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向有些不放心,追着弟弟出来,叮嘱道:“莫里,你这三千人须好好带领,不容有失,明白吗?”
莫里微有些不耐烦,粗着嗓子答应:“知道了!”
莫向还是不放心,又道:“我只许你走出三里,过了三里你追不上就回来,多出一步也不许你走!听到没有?”
“大哥你好不啰唆!谁不知你我兄弟中你谋略出众,我徒有蛮力?”莫里皱起眉头,“我没有你精细,却也明白一个道理。将军没有让你出城,却让我出城,自然是要我去拼杀的。要照你说的,我们白白扔出去一百人不管他们死活,苑军能不怀疑吗?我早就想好了,能接应便接应,不能接应便索性不管,只管杀他两百个三百个苑人抵命,只要我们没有吃亏,让苑军不能看出我们的虚实,又能保全你这三千人便可。可不是量着脚怕多走出一步两步,三里四里不是问题,我只要没有跑出太远,有把握回来便是。是不是这个道理?”
莫向终于点点头,弟弟的勇力不需担心,他带着三千骑兵,便是遇上个几万苑军,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十
叔弼里一百人冲出城的时候,大苑先锋军先是一喜,却见城门只开了半扇,从里面杀气腾腾冲出百余骑兵之后,便后继无人了。只见当先那一员敌将冲着身后喊了一句,沉重的城门便响着吱呀呀的声音重又关上。
看着城门关闭的那一刻,王庶恨不得冲上前去,用自己的血肉之躯阻住。他要不断提醒自己,才能冷静下来。一里半的距离并不太远,对面只有百骑,却气势汹汹的,人瞬间便由小变大,叔弼里来到军前,高叫一声:“兀那南苑的鸟亲王,你骂的是谁?”
然而他不等对手回答,也根本没有放慢马匹速度,反而一声断喝,对着大苑军队直插过来。人还没有到,马上骑士全都弯弓搭箭,纷纷射向苑军。
“竖盾!”王庶冷冷呼喝一声。
唰!一道由盾牌组成的坚实城墙便挺立了起来。羽箭撞在盾牌上,砰砰作响。
“举矛!”王庶又轻轻喝道。
盾牌中立即长出无数尖刺。
叔弼里却不管那么多,他的血脉里大概天生流淌着嗜杀的血液,看到敌军的一瞬间,他的双眼变红了,又一次不顾身后士兵,一磕马腹,认准王庶冲了过去,口中同时用尽全力大喝:“杀!”
他是西瞻的重甲骑兵。西瞻人身形普遍比苑人高大,他们的战马也同样比大苑人饲养的马匹高了不少。叔弼里这一人一马竟然比同样骑在马上的王庶高出两个头来,不但高而且粗壮,人和马又全都披着玄黑色战甲,威势惊人,就像一座移动的黑色堡垒。
叔弼里身后的西瞻重甲军士兵也不用吩咐,都举着兵刃跟随队长向大苑军中冲了过去。也难怪叔弼里习惯采用这种野蛮的打法,重甲骑兵几乎没有破绽,箭支射不入,刀枪伤不了,他们本身重量带来的势能却是无法抵挡的巨力,不用动手,光挤也挤死了敌人,压也压死了敌人,要什么样的阵势才能挡住这些堡垒巨力的冲击?
对手如果是速度很快的骑兵队,或许他们还会因为不能长久坚持而无功,但对手是现在这般以步兵为主的队伍,只能任他们单方面杀戮。
李显尧有些紧张,握紧长刀护在王庶身前,问:“殿下,放箭吗?”
王庶摇摇头,目光带着冷意地盯着越来越近的敌人,随着敌人接近,他的眼睛渐渐眯了起来,就在叔弼里还有几步便要冲进队伍的时候,王庶双眼猛然睁开,喝道:“前军分向两翼,第二中队收缩顶上,第三中队分两翼兜底包抄!”
