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得不一次次抛弃对她有利的局势,制造下一个个危局,好将可贺敦人吊住。可她怎么能保证,每一次险之又险的局面都能在她的算计之中,刚好化解?只要有一点失误,她就实实在在应了一句成语——作茧自缚。
谁都是在为生命而奋斗,所以谁都拼尽全力。青瞳无法停歇,她只能一路向前,想尽一切办法,向前!就像一支最锐利的长箭,一层层地撕开危机,但是无论多强的利箭,都有势尽的时候,她又能支持多久?
风起,尘飞,天地昏暗。
青瞳他们现在的藏身之地是一座荒弃的黄土围子,大概一两百年前,这里曾经是一个大部落的牧场,至少要几万头牛羊才需要这么多的圈舍。如今圈舍的篱笆早已不知去向,只留下纵横交错的黄土分隔,那些曾经能挡住牛群的黄土壁垒如今风化得严重,只剩下半人高的轮廓,轻轻一碰,大片的黄土就簌簌往下掉,扬起一阵灰尘。
他们的士兵就躲在黄土墙后面,一个小队还四周警戒,用弓箭威胁着敌人,其余人全都就地休息、吃饭、喂马,抓紧时间恢复体力。
追来的敌人也已经累惨了,人数甚至还不如他们,分成前前后后的几块,远远地和他们僵持着。
这是因为,青瞳他们是有备而走,干粮带得足够,追兵是匆匆赶来,饮水都没有了。他们又不敢丢下这些异常狡猾的敌人,只好一半人继续僵持,一半人回去取水。
明显不能等着他们回来,再休息片刻,青瞳他们就必须利用这个机会突围而去。
“我们现在突围吗?”
“不行,还得等等,拔密扑的耐心怕也用尽了,所以这一次,我们要非常危险才行。”
乌野轻轻叹了一口气,“非常危险”这一句意味着什么,他一路走来已经十分明白了。
“阿苏勒说他为了我险些死了三次。”青瞳的面容异常憔悴,目光却异常明亮,“这一路来,我们遇到了多少次危险?绝对不止三次了,乌野,你说,我是不是不欠他了?”
“王妃……您?”
青瞳微微一笑,干裂的嘴唇挣出来几道血口:“别怕,我没打算丢下他不管,我只是奇怪,我心里觉得已经不欠他了,为什么还是放不下呢?”
太阳正当中空,阳光利箭一般射下来,很久没有喝水的“马匪”们都蔫蔫的。
却有一阵整齐的马蹄声从北面传来,不一会儿地平线下就出现了密密麻麻的身影。
黄土墙内外的人一起提起精神,“马匪”拉开架势,一个人纵马迎上去,远远地喊起来:“我们当家的在做生意,对面是哪个部落?识相的就快滚!草原恶魔是你们能惹得起的吗?”
往常无论什么人,被这一声都能吓得落荒而逃。
谁知这一次“草原恶魔”四个字出口,对面人马反而迎了上来,一个人纵声高叫:“老大快来!这里有人抢我们生意!”
七
“还用老子教你们?狠揍!”一个人影从后队向前纵马奔来,离得很远却也能看出这个人身形很是高大。
“是啦!”当先二十几个挎着长弓的人一起答应,骑着马跑了过来。
可贺敦人大惊,继而大怒,一人带着一队人马迎上来,他在马上挽起长弓,却先不射出,而是高声喝道:“不知死活的混账!我乃——”
话音未落,一箭射来,已经洞穿了他的咽喉,从脖子后面射出一蓬血花,那支长箭在血中穿过,又飞出好远才落在地上。
那人双目圆睁,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似乎想说什么,终于还是没有说出话来。他的眼睛渐渐失去神采,捂着咽喉栽倒在地,离得这么远,他没想到对面人几乎瞄也不瞄,就能毫无征兆地一箭将他射死。
对面那二十几人中的一个放下长弓,其余人一起哄然笑道:“你奶不行,不如换你爷爷来试试!”
如果武本善见了他们,定然会大吃一惊,射箭的人是神弩先机营一个小队的对正冯羽,跟在他身后那二十几个也都是昔日神弩先机营的成员。
在定远军中,神弩先机营的弓手们身份特殊,训练极度刻苦,他们每一个人都是冷血的职业军人,平日里惜字如金,很少说话。人们只能在他们脸上看到坚毅和冷酷。
此刻这二十几人满脸风霜、衣衫破旧,形容十分狼狈,却个个嬉皮笑脸,骑在马上松松垮垮,如同一帮地痞流氓。
有些人天生就有能影响别人的气质,这些兵王经老任带过之后算是毁了,个个都和他有些神似,让人一看他们的表情就不免怀疑他们的人品。
一个可贺敦人见鬼般指着冯羽叫道:“你这是偷袭!西姆是草原上的神箭手,你这个卑鄙的人,竟然趁他不备——”
嗖的一声,一支箭将他的话都逼回了咽喉里。
“不好意思,你也不备?说那么半天,我还当你有备了呢!”冯羽身边一个弓手笑着放下弓来。
“你手那么快干吗?看,又成偷袭了吧!”冯羽笑道。
这一下连他怎么抬手的都看不清,可贺敦骑兵个个面无人色,纵然是生长在草原上,这样的箭术也很难见到。
一人声嘶力竭地大叫:“快回去报告主人,我们遇到草原恶魔啦!”
