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大起,又叫大朝,只有在有特殊情况发生的时候,皇帝才会叫大朝。一百零八声钟声从太庙响起,京都附近所有五品以上的官员都要上朝。
站在这里的一小半官员的官龄都不长,年龄也不算大,他们都是杨宁之乱后新提拔上来的。五品以上的官员还是旧官占多数,再低些级别的就几乎全是年轻官员了,特别是萧瑟利用战争开始他的新政改革,在各个部门大量插入给他办事的人手后。黑胡子、没胡子的官员和白胡子、花白胡子的官员明显分成两个阵营,彼此脸上的表情都格格不入。如果不是大朝,估计他们绝对不会站在一起。
“西边的情况大家应该也清楚了吧?”青瞳已经用了很长时间,将战况一点点讲给这些臣子们知道。这也不是什么秘密了,就是她不说,也有无数小道消息传来传去,目前想找出一个不关心西部战况的人还真是不太容易。
“陛下不必忧虑。”一个老臣走出来拱手一礼,“西部的战况虽然暂时略有不顺,但是我军在关中却气势如虹、坚定不移。等我四十万大军获胜,扑灭区区西部三万多匪徒,那就是易如反掌之事。”
他的话音还没落,就被中书省左丞田泽照脸啐了一口。“区区三万?被这区区三万人杀死的百姓有多少,打败的军队有多少,毁掉的资源有多少,你知道吗?霍庆阳也有二十万大军,沿途驻军加在一起也远不止二十万,京都还有十六卫军守军,同样也是二十万人,一共六十万,都给你,你能打败这区区三万人吗?”他喝道,“这区区三万多人,已经快打遍我大苑了。”
大理寺卿范归豫呵斥他:“朝堂之上,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体统重要还是退敌重要?”田泽向上施礼,“陛下!关中大军几个月始终与敌军僵持,可见北路本是诱敌之军,西路才是西瞻的主攻部队,不如速速调回关中大军,一起围剿。再过几日,臣不知我大苑还能剩下什么?”
“不可!关中大军同时震慑东林和西瞻,你说撤就撤,敌人打进来你负责退敌吗?”
“关中寒土,即便让出少许也可以日后图之。钱粮、商业、运输、文化、人口全在西南沃土,西南才是我大苑的根本啊。”
“关中大军不能撤出。”青瞳打断他的话,“今天早上得到的消息,由于我们西部战事不利,东林已经在月前出兵了。”
这句话不啻在烈火中扔进一坛子烈酒,太和殿内外呼的一下炸开了锅,大部分人的脸上都清清楚楚地写着“惊惶”二字,好些人甚至面如死灰、一脸绝望。
青瞳淡淡地道:“今天叫你们过来,就是宣布一件事。击退西部的敌人只能靠我们自己,我们已经没有精力和他们捉迷藏,只能选好一座西瞻人一定会攻打的城市,以逸待劳等着,才有获胜的希望。”
群臣一起望向她,脸上的表情五花八门,这就是问题的关键,哪座城市是西瞻人一定会攻打的?如果谁能知道,告诉霍庆阳,想必霍庆阳愿意拿命来换。
“有一座城池是西瞻人必定会攻打的,”青瞳面上沉静如水,“那就是京都!”她用响亮的声音道:“朕决定——带着你们撤出京都,打开门户,放西瞻人进来。”
十六、离京
“最后的战报表明,西瞻人目前还在益州。从现在开始,我们逐渐放弃辎重,放弃一些城池,将军队撤出通道,一步步把敌人引到京都来,朕拿京都换他一个请君入瓮。”
“不可!”范归豫急道,“京都是我们的都城,京都是大苑的心脏啊,我们的江山社稷在这里。皇上,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你怎么能放弃京都?”
青瞳沉声道:“朕没有放弃京都,朕只是暂时撤离,朕还会回来。”
“可是百姓们不会这么想,他们只会认为皇上抛弃了他们,自己走了。你抛弃了百姓、抛弃了江山,只顾自身安危走了。百姓们会慌乱,会对朝廷失望。”
“敌人现在还没到江州,我们有足够的准备时间,可以让百姓一并撤离,这样看上去更像我们被迫放弃京都逃亡。”
“陛下你觉得百姓能舍得他们的家吗?京都房价昂贵,现在哪一个百姓不是几辈子奋斗后,才在京都生存立足的?他们舍得几辈子的积累毁于一旦吗?”
“京都的百姓、益州的百姓,哪一个不是大苑的百姓?朕不用京都设伏,就不知道西瞻人还要烧毁多少城池,还要杀死多少百姓。国家危亡之时,大家都共同承担一点吧。房子可以重建,关键是先把人撤离出去。”
“人可以暂时撤离,”范归豫的眼神中已经露出张狂之态,“可是皇宫在这里,朝堂在这里,供奉大苑先祖的太庙在这里,供奉英烈的忠烈祠在这里,这些也能暂时撤离吗?”他扑通一声重重地跪在地上:“陛下!西瞻人占领的城池,没有一处不毁于战火,你怎么能……怎么能用京都做饵?你看看这太和殿,四百年来上朝都是这座宫殿,你忍心看这四百年的宫殿付之一炬吗?”