霍庆阳欣赏王庶对战阵的精熟程度,让他领副将职责,指挥作战已经不止一次,所以三个中队士兵立即依言而行,前后断、中间实,这其实是八卦中的坎卦,只不过组成这个坎卦的线段都是弧形的罢了。坎中满最适宜诱敌深入,后军包抄,在大苑众多总结出来的战阵中,坎卦运用很广泛,青瞳昔日打败周远征的战车阵,就利用了坎卦。
光在学堂里学习的时候,王庶从来没想过坎卦可以拐弯,但是现在的他,将以往学过的战术灵活运用成了非常自然的事,几乎不需要思考。
叔弼里见面前敌军自己猛然后撤,像是一只熟透的石榴自己裂开了皮,露出里面整齐排列的中队。他无所畏惧,大喝一声,直直插进敌军之中。
和大苑战阵打交道不止一次了,叔弼里也能看出对方似乎有个小型战阵在等着他。叔弼里弄不明白那么多复杂的东西,只知道不管敌人怎么排列,要什么队形,只要他们呈一个前锐后锋的尖锥从中间把敌人队形撕开,后面再不断将这个撕口加阔,那就不管什么战阵都瓦解了。
通常锥子尖冲锋是由金鹰卫担任,重甲是跟在后面扩大战果的。但是全用重甲他也试过几次,一样势不可当,只不过得胜的速度比之有金鹰卫加入慢了些而已。于是他不管两翼分开的前队,只管向着中间迎上来的队伍猛冲过去。
最缺德的阴招便在这个时候来到了,就在他离苑军中队十丈左右,似乎再蹿出几步就可以到达的时候,叔弼里坐下战马突然极其尖锐地嘶叫了一声,便一头栽在地上。
叔弼里猝不及防地被甩出去三丈多远,摔得七荤八素,身上至少有八十斤重的精铁盔甲让他一时之间爬不起来。叔弼里在地上匆忙望了一眼,只见自己那匹健壮的黑色战马倒在地上,浑身抽搐,发出一声声悲惨的嘶叫,仿佛痛极了。
这么一望眼的工夫,他那一个小队人就跟了上来,看见队长倒地,这些人更加急迫地冲上来,然后就那么突然地,一匹匹马都骤然悲嘶前扑,将重甲士兵摔了下来,有好几个人就摔在叔弼里身边。苑军早有准备,撒开一张大网,将他们都罩在一起,来回拉扯,重甲军互相牵绊挤压,你砸到我我挤到你,没有一个能爬起来战斗的,很快就被苑军按倒绑了起来。
叔弼里还是不明所以,只往魔法巫术上思考,直到听见自己士兵中有人用西瞻话喊起来:“绊马索!绊马索!”他这才发现马匹倒地的位置基本呈一条直线,原来苑军第一队人撤向两翼并不是光撤走就算了,而是在两队中间拉开了绊马索。
而且这些绊马索是专门为西瞻重甲兵准备的,用的都是开了刃的细铁条代替绊马索的绳子。
重甲骑兵全身都包裹着精钢铁甲,马头腹要害也包裹着铁甲,但是马腿为了方便奔跑,却不能也用铁甲包起来。开了刃的细铁条拦在路上隐藏在枯草中看不到,马匹用极快的速度冲过来,等于自己全力冲到刀口上,马蹄子被整齐地削了下来,那马匹焉能不倒?
只靠一条绊马索还是不能缓解这么大的冲力,于是拉绊马索的士兵分成好几队,第一条得手后立即扔下铁条向两翼撤,后一条铁条便露出来继续拦截敌人。
叔弼里的小队跟着他冲锋已经形成了习惯,根本没有人有时间停下来思考,只见悲嘶声不断,惨叫声不停,重甲骑兵落地如同巨石砸下。他们跑得快,战斗结束得也快,几乎是眨眼工夫,大部分重甲兵都毁了战马,倒在地上。
别看重甲兵骑在马上冲阵如同洪荒巨兽那般威猛,落在地上顿时笨拙得如同不会走路的孩童,比之孩童还不如,因为他们目标太大,简直闭着眼睛也能招呼到。
少数反应过来的也因为苑军前军包围已成,他们几个人已经形不成冲锋的队形,交手几下就落败了。
只屈指几次的工夫,西瞻重甲兵一百人全数被擒,只是有点可惜了重甲队百里挑一的好马,见一匹匹健硕俊美的、让人眼馋的马匹倒在地上没命悲嘶,苑军心有不忍,上前一刀一匹,将马匹全部刺死了。
初战告捷,王庶脸上却没有喜色,一百个敌军顶什么事?他想要的是引出敌人主力。不过他心中也并不着急,知道敌人肯定不会因为他们这几千人马就全数出城的,他还要一点点来。
他看了看这一百个俘虏,测算了一下距离,道:“没想到西瞻马的速度这么快,一里半的距离不妥,通知全军,做出得胜要走的姿势,再后撤一里!”
“是!”随着他的手势,后队变作前队,苑军井然有序地撤了出去。
此时莫里才刚点齐兵马,在正阳街上行进,还没能看见城门呢,却见一个传令兵骑着马迎面狂奔,看他来路正是长春门方向。莫里命人拦住他,叫道:“我是扬威将军莫里,奉命增援长春门,你有何事?”
传令兵大喜过望:“莫里将军!不好了,叔弼里队长一个重甲小队,都被苑军活捉了!”
莫里双眼一瞪:“什么?活捉?你开什么玩笑?”这么短的时间内,如果说重甲骑兵落败,莫里也不相信,怎么可能活捉?
传令兵使劲摇头:“是真的!浡儿提队长在瞭望楼上看到的!叔弼里队长带着人出去,开始的时候很容易便冲进苑军阵中,可是苑军前军却突然后退两边,后面露出两队人,突然拉起几条绊马索,将重甲兵都绊倒了!”
“现在他们人呢?”
“回禀将军,苑军抓了第四小队的士兵,就往西北方走了。”
莫里脸颊抽搐起来,狠狠一挥手,喝道:“追!”
