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的时候,王庶绝对想不到会有找不到敌人在哪里的可能。西瞻不是十几二十几个人,而是四万大军啊。四万大军通过,前方老早就会惊起飞鸟,后方到处都会有马蹄的痕迹,怎么可能掩饰?大概京都上奏章弹劾霍庆阳的大臣们也是这么想的,怎么可能不知道敌人在哪儿?不打只能说明你畏战。只有实际追踪,他才明白西瞻那种速度和残忍屠杀战术的可怕性。
西瞻军以远远超越苑军的速度行进着,苑军要是跟在后面顺着痕迹追踪,敌人的行踪是清楚了,但和敌人的距离却只能越来越远,这辈子也别想追上了。不跟着痕迹,就只有猜测敌人下一步会去什么地方,提前拦阻这一条路。因为西瞻人攻破一座县城后,烧杀抢掠总需要一点时间,给他们两个郡县耽搁,苑军就有可能赶在敌人之前。但是西瞻人要从哪一条路走,却又一点判断依据都没有。今天他们攻破西南方的余弦郡,沿路走,下一步应该是邹县,但是邹县却连敌人一根马毛都没见着。几天以后,偏东五百里的砺县却升起火光。
西瞻人攻破一座城,拿到物资撤退以后必定会放火,也必定会杀光路上遇到的所有村子的人。四万大军路过,官道小道到处都是马蹄痕迹,无法判断主力是从什么地方走的,沿途也找不到一个活人可以打探消息。只有下一座县城腾起火光,苑军才能知道他们的敌人到过那里。只是到过,不是到了,因为那火光是远在几日路程以外的地方。苑军重复着这种徒劳的追逐,驻守四方的苑军看到火光会先于他们向一起集中,然后等着霍庆阳的大军赶来再汇集在一起,继续徒劳地追逐。
霍庆阳知道这样做于事无补,索性舍了麟州,不顾西瞻行踪,将军队直接带到安州境内。就像球网那一边的拦截队员一样,看着发出去的球在对方手中传来传去,不知会在什么时候从什么角度打过来。苑军也只能根据麟州传来的一点点蛛丝马迹,在安州来回奔波调整位置,希望能将球拦个正着。
他们能看到的最后一个球是五天前发出的,在砺县,于是他们提前站在樊城这个位置上,希望做到成功阻截。能做到的,只有这样了。
事前,霍庆阳和青瞳不知道自己料对了,萧图南也不知道自己差点被人兜住。他们三个想到的地点都是樊城,可见从领军水平上,他们的差别并不大,胜负就要靠无数其他因素来决定了,比如说这个临时出现的超级对得起自己姓氏的嘉郡王。
嘉陵郡和樊城的直线距离不过快马两日的路程,要是换成大苑的步兵去走,少说也要六七天。并且两个大郡之间并不是直接相连的,好几个小县城将道路隔得弯弯曲曲。加之嘉郡王称帝以后就将嘉陵郡的道路严密封锁了,消息不畅,霍庆阳在山谷中苦苦埋伏的时候,西瞻军已经在嘉陵郡好吃好喝地休整了两天。
有嘉郡王的眼线盯着,事情变得很轻松,西瞻军拿到需要的一切之后,被嘉郡王恭恭敬敬地从西南方送出城。
出城二十里后,萧图南突然停住战马,对拙吉道:“回去将嘉陵烧了吧。”
拙吉一愣:“王爷不是和那个成皇帝相谈甚欢吗?”
“嗯,他的好意我接受,但是他的命我也想要了。”
“王爷……此人不过是个小人,不必放在心上。”
萧图南淡淡道:“但是我看他不顺眼。”
拙吉不再说话,应了一声“是”,四万铁林军掉转方向,向着来时的路走回去。振业王想要攻下一座城他们就攻,他们不怕不远处的苑军,攻下嘉陵郡用不了一天的时间,而笨重的苑军步兵赶来还要六七天的路程,到时候他们早就走了。即便没有及时走开又如何?不过是打上一仗罢了。很多西瞻人已经厌倦了单方面的杀戮,很想打上一场。来就来吧,这里是开阔的平原,不是骁羁关下窄窄的让他们跑不开马、挥不开刀的羊肠小道。在平原上,西瞻四万铁林军对上二十万苑军也有胜利的信心,他们什么也不怕。
嘉郡王面对去而复返的西瞻军显然没有做好心理准备,由于近些天精神高度紧张,送走了西瞻人之后这一夜他睡得很香,竟没听到外面潮水般的呼叫声。
正梦着美好的将来,嘉郡王突然在梦中惨叫一声,原来是他睡得实在太扎实,冲进来的护卫无法将他叫醒,情急之下把一盆带着冰碴的凉水泼在他的脸上。嘉郡王险些被冰水刺激得闭住了气,没等他反应过来,护卫们一拥而上,无数只手一起伸过来,给他飞快地穿衣服、套鞋子,又有人将头盔甲胄胡乱裹在他身上,然后拥着他就往外逃。
成皇帝陛下大怒道:“你们做什么?放下我,想犯上造反不成?”
