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想这些无谓的东西,南书房虽然不是太和殿,但是她坐惯了的椅子还是没有人会去坐,只有花笺偶尔用过她的桌子写字,大部分的时候都是空着的。陈文远每天都要在南书房撰写《起居注》,所以他有一张桌子放在侧面,别的臣工偶尔需要用一下笔墨,也都是用陈文远的桌子。赵如意从小谨小慎微地生活,这些小细节他自然会注意到,所以坐在这个座位很正常。
那一晚,青瞳一夜也没有睡着,记忆里满满的都是自己无忧无虑的童年。那时候她有妈妈、有太子哥哥、有花笺,还有……离非。
从那天起,青瞳再也没有晚上去过南书房,有些东西封在壳中已经太久了,露出来已经不能适应。
有一天,青瞳走到南书房她的桌案旁坐下,正准备看书,突然见到桌子上有一个小小的黑点,用手指推开,原来是一滴不小心滴下的墨迹。她批奏章用的是红色的朱砂,这墨迹显然不是她留下的。皱了皱眉头,又见面前铺开的宣纸影影绰绰有些黑色痕迹,像是有字迹在下面透出来。她掀过两张,果然一张写满黑字的纸出现在下面,上面用熟悉万分的字迹写着一篇窗课——
高祖询煊子:“孤可称英雄乎?”煊子曰:“世人所谓之大杰,为一己之志耗万民之力而志成,世人所谓之巨恶,以一己之欲驱众生之命而其欲不得。英雄乎?恶人乎?在于成败之间,陛下之志即成,可称英雄也。”
英雄与否,以杀人之多寡而论,岂不惊哉?然者,纷纷乱世,人如草芥,非此不足以复现红日矣。是故,英雄者当以心论,心有一家则一家可得,心有一县则一县可得,心有天下则天下可得,若心中只有自身,则全身未必可得……
青瞳看得几乎呆了,这是她的字迹、她的文章,丝毫没错,但这是小时候给太子代写的一篇窗课。她还清楚地记得,这篇窗课让太傅对太子多加赞赏,太子哥哥高兴至极,将东宫花圃里的芙蓉花都摘了送给她。谁知青瞳见了这么多花,说还不如送她一只烧鸡来得实惠,惹得太子哥哥大大鄙视,嫌她煞风景。
青瞳的眼睛里慢慢流出了一滴泪水,太子哥哥,年纪那样轻就死了。如果当初她小心些,或许他就不会死,那么现在在这个位置上的人就是他。她也就不用孤孤单单的,眼看着自己从里到外,从表情到良心,都一点点变硬了。
是谁做了这个恶作剧?是谁打碎了她的壳,让她必须面对?青瞳擦干眼泪,却见这篇文章墨痕光亮清晰,显然是刚刚写好的,并不是从库房翻出来的样子。
“缘荷,这个是哪里来的?”
缘荷福了一福,笑容满面地道:“是如意郎写的,他想请陛下看看他现在的字写得好不好了。奴婢把纸垫在底下,没想到陛下一下子就看到了。如意郎一直没有机会见到陛下,急得不得了呢。”
谁知青瞳啪地一拍桌子,喝道:“谁让他学我写字的?学我写字就能讨好我?让他别忘了他自己是个男人。脑子里成天想的都是怎么去讨好别人,我看他这一辈子也别想出息了。让他去乾元宫当差!”