十一
王庶计算得挺准确,就在大概撤出一里的路程,西瞻士兵便追了上来,最先赶到的是一队穿着皮甲的轻骑兵,这些人虽然只是轻骑兵,但是每个人都显示出了极为精良的马术,王庶看出他们为了控制行军速度还留有了余地,不然定能跑得更快。
同时,这些骑兵每个人都显示出了一种难以描述的彪悍,就仿佛是一群饿狼,沉默,凶猛,眼神里就透着一股子坚韧和冷酷的味道。
这些人缀上苑军之后并不过于靠近,只散作伞形,似乎要防备苑军从两边逃走,远处尘土飞扬,更多的骑兵赶了上来。
王庶知道这一次必定要流点血了,他也沉下心来,吩咐:“布阵拦截。”
对方都是骑兵,骑兵虽然勇猛,但是除非突袭冲阵,这个兵种是不适合单独大规模作战的。如果是大苑负责进攻,会采用骑兵步兵配合的方式,步兵挺进,骑兵自两翼进行迂回包抄的手法,攻击敌人的侧翼,犹如剥竹笋那样一层一层地剥皮。
这是因为骑兵的优势全在马匹速度带来的势能,让成千上万的骑兵正面冲锋,直接冲击敌人的步兵阵列,骑兵只会越来越慢,行动越来越不便,最后陷入步兵的包围之中。
但西瞻人有铁林军重甲,这个问题一下子就解决了,重甲骑兵的防御和攻击力量都强大到了恐怖的地步,他们不需要太快,只要一直走,一直走,就会将敌人步兵军阵冲得七零八落,只能被后面跟着的机动骑兵肆意杀戮。
所以,他们最需要防备的便是重甲骑兵。卷成一团的开刃铁条早已备好,配合舒展铁条的两队苑军前队互相间使着眼色,期望再多一次漂亮的胜利。
他们停留的地方是王庶看好的,旁边有一处高地,几百名弓箭手就藏在高地后面,准备给混乱中的敌人以致命袭击。
弓箭已经张开,陷阱已经布下,就等着敌人上来了。
莫里夹在军中,只见远处敌军已经列队等候,显然早有准备,他冷笑一声,加快马速,奔到他的骑兵队最前面,对着敌阵狠狠插了过去。
最前面的苑军士兵的心脏紧张得怦怦直跳,其中一个人斜眼看着另一个,铁条在手中慢慢展开,只等王庶的手势。
王庶一直沉稳,直到莫里的身形已经清晰可见,才轻声喝道:“开始!”
前军每一队最中间两个人立即悄悄后退,转到队伍的最两边,铁条在他们手中缓缓展开,隐于地下,整个队伍却看不出有什么异动。
更近了!更近了!王庶眼睛慢慢眯了起来,直到骑兵大概奔至二十丈距离,王庶才突然大喝一声:“散开!”
早有准备的苑军飞快散开两边,露出前锋欲左右包抄、中军挺进迎敌的姿态。西瞻的重甲骑兵转向并不方便,他们通常不会舍弃大部队,去追两翼的小股敌军。
果然,西瞻士兵对两翼的前军理也不理,直奔中军而去。前锋偷偷将铁条形成弧线,向敌人兜过去的苑军心中大喜,等待着那种战马纷纷倒下的场面。
莫里距离他们只有十八丈了!十五丈了!十丈了!八丈了!骑兵带起的狂风已经能扑到面上,王庶眼神也热烈起来。
便在这时,奔驰中的莫里一声冷笑,手中四丈长的铁矛突然下垂,噗的一声矛头便插进地里,大苑士兵都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奇怪的举动,却见莫里速度并没有慢下来,长矛也没有从土里拔出,就在土中插着一起奔驰,只听地面不断发出嗤嗤的难听声音,莫里身后土层翻卷,出现了长长的一道痕迹,如同将大地都剖成两半。
然后,莫里突然加速奔至。什么也来不及做,苑军前锋手中的钢条就撞上了他的长矛。草丛中的钢条是看不见的,莫里一路用兵器试探,此刻被钢条一绊,便知道找到了,他唇边露出冷笑,双臂用力,猛然一挑。
一个小队拉绊马索的苑军都毫无抵抗的余地,惨叫一声倒在地上,最外围的两三个人,甚至被这一挑之力甩得腾空飞起,又重重砸进后面跟来的西瞻骑兵队中,被踩得筋断骨折。
莫里毫不停留,紧接着,第二条、第三条铁线也被他挑飞了,他大喝一声,又向第四条铁条奔去。
“弓箭!”王庶大喊一声。铁条隐藏在草丛中,莫里看不见有几条,王庶却知道得清清楚楚,一共便只有五条,若让这个凶神冲破所有障碍,身后重甲队没有了顾忌,那苑军第二队中军就成了正面面对铁林军冲阵的局面,必将遭受大面积伤亡,只得提前出动隐藏的弓手了。
随着他一声呼喊,旁边的那片高地上露出几百个人头来,他们手中的并不是长弓,而是身形短小、劲道却更强的劲弩!嗤嗤之声不绝,弩箭如同骤雨般落下。
紧跟着莫里冲阵的骑兵无法躲闪,顿时就有十多人中箭,翻身掉落马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