一时之间,“恶魔”“恶魔”的惊呼声不断响起。
“这么受欢迎,我还有点不习惯!”冯羽笑眯眯地纵马上前,短短时间,他的骑术已经异乎寻常地好,马儿在他松松垮垮的身下却如同他自己的腿一般,配合十分默契,“弟兄们!抄家伙,做买卖了!”
二十几个弓手应声而行,神态虽说轻松,但是眼中偶然闪过的光芒却更加锐利。他们纵马绕城而行,羽箭如同长了眼睛一般,准确地落在敌人咽喉上,只听破空声一出,便是一声惨叫响起,一箭一个,绝无落空。
那些提着铁棒的骑兵发出齐齐一声大喝,呈尖锥状插入敌人队伍中,已经被弓箭追逐打散了的队伍根本不是这些人的对手,被杀得人仰马翻,几无还手之力。
老任这时才跟着后队赶上来,对冯羽喝道:“老子还没有下命令,你就自己做起买卖了?好小子,你这叫吃里爬外!”
冯羽笑道:“老大想吃多少,都给你留着!我这不也是听你的,看到有机会就上嘛!”
“对方队形松散,士气不振,明显是一支疲军!他们一直守着这土城,既不攻打也不散去,必然是等援军!要是等来援军,买卖就不那么好做了!不如趁着现在下手,打他个出其不意!”冯羽指着土城嘿嘿笑道,“这一片草原我们已经蹚得差不多了,能组织起这么多人的部落可不多了!也就可贺敦、薛延陀、额那纥那几个,都是上了十万人的大部落,能和他们对峙的肯定也是大部落!平时我们两边都不敢碰,现在可是个好机会。”
“谁也不知道我们来过。”他指指土城内外,两臂张开,做了一个抱的手势,“要是我们现在把两边人都解决了,他们两个部落这仇可就结下了,准是狗咬狗一嘴毛!呵呵,可有一场好仗打啦!”
“吃得下吗?”任平生停住手。
“没问题!都是疲军,十成战力剩不下一成了!”
“那好,先外后内。”任平生点点头,“先让里面的以为我们是援军,不要两面受敌。”
可贺敦人却也凶狠,吃了这样的大亏,反而激起彪悍之气,在领队人的命令之下,这些人直直迎着箭雨而上,也组成了草原骑兵冲阵时最常用的扇面队形,尽管不断有人中箭倒下,剩下的人却成功组队,叫喊着向苑军猛冲过来。
苑军的弓手们早已蓄势以待,冯羽只是一个动作,三排羽箭立即呼啸而出,次第叠加,笼罩了前后各个角落。
这次远赴西瞻,元修将自己麾下两千个神弩先机营的弓手拨调了五百个给任平生,定远军解散后,五百个弓手出动已经是相当大的规模了。任平生也知道这些弓箭手的珍贵,通常只用他们做远距离攻击,所以数不清的攻击下来,骑兵们损失了超过一半,但五百个弓箭手只损失了不到五十个。
这一轮箭雨铺天盖地,羽箭从空中最高点开始下落的时候,正是可贺敦骑兵中充当锥子尖那些最精锐的前锋,堪堪冲进一箭之地的时候。
如同晴天突然下了一场暴雨,可贺敦人完全来不及拿出皮盾防护,立时被射得人仰马翻。外层敌军纷纷倒下,那把扇面就像竹笋般被完整地剥下来一层,成了更锋锐的尖锥形,以更快的速度向苑军冲过来。
这时敌军已经冲到眼前,最前面人狰狞的容貌已经能清晰看见了。然而每一个神弩先机营的弓手都是战斗经验极丰富的老兵,看着敌人几乎要扑面而来,却不见一个人惊慌,依然端平着弓箭等着,手指连最细微的颤抖都没有。
冯羽细长的眼睛眯成一条缝,看准了敌军近前的瞬间,又是一挥手:“放箭!”
嗖!绝对只有一声,几百支长箭便同时出手,如同蝗虫般扑向敌军。
如同洪水冲垮堤坝,只见无数匹战马同时倒地,因冲势甚急,许多战马摔倒在地仍余势未消,翻滚着滑出两丈多远,使得后面冲过来的骑兵顿时大乱。
“铁骑!冲!”
早等在一旁的骑兵队长肖平军一声令下,声势浩大的骑兵队伍应声杀出,朝着冲锋队形已经散乱的可贺敦骑兵压路机一般压了过去。
肖平军充分利用了骑兵的优点,此刻他们的人数虽然占据优势,却不四面追击,而是前锋专攻一翼,其余人游走掩杀,以保证最大限度减少自己队伍的损失。
眼看战局成了绝对的一边倒,苑军此刻的目标已经不是战胜敌人,而是全歼敌军!