“宫殿没了,还可以修。”
“修?皇宫没有了,和社稷没有了有什么区别?陛下把京都让给敌人,和把江山让给敌人有什么区别?”
青瞳眼角一跳,咬牙道:“如果宫殿宏伟就代表江山永固,那这天下世世代代都应该是秦朝的。这个皇宫朕就是不要了,朕非得看看,是不是没有皇宫就没有江山。”
范归豫绝望至极,大哭道:“你对得起大苑的先祖吗?天啊,你对得起忠烈祠那一个个英烈吗?臣要去太庙祭奠先王,臣绝不舍弃先祖英灵独存。”他环顾四周:“还是大苑臣子的,都跟我走。大苑的先祖英灵在太庙看着你们呢,你们会不会只顾自身安危撤离,将祖宗都留给敌人?”
砰!青瞳狠狠一拍椅子扶手:“不许!心里真有大苑的就给我留下命来。”她腾地站起身,大步走到殿外,向着太庙方向猛然跪下,身后群臣吓了一跳,纷纷跪在她身后。青瞳大声喝道:“苑室列祖列宗在上,苑勶对天发誓,今日惊扰先祖英灵,事出有因。来日我若不能从西瞻人手中夺回京都,让苑勶身败名裂,自己死后尸体也不得安宁。”
死后连尸体也不得安宁,这恐怕是最恶毒的诅咒。看着眼睛里仿佛燃烧着熊熊烈火的皇帝,所有人都觉得头皮发麻。青瞳站起来,用她那燃烧着烈火的眸子一一扫视群臣:“你们谁信任我,就和我一起离开京都。”
王敢突然跳起,叫自己的儿子:“王英,回家去,把我们家祖坟刨了,把家给我烧了。”
“爹!”王英惊恐地看着老父亲。
王敢叫道:“看什么看?!我们不做,西瞻人来了也要做,与其等他们刨了我们的祖坟,还不如我们自己动手。”他的眼泪顺着雪白的胡子一直淌下去:“我们……走。”
皇帝带着群臣为躲避外敌从都城撤离,这在历代都是万不得已才会做的事,基本上都发生在改朝换代、前面一个朝廷苟延残喘的时候。无一例外,撤出京都之后,那个朝廷没有翻身,就此逐渐消亡。好像都城是系着一个民族魂魄的,它的象征意义在无数人心中比山还重。大部分朝臣愿意和青瞳一起撤离,却也有不少人表示坚决不走出京都一步,他们愿意和都城共存亡。
尽管青瞳觉得自己没有做错,但是真正要离开皇宫的时候,心中还是十分难过。李后主曾经写过“最是仓皇辞庙日”的诗句,这一刻青瞳才发现,原来太庙、皇宫、祭坛……这些东西也是组成皇权的一部分,没有了,皇帝就不再高高在上,皇权也就不复存在了。
“陛下,各位大人已经在西武门外等候……走吗?”程志小声问,他的眼睛红彤彤的,显然哭了一晚上。
“走!”青瞳简简单单地说了一个字。因为要做出避敌而走的姿态,所以宫中的财物挑值钱的带了相当一部分,剩余细软四处散乱地扔在地上,造成了仓皇逃窜之象。
宫人已经提前运走了一大批,有几个年纪极大的太妃,应该是青瞳爷爷留下的嫔妃,死也不肯出去。她们早早就宣称,说杨宁入宫的时候,她们也没有走,现在也不走。青瞳命人提前在她们几个的宫殿中点燃安息香,迷倒了塞进马车,强行送走。
现在宫中冷冷清清的,看着有些瘆人。剩下的少数宫人不可避免地惊惶,人人为未知的命运惶恐不已。一队队宫人等在宫门外,好多人忍着不敢哭出声,但是极力压抑着的抽噎却时不时传来,那声音带着让人窒息的频率,听着极其难受。
皇宫西武门前是一片能跑马的宽阔广场,这里历来是大将军带兵出征前后,皇帝检阅军容的地方,所以十分宽阔肃穆。地面全用白色巨石铺成,宫门很宽,两旁的垛城是真正按照军事标准建造的,又高又厚。门口耸立着两根高达十丈的白玉石柱,映着今日青白色的天幕,混成苍茫一片。青瞳一出宫门,就在一片白色中看到身穿紫袍的大理寺卿范归豫,只见他牢牢地抱住其中一根石柱,高高地挂在天上。他至少离地八丈,谁也不知道他一个年老的文官,是怎么爬到柱子上去的。
“范归豫,你要干什么?”青瞳走上前几步,大声问。
“皇上,你知道这两根柱子上的龙叫什么名字吗?”范归豫大声喊道。
青瞳双眼圆睁,这两根柱子一直立在西武门左右,她只知道这是龙,是皇家的象征,却不知道它们还有名字。
范归豫叫道:“左边的叫做望君出,它看着你是怎么走出皇宫的。我抱着的这个叫盼君归。”他用尽全身力气叫道:“叫做盼君归——陛下,你别忘了它的名字,别忘了!”
