小小托盘上来,陈广福接过托盘,隔着桌子恭敬地举起给青瞳看。
偌大的盘子里只有一颗形状不甚圆滑的珍珠,这珍珠有成年男人大拇指大小,微微泛着白光。对一般人来说,这珠子的确不算坏,但是今日宴席上全是高官,这样大的珠子,谁家没有几十个?盘子倒是好盘子,上好的黑漆漆了很多遍,黑得亮眼。
见绥郡郡守所谓的宝物就是这么一颗珠子,抻着脖子的人全落回座位上。这陈广福在绥郡小地方待久了,想讨好皇帝就找来这么个破玩意儿,眼皮子也忒浅。只有黄希原为人厚道,不忍见他难堪,应付地说了句:“挺好,挺好。”
陈广福笑容不变,对晋王道:“殿下,有没有珠子,借下官一用。”
大家都奇怪地看着他,晋王吩咐家人:“拿一斗珠子来。”
片刻珠子就送到了,一斗珠子哪一颗拿出来也不比盘中大珠逊色,更难得颗颗圆润、大小如一,相比之下,盘子里的大珠更显光泽晦暗。
陈广福假装看不见别人的眼神,他拿过犀牛皮的珍珠斗,将一斗珍珠缓缓倒进黑漆盘子里。珍珠一进盘子,竟然立即围着原来的大珠转动起来,好似铁球遇到磁石一般,过了很久才停下。停下之后全聚在大珠正南方向,地方不够就自动叠了起来,变成高高一堆,只剩大珠留在东边,恰似群星同皓月一般。
大家皆看得眼睛发直,陈广福笑道:“王爷家的这些珠子一定是南海的,听说南珠最是优良,果然不差。”
范归豫脱口惊呼:“这、这难道就是东海母珠?”众人立即喧哗起来。
任平生站在青瞳身后护卫,此刻也把脑袋伸出来,极为吃惊地看着这些活了一般的珍珠,问道:“东海母猪?在哪里,我怎么一条猪腿也没看见?”
青瞳用胳膊肘微微撞了他一下,道:“小声点,是母珠,珍珠他娘,懂了没有?我在典籍中看到过,天下只有四颗母珠,东南西北四海各有一颗。这些珠是南珠,所以被母珠排斥,如果是东珠,那就会贴在母珠上了。还真有此物,我以为是传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