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成包围圈的每一支队伍都是事先安排好的,赵如意也知道随意调动恐怕不行,于是他便调动原本在包围圈最外围、用来做隔断、驻扎不动的士兵,让他们打完了再退回去。
这样做看似没错,就如同萧图南没有料到青瞳会用京都诱敌、青瞳没有料到萧图南会只身入敌营将她劫走一样,在赵如意的想象中,西瞻军即便突围也是整军一起突围,哪承想,敌军在人数本就劣势的情况下,竟然还冒险化整为零逐渐撤出?
这种做法大苑军根本不能复制,也难怪赵如意想也没有想过。因为突围非常考验一支队伍的凝聚力,尤其是铁林军这样深陷敌境的处境,他们要绝对服从命令,每个领队的队长都经验丰富,每个士兵都绝对有信心,才能保证突围出去之后还能再重新收拢。
一般一支队伍最多分成四股,再多的话,突围出去便收不拢了,但是铁林军每一次都可以分成十几股仍然没有问题。开始还几十人几十人地出动,见实在没有什么危险,胆子便大了起来,渐渐开始几百人几百人地撤出,直至今日整整撤出了三万多人,十六卫军方面还是没有发觉。
于是,就在赵如意觉得没有一次失手的时候,其实城中兵力十成已经去了八成,收复京都的大作战还未曾开始,大苑方面便失去了先机。
不过呢,战场形势便是这般瞬息万变的,王庶及时发现了城中虚实,苑军决定强行攻城。西瞻大部队这般悄然撤出,反倒等于帮了苑军的忙了。
霍庆阳和王庶抓紧一切时间,调度一切力量,做着攻城前的准备。
拙吉和莫向都知道形势严峻,也放弃一切取巧的心思,一心一意准备守城,为大部队争取时间。
这必是一场血战,无论哪一方,多一分准备,就能少一些伤亡。
西瞻的传信黑鹰带着信筒,从京都城头升起,直到刺破苍穹消失无踪。黑鹰如果知道这一次自己带着的,是城中六千士兵的嘱托,会不会沉重得飞不起来?
十七
实打实毫无花哨的攻城战在第三日黎明时分展开了。
随着太阳在古老的城墙上投下第一丝亮光,苑军踩着惊天动地的鼓点声,向城下发起冲锋。城头的西瞻士兵用弓箭做着远距离拦截,京都城仿佛下了一场箭支组成的暴雨,密密麻麻的乌黑铁箭,让天空重新变回黑夜。
在苑军战士身后,弓箭的射程之外,整整两百架投石机分作两边,不断向京都城头投射石块。这些石弹都是匆匆赶制成的,外形粗糙,大小都有,大多数都超过了投石机要求的六斤一个,重量从五斤到八斤不等。
不过即便是八斤的石弹,打在京都坚固高耸的城墙上都立即化为齑粉,连个印子都留不下,京都的城墙原本就比石头更硬。倒是那些轻巧的五斤六斤石弹,有一些能抛上高高的城头。五斤石弹无法对城头工事造成破坏,但从三百步外抛进来威势已经很惊人,如果砸进人堆里,无论穿着多好的盔甲也拦不住。被投石机打中的西瞻士兵,尸体是没有完整的。
但是,京都城的设计毕竟不是为了被攻破用的,作为大苑第一坚城,它从哪个角度来说都名副其实。京都外城城墙的内面,被设计成内倾斜,这种设计是专门用来对付投石机的。
五丈高、七丈厚的城墙,那倾斜几乎看不出来,更不影响坚固。可是石弹打上去,就会借着巨大的惯性滑到城角的夹墙中,而城头守军看到石弹飞来,只要贴着女墙站立,就会大大减低受伤机会。
只不过攻击和躲避不能同时进行,西瞻的弓手们为了躲避石弹,必然减缓射箭的速度,苑军用远程投石成功压制了西瞻人的远程弓弩,让城下步兵越来越靠近城墙。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苑军突破弓箭远距离阻拦,到达京都城下。