青瞳全身颤抖,一瞬间的庄严塞满她的心口。
“好!”她高叫,“望君出,盼君归。它们的名字朕死也不忘。”
“老臣已经老了,跟着陛下出去也没有用,就让我死在这里吧。陛下,我不会活着让敌人知道你的计划,今日就是臣尽忠的时候,但是你一定要让盼君归看到你回来啊!别让它在这里白白地盼。”
一瞬间,青瞳的眼泪不可抑制地滚滚而下。“朕回来!朕回来!”她声嘶力竭地喊个不停,“盼君归,你等着朕!”
益州溧城满是未尽的烟火,处处都是火烧的痕迹。萧图南静静地看着这座号称大苑粮仓的城市剩余的一堆灰烬,很久也没有动一下身子。拙吉骑着马过来,看来看去也不觉得这一堆黑灰有什么特别,忍不住问道:“王爷,你在看什么?”
萧图南道:“我曾读过大苑的一篇文章,就是形容溧城富足堪比京都,京都我没有去过,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拙吉笑道:“王爷很快就能看到了。”
萧图南叹了一口气:“可见繁华是何等虚无的东西,百十年的兴旺也不过就是一场火的工夫,只怕十年内,此城再无文中那番繁荣景象了。”
拙吉笑道:“反正我们也不准备在这里长居,一把火烧了这里,正断了大苑的根基。溧城确实富足,我们此次在溧城光是民间拉车的牛马就斩了万余,可惜不能把这些牲畜都赶到我们草原上,只好斩了。这里荒芜了,我们西瞻才能兴旺。”
萧图南望着废墟,淡淡地点了点头。
“走吧,更大的城池在前方等着我们。”
“走吧。”
铁林军战马围着溧城绕了一圈,算是对他们战争成果的回顾,便踏着整齐的步子,向着更繁华的中原腹地挺进。
十七、杀局
“杀!”铁林军第一队骑兵平端着长刀,奔跑中他们就已经压低了身子,队形也从方阵变成刀锋利刃的形状,开始了第一次冲锋。整个军队运转得如行云流水般顺畅,五千骑如同一人,竟无一丝阻碍。
西瞻一向以铁骑之锐著称,何况这支铁林军跟随萧图南征战十余年,乃是他千锤百炼出的一支强绝的骑兵队。萧图南从战马的马种、养育,士兵的选拔、操练,装备和武器的铸造、配置,都要亲自过问,甚至他自己就算没有战事的时候,每年也要和铁林军战士一起操练两个月。西瞻人人都羡慕铁林军雄壮,却不知振业王下了多少功夫才有今天的雄风。
驻守江州大营的苑军见敌人来势汹汹,慌里慌张地射了几箭,却大多数根本没有准头。即便偶尔有那么几支箭命中冲锋中的铁林军,也无法穿过几层熟牛皮精制的铠甲,更没有半点阻碍铁林军的脚步。
一波箭放过,最前方几百铁骑已经到了眼前。战斗从一开始就成了一面倒的屠杀,几十名苑军骑兵一个照面就纷纷落马,只有少数人还在抵抗。更多人趁着袍泽射箭之际转身就跑,大概是一开始就存了逃跑的念头。
莫里一马当先,大喝着一刀挥下,便将落在队伍后面的一个苑军从肩膀切至腰间。他手上用力,将尸体一挑,斜刺里甩了出去,将另一个苑军骑兵撞落马下,随即一刀挥出,将另一个苑军也杀了。另外几个苑军骑兵被这般的凶神恶煞吓得一愣神,立刻便被跟上的铁林军秋收庄稼般砍倒一片。战斗很快就接近尾声,离大苑京都最近的江州大营在付出了几百条性命后,成了西瞻人的手中之物。占领江州大营并没有费多大劲儿,大部分的苑军连和他们短兵相接的勇气也没有,就远远地四下逃窜了。
每一个西瞻士兵都觉得,这仗是越打越顺利了,开始的时候还要突围,还要攻城,还要疾行,可如今到了离京都仅咫尺的江州,敌人的战斗力却越来越小了,简直可以算一触即溃。无数的辎重被苑军自己销毁,却也有一些连销毁都来不及,白白留给了西瞻军队。大批大批的流民开始出现,各种各样被遗弃的物品遍布道路两旁,大概大苑人真的被他们吓破了胆子。
按照他们以往征战的经验,战争到了这个地步就接近尾声了,没有城池不要紧,没有了胆子,就不可能再有什么奇迹发生。前方就是京都,就是他们一路艰苦而来,最后的目标所在了。连萧图南都不可抑制地有一些激动——他的人生将因下一刻而完美。他做成了别人想也不敢想的事,他做成了他想做成的一切。
“王爷你看,前方就是沛江。”拙吉指着宽广到看不到对面的江面对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