乾元宫在内宫东北比较偏僻的一个角落。青瞳住在后宫里离禁门最近的乾清宫,方便她上朝,罢朝以后,她大部分时间是在处理政事的弘文殿、含元殿,晚上回去歇息也很少超过乾清宫范围。赵如意去乾元宫,基本就不会被她见到了。
缘荷吓得脸色雪白,伏在地上结结巴巴地道:“陛下说让如意郎好好练,奴婢以为……奴婢就……”
青瞳哼了一声,道:“你愿意帮他的忙,你也去乾元宫好了,还在这南书房做什么?想去自己和花笺说去,我成全你!”说罢拂袖而去。
缘荷眼圈一红,终于忍不住低声哭了起来。青瞳这可是冤枉她了,她做这些事,并不是自己喜欢赵如意,而是帮着赵如意吸引青瞳的注意。
缘荷还记得她不小心闯了祸以后,在船上发抖地等着可怕的命运,桥上那么多高官大人,只有那个公主站出来很刻意地将众人的视线引开。从那之后,她被花笺分配到青瞳常常会来的南书房,就一心一意为了她好。眼看着青瞳那么辛苦,眼看着她年华在繁重的政务中悄悄逝去,如今她终于带回一个人了,还是美极了的一个人。
看着他因为皇帝的一句鼓励,便彻夜不眠地练字,看着他只要写得和皇帝再像一点儿,便从心里往外喜悦的样子,缘荷简直比他还高兴。现在缘荷也不知道,她错在哪里……
二十三、纵马
这些青瞳当然不知道,她现在正为一件极其堵心的事情烦恼。南华州总兵和南诏士兵一接触,刚有败象,竟然就弃了军队自己跑了。南方的驻军一向不被朝廷重视,装备和人员素质都只是勉强,青瞳对他原本没有太大指望,可也不能这么窝囊。
这是战场上的第一个逃兵,绝对不能轻饶了,可惜又不知道他跑到哪里去了。有大臣提议将他全家抄斩,青瞳命人将他的家眷先关押起来。别人也就罢了,这个逃兵的父亲是朝廷退下来的官员,生平很是廉洁,为了这么个逆子死了实在可惜。可是不杀,又怎么让其他奋勇杀敌的将士心理平衡?
南华当地居民得知朝廷将这个老先生抓了起来,竟有许多人准备长途跋涉来京都作保,后被南华太守劝了回去,但是乡绅民众一起签名的万民伞却快马递到京都了。青瞳索性就命这个老先生协助镇守南华州,这个处理方式赢得了民心,一时间南华人民的士气很是高涨。
可惜这个老先生的威信对敌人没用,他根本没有领兵的能力,南诏还是气势汹汹地紧逼过来了。新任的南华州总兵请求朝廷派兵支援,青瞳犹豫了许久,提起笔来,命南华州总兵暂时固守。西南路总共就霍庆阳那么一点机动兵力,还得用来堵截困在骁羁关上的铁林军,这个老先生有威信,固守待援还是可以坚持些时日的。而这道旨意的措辞却要斟酌,不能让他冒进,也不能打压了领兵之将的傲气。
正写着,殿外突然传来喧哗声,青瞳被这越来越大的声音打扰,手一顿,奏章上顿时出现了一道朱砂长痕。她皱眉道:“外面吵什么呢?”
“陛下。”姚有德神色慌乱地走进来,“赵如意的马惊了,正在宫中乱窜。”
青瞳不悦道:“他是什么身份,怎么可以在宫中骑马?谁给他的马?”
姚有德脸色发白,结结巴巴道:“是老奴给的……上次陛下说他想学什么就学什么,老奴问他,前日他说想骑马,老奴就把他领到马厩,让他自己选……陛下恕罪!”
青瞳见这个从小就认识的老人被她吓着,遂放缓了语气道:“确实是朕嘱咐的,怪不得公公。不过骑马也要去校场,在皇宫之中横冲直撞,毕竟不成样子,姚公公你多多提点他些。”
姚有德道:“本来是在校场练习的,可是马儿惊了,从校场里跳了出来,到处乱跑。赵如意还在上面,下不来!”
青瞳一挥手:“叫侍卫帮忙拦下来,他没骑过马,还能在惊马上面坐得住已经不容易了。”
“是!”姚有德躬身退下,青瞳重新拿起笔再写奏章。
谁知外面的声音却越来越大,还夹杂着侍卫呼喝的声音:“这边……这边……”
“向你那边冲过去了,快拦住。”
“好,张大哥骑上马背了……哎呀,小心,张大哥掉下来了。”
“好大的力气。”
青瞳写不下去了,将笔放下,叫道:“方行舟!”