“任平生!”
这句话是用汉语喊出来的,青瞳砰的一声从土墙后面站了出来,高声喝道:“是不是你,任平生?”
“哎呀!这里还有女人!”任平生嘿嘿笑起来,纵马上前道,“身份败露,只好杀人灭口,惭愧惭愧!”突然,他脸上的表情可以用绝对的震撼来形容。
他使劲眨了几下眼睛,喃喃道:“这是什么来着?海什么蜃什么?”
“任平生!”青瞳高声叫道,“是不是你?”
任平生啪地给了自己一个嘴巴,眼见青瞳仍然没有消失,反而向自己挥起了手。
他怪叫一声,纵马冲了过去,越走越快,小步变成大步,缓步变成疾驰!人还没到,眉毛也展了,眼睛也眯了,嘴巴也咧了,控制不住变成了喜出望外的表情。
“大眼睛!”
一个结结实实的熊抱,青瞳呼吸一窒,落入一个密不透风的怀中,几乎喘不过气来。
“离开几天,你就想我想到这个程度,竟然跑到西瞻来找我了?”耳边传来扬扬得意的大笑。
说的话虽然很欠揍,但是微微颤抖的手臂暴露了主人的心思,他此刻激动得无以复加。
乌野抽刀而上,惊怒交加地喝道:“放手!你敢对王妃无礼?”
“妃你个头!自己一边飞去吧!”任平生手指轻轻一弹,乌野头脑一晕,不由自主地退后三步。
青瞳用尽全身力气,才从他怀中挣扎出来,见到任平生,她也颇为激动。
“壮壮,你怎么会在这?”
任平生嘿嘿笑道:“这是元修大元帅的军令,有意思得紧。”他看看战场,笑道:“你这应该没有时间吧?等你有时间,我就和你慢慢说。”
青瞳激动之极的心情顿时平复,回头望了乌野一下,见他满脸通红,却没有受伤的样子。乌野一直站在她身边,料想任平生也不会没有分寸。
青瞳顾不上他,急急对任平生问道:“先说一下,简单点说,你怎么会在西瞻?你有多少人?”不等任平生开口,她略微一沉吟,便叫道:“我明白了!这是元修定下的战术,你们就是那些马匪!就是最近闹得风声鹤唳的草原恶魔!”
“对!”任平生笑道,“你让我简单点说,可这也太简单了!才一个字,我就没什么可说的了!不如我们先撤,你的事给我复杂点说吧!”
“不要撤!我有要事!”青瞳叫起来,神情激动,“壮壮!你来得正好,有一件事要交给你做!”
“好好,你说吧。”任平生竟然什么也没问,直接叫过肖平军和冯羽,吩咐道,“带人继续围杀,别叫鱼虾漏网。”
八
“老大,你行啊!”冯羽嬉皮笑脸地凑过来,“弟兄们一直在一起,你什么时候在西瞻找了个这么漂亮的姑娘,我都没发现!”
他仔细端详着青瞳,不知怎么竟觉得有点眼熟,再想细看,却对上青瞳一双深渊般的眸子,青瞳面色如常,并没有生气,却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冯羽对上那异常明亮的双眼,突然之间想起来了。他面色骤然大变,全身剧震,嘴里发麻,话也说不完整:“陛……陛……”
“你认得我?”青瞳有些惊奇,随即眉头一皱,制止了冯羽的下一步动作,“不要声张!你先退下!”
“是!”冯羽仍然面无人色,拉着肖平军后退,脚下竟然绊了一下。远远地还能听见肖平军奇怪的声音:“怎么了兄弟?这姑娘也不吓人啊!”
冯羽是昔日定远军成员,曾经和青瞳一起待过三年时光,但是青瞳当时身份特殊,毕竟还是要避讳一下,定远军共二十万人,只有很少数的高层军官才知道她的身份,见过她的士兵也不算多。冯羽还是因为是神弩先机营的成员,才远远地见过青瞳几次,三年间只有一次机会看清她的容貌,但那时青瞳还是他们的参军而已,常穿男装,气质打扮都和现在大有不同,此刻乍见之下,只觉得她眼熟,一时之间哪能想得起来?
等想起来,立刻便是一身冷汗,像任平生那样粪土王侯的人毕竟是少数,如果青瞳还是参军也罢了,可是定远军中谁人不知,昔日他们的公主、参军,如今已经是大苑高高在上的君王了?见到了哪能不震惊?
冯羽和肖平军退开之后,青瞳放松心情,坐了下来,将自己来到西瞻的经过简单说了一遍。任平生开始还笑嘻嘻地听着,只听了几句,脸上的笑容便隐去了,再听下去,就变成了苦笑。
青瞳眉梢眼角的焦急看得他心一直往下沉,她这样决然,这样努力,这样期盼,是为了另一个男人,为了一个敌国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