此刻的嘉陵郡有如被大浪拍打的礁石,无数声音汇成惊天大浪。成皇帝陛下的声音一下就被掩了过去,一直被护卫们拖到城门下,他也没有说出能让人听到的话来。
护卫们把这位陛下扶上马背,护着他向城外跑。显然他们没有一个认为嘉陵郡能抵挡得住西瞻人的进攻。成皇帝前脚才冲出东门,就见城门轰的一声垮了下来,无数黑衣黑甲的西瞻士兵一拥而入,效率惊人。成皇帝这才算是真正睡醒,彻底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只吓得他脸色惨白、魂不附体。
成皇帝在护卫们的保护下一路狂奔,他脸上泼了水,冷风一吹,眉毛胡须全都冻成冰块。他脸上的皮肤开始还像撕裂般阵阵作痛,很快就变成一片麻木,麻木中透出奇怪的又痛又痒。要是王庶在,一定会告诉这位族叔,恭喜,你堂侄儿我冻几天才会出来的冻疮,你一次就有了。
不过成皇帝陛下现在没有时间管这些,当下最重要的就是一路狂逃。西瞻人的战斗力早已把他吓得没有丝毫反抗的念头,能想到的只有逃走,绝不能有丝毫的驻足。
可惜他睡醒得还是晚了一点,攻打嘉陵郡只出动了几千士兵,西瞻的大部队还在城外以逸待劳地等候。好些西瞻士兵笑嘻嘻地让开路,看着懵头懵脑的成皇帝和护卫们在乱兵之中来回穿插通过。有的护卫急得挥刀乱砍,西瞻士兵就笑嘻嘻地给他一刀,有些护卫哭着投降,西瞻人也笑嘻嘻地给他一刀,他们像看动物一般看着困境中挣扎的人。
成皇帝知道自己已经陷入包围圈,却还是到处乱撞。他不敢停留也不敢回头,因为他明显感觉到,虎狼一般的敌人就在身后,只要一停,那就再也逃不掉了。成皇帝此时心如死灰,一片茫然。他到底什么地方得罪了西瞻人?是羽箭准备得不够多?还是没有将最美丽的小妾送给西瞻那个大将军?
嘉陵城中很快便升起火光,直到被一刀砍在脖子上,成皇帝陛下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招致此祸。
萧图南纵马上前,看着他尸体上穿着皇帝才能穿的饰有龙纹的漂亮盔甲,目光中是深深的厌恶。
“屠城!”他容色不变地下达了这个残酷的命令。已经休息了两天,精力充沛的铁林军兴奋地执行着这个命令,不能让士兵习惯安逸,苍狼的子孙需要鲜血刺激。
成皇帝陛下?对不起,一想到你想夺走属于她的东西,我就恶心得受不了。
生时带命来,死后归魂去。
千金龙身躯,顷刻化一炬。
半朝放心魔,便思登天欲。
大道本无难,何为凡事绪。
若将悟此道,君自缑索欲。
十三、伏击
夜已深,嘉陵郡闪耀着橘红色的火光,因为人都死了,所以焚烧的时候,整个城市默默无声。嘉陵郡城池地势高,老远都能看到火光,寒冷的冬夜里,那一簇耀眼的橘红竟给人温暖的错觉。
“嘉陵郡!”霍庆阳几乎是原地跃起,咬牙切齿地叫了一声。偌大一个城池全面起火,由于他们离得很远,看着也只像是山间的一点小火苗,不过这小火苗烧了整个晚上还在燃烧,借此向远方的苑军诉说着自己遭遇了什么。“终于——逮到你了。”他翻身上了战马,喝道,“传信!点兵!”
“元帅,我们去嘉陵郡吗?”王庶问。
“不去,就在樊城等着,我让他必走此路。”霍庆阳脸上有着从来没有见过的恨意。这不是云中呼林关那样的沧桑边城,这是从来没有经过战火洗礼的嘉陵郡啊。有千年历史的繁华郡城,就这么被毁了。
不过从战略意义上来讲,嘉陵郡的毁灭是十分有价值的。霍庆阳不但不应该心疼,还应该高兴。如果敌人没有烧了嘉陵郡,没有暴露行踪,霍庆阳甚至连他们有没有到达安州都不知道,只能在樊城继续焦急地等着。而西瞻军会在苑军的傻傻等待中,像前几次一样从山边悄悄溜走,直到他们再一次缺少粮食的时候,才会告诉苑军他们在什么地方。很可能,他们当时已经出了安州,苑军设下再多的埋伏,也捞不着敌人一片衣角。
霍庆阳不知道敌人为什么会选择嘉陵郡,更不知道敌人为什么要烧了嘉陵郡,只把这理解成蛮子残酷天性带来的习惯。他最怕的就是敌人这样悄无声息地走了,只要他们停留,那就有对付他们的办法。
在樊城设伏之前,霍庆阳已经将七万兵力调往采石矶,加上采石矶作为军事重地原本就有的两万驻军,共计九万。这是一记重锤,预备樊城开战之后增援的,如今敌人选择了嘉陵郡,更好。嘉陵郡背山面水,四面通道去了两面,嘉陵郡的左前方就是樊城,敌人还能去哪里?自然会往采石矶方向走,正好迎头碰上他预先埋伏的重锤。
一面是樊城三万兵力,一面是采石矶九万兵力,不怕西瞻人不向着他这个方向来。既然想用三万人拦住西瞻四万精兵,自然是有所倚仗。只要你们来,我们准备了多日的东西,就可以派上用场了。
霍庆阳的眼角都有些跳动,看着山谷中被树枝杂草掩盖着的扬威弩,巨型的弓弩让每一个曾在定远军中战斗过的人都油然升起骄傲。这是一个机密,他的扬威弩、他的神弩先机营、他的定远军旧部,终于赶来了。樊城拦住,采石矶大军包围过来,就是一把钳子,只要夹住,西瞻军就是铁核桃,也要让他粉身碎骨。拦截的机会只有一次,出了安州,再也没有拦截的可能,所以这个机会一定要抓住。
“嘉陵郡!”身处京都的青瞳接到战报后的第一反应就是跳了起来,用最大的力气喊,“派兵樊城!派兵樊城!陈文远——”她的声音都有些嘶哑了,“不要什么八百里加急了,用信鸽——不、不,用烽火传信,一座座城传下去,到樊城为止!一天之内要让霍庆阳收到消息,派兵樊城!”