过了一会儿,方行舟才满头大汗地跑进来,青瞳不悦道:“怎么回事?你们这么多会功夫的侍卫,一匹马也制伏不了吗?”
方行舟躬身道:“那马的力气很大,侍卫不敢伤了御马,一时间还拦不住。”
“他可真会挑,第一次骑马,就挑匹最烈的马。”青瞳道,“马毕竟没有人命值钱,让侍卫动手拦住,就算伤了马,朕也不责怪就是。”
方行舟吞吞吐吐地道:“可是……如意郎骑的马是……是……”
“是什么是,有话快说!”
“是……胭脂。”
“胭脂!怎么会是胭脂?”青瞳霍然跳起。她一脚踢开面前桌案,向外走去。方行舟急忙跟上来,弘文殿外面的侍卫和内侍从皇上铁青的脸色得知,这次出的事不小。
赵如意绝对没想到自己在众多的马中挑了一匹什么样的马,他只是见它和其他的马都不一样,见了人也不骚动。赵如意接近它,它就静静地等着,静静地凝视着靠近它的人,好像想看看这人要做什么。于是这匹白色带着胭脂红斑点的马立即吸引了赵如意的视线,他忍不住把手伸向了这个美丽的生物。
他把它一直带到校场里,马儿仍然是静静的,看上去温顺无害。赵如意丝毫没有想到,当他用一个舞蹈里的上马动作,纵身跃上马背的时候,那马儿竟毫无征兆地发起飙来,轻轻松松就将他从背上甩了出去,如同抛出一个球。亏得赵如意有极好的身体柔韧性,肢体先于头脑做出反应,在半空中一个转折卸去力量,踉踉跄跄地站在地上。
“这畜生发起疯来咋没一点声音?”守卫校场的一个侍卫骂道,上前想帮赵如意制伏胭脂,“如意郎,要不给您换一匹?”
赵如意摇摇头,从心里生出一种倔强的情怀。我是男人,被一匹马闪了一下就退缩了吗?于是他小心上前,拉着胭脂冰河般雪白顺畅的马鬃,等着它情绪稳定下来。这几乎不需要,胭脂没有丝毫情绪不稳定的样子,还是和刚才一样,静静地看着靠近自己的人,静静地看着他还敢做什么。
赵如意突然跃起,只一瞬间就骑上马背,侍卫一声“好”还没有出口,同样只一瞬间,他就看见赵如意画着一道完整的弧线,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这一次赵如意突然,马儿比他更突然。没动之前,他并没感到马儿有一点要动的意思,没有蹄音,没有吼叫,就那么突然一下,完成了它的目的。
赵如意听见陪着他的那个侍卫惊叫的声音,不顾自己摔得头昏眼花,猛然冲上去揪住马儿河流般的长尾。却见到马儿抬起后蹄,团身,再伸展的动作,如同他的舞蹈一般优雅,然后就是重锤击中石头一般的大响,赵如意被它轻轻松松地蹬飞出去好远,再重重地落在地上。然后就是重复地上马,落马,再上马,再落马……
天昏地暗,赵如意又一次毫无反抗之力地躺在地上,这是第几次了?十次?十一次?这一次格外重,便是身手灵活的少年也没来得及防备。他的脑袋先于身体落下,在校场被无数马匹踏得硬如青石的地上撞出了一声巨响。
好像有两只手伸过来,要将他抬起,还有声音焦急地叫唤他的名字:“如意郎?你怎么样?快来人帮帮忙,抬起来送去太医院。”
赵如意咬着牙说道:“我没事,放下我吧。”
他先凝神一会儿,等头不觉得晕了,才重新在胭脂面前站起来。胭脂这回微微收拢前蹄,它感到了紧张。不知为什么,一个看上去很单薄的人类,却让它感觉有点紧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