“由如是故,九十九百千万俱胝一切如来、应供、正等觉侧塞无隙,犹如胡麻……”
“胡什么麻,你在说什么?我说让你拟旨。”青瞳几乎是在吼叫。
陈文远结结巴巴地道:“《宝箧印陀罗尼经》,陛下几天前刚说过,如果臣听到你要给霍元帅下旨,就背诵此经,让陛下静心想想。”
“那是我没有把握的时候,现在还静什么心?派兵樊城,樊城!西瞻人不走樊城,我把脑袋扭下来给霍庆阳。”她整个人根本停不下来,在殿中急促地来回乱走,脚步声踩得当当响。
这是陈文远做了天子近臣以来,看到皇帝最激动的一次,他慌忙拿出笔墨。青瞳的眼睛亮得瘆人,犹如藏了两把刀子在里面,陈文远几乎不敢看那双眼睛,只好低下头听她说话:“采石矶在嘉陵郡左前方,九万兵力不要隐藏,就露出来给西瞻人看。嗯……三面包围,一面打开,打开的方向就在采石矶,这个诱敌的姿态做得越明显越好,让蠢驴也能看出来这是诱敌最好。然后……东、西、南……南。东边有山,不利于骑兵,敌人有可能会往北。采石矶兵力分配南面多北面少,诱使他们北面突围,有什么本事都给我用出来。疑兵,我要到处都是疑兵,让他们分不清哪里是我们的主力,让他们不知道该从什么地方走,只能一头撞进樊城的埋伏圈。”
她精力集中的时候思维是跳跃式的,速度很快,不等人写。也只有陈文远这样用熟了的人才能抓住重点,再瞬间整理成通顺、别人也能看懂的话。
青瞳明显是在思考,语速慢了下来,但是声音仍很激动:“陈文远,除了给霍庆阳的命令,再拟旨给浙东路行军总管,让他带兵向西南,往安州方向靠。必要的时候,把桥拆了,有大江拦着他还能飞吗?这次一定能堵住他,我要看他是怎么……”突然,她的声音凝固了,表情也一并凝固……她的嘴唇张开,最后一个音节是咝……可是她发出这个无意义的音节之后,却猛然闭上嘴,紧紧咬着嘴巴,仿佛想把这个字吃回去一般。
陈文远见她的脸色突然变得苍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静静地等着。等了很久,青瞳才发出声音:“陈文远,拟旨吧。”
她摸索着坐回椅子上,就那么静静地坐着,不说话也不动。陈文远拟好旨给她读了一遍,她静静地点点头,神情没有什么不对,但是眼中那瘆人的精光却没有了,变得有如两口无风无浪的深潭。
“我要歇歇……”她说着将头埋在两臂中间,就一动不动了。一整天也没有人见她再抬头。
一只飞鹰飞回,对着驯鹰人连连鸣叫。
“王爷,左前方发现苑军。”
话音刚落,又一只飞鹰尖锐地叫着飞回。
“右前方两日路程处也发现苑军,人数众多。”
“王爷,有一队苑军在嘉陵郡以西向我们靠近。”
拙吉神色紧张,这么多军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就算他们在嘉陵郡暴露行踪再追过来也不会这么快,显然是早就等在前面的。“前后左右都有,苑军是想包围我们。哼哼,两天的路程他们还想围住我们?也未免想得太简单了。王爷,我们加紧走一程就能把苑军甩掉了。”
“你想往什么地方走?”
拙吉犹豫一下,道:“既然右前方人数多,我们可以向后方迂回。”他止住了声音,静静地想了想,道:“苑军这样大张旗鼓,恐怕是诱敌之计。他们是希望我们往东北方向走,那里必有埋伏。”
萧图南点点头:“我也觉得东北必有埋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