他们推着壕车,簇拥着云梯,向京都城下乌云般噬来,如同一群密密麻麻的蚂蚁。
壕车架上城基,云梯便可以竖起,每一架云梯后面都跟着几百个人,他们抓紧一切时间向云梯上攀爬,另有几百人跟在云梯后面,随时准备代替从云梯上摔落的袍泽。
这才是真正的攻城战的开始,大规模伤亡最先出现在这个时候。
攻城的人用云梯攻城,守城的滚木礌石、开水烈油都可以用上了。城头套钩一钩,就能将一架云梯和上面的几十个人都送回城下。
一时间火光、刀光、箭光同时闪亮,滚烫的开水还在地上冒着热气,到处都可以见到摇曳的火苗,苑军尸体铺满了一地,血迹从城墙到城基,哪里都有。怒吼声、惨叫声、火苗的嗞嗞声、云梯摔下来的轰鸣声、号角声、震天的战鼓声、弓弦绷紧了的吱吱声、羽箭破开空气的嗤嗤声、投石机发射的咯吱声……所有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共同绞杀着生命。
苑军对于攻城和守城都比西瞻士兵更有经验,对付各种器械的经验尤其丰富。云梯车上覆盖着厚厚的沙土,热油淋上不易燃烧,弓箭也不大容易射穿。而苑军便躲在云梯车后面,抓紧一切时间向前冲。只要云梯车一触到城基,一架架飞梯立即就势升起,直接架到了京都外城女墙之上。
片刻之间,京都城外到处都是升起的云梯,一排排举着盾牌的苑军士兵,如同密密麻麻的蚂蚁,向着城头飞快地爬。
事实证明本国的军队再骄傲,毕竟也是同袍!这些攻城用的壕车、云梯、投石机都是十六卫军给他们粮饷的时候一并送来的,只有石弹、撞木是临时制作了一些。如果没有攻城器械,单靠人力,伤亡还不知道要增加多少。
咚咚咚咚!身后的战鼓擂得更加急了,厮杀声也更加惊天动地。
宋穆武是苑军前锋军的一个小队长,他的小队已经成功站在城基之下。就在他们的上方,中队长马滕已经跃上云梯。
宋穆武仰头等着,按照爬云梯的技巧,看到马滕爬到一半的位置,他口中大吼一声,举着一面盾牌,跳上云梯,向城头爬去。他的小队士兵紧随其后,纷纷跟上。在他身后,又有一个小队向城垣冲杀过来,准备接替他们。
在步兵来到城下的时候,远处的投石机也更加紧了进攻。远程能造成的困扰越大,近处士兵的伤亡就越小。所以一个个投石机的炮手都如同不要命一般飞快地填着石弹,发疯一般向城头投射石弹。
“看明白了吗?”拙吉在城头皱起眉头,问周围百十个西瞻士兵。
“看明白了!这东西用起来不难,只要别错了顺序,先拉机扣,扳上之后放石块,最后再推开机扣就成了。将军,我们都会用了,把我们的投石机也推上来吧!”
西瞻人手中也有十架投石机,是从大苑抢来的,但是不大会用,一直丢在库房中。拙吉知道这次守城必然是苦战,便也准备了不少石弹,将投石机也拉上城头,随时备用。
“拿出来吧!”拙吉示意。
十架大小不一的投石机被推到城头,很快地,城头也有石弹向下投射了。
西瞻人的石弹来源很直接,便是从皇宫里拆出来的大青砖,每一块青砖足有三十斤重。青砖又是方形的,很不利于投掷。所以城头的射程比城下苑军投石机大大不如,大半都只是微微划出一个抛物线,就直接掉到城下去了。
不过城下也集中着不少等待攻城的苑军,这些方形石弹从天而降,还是把苑军打了个鸡飞狗跳。不少人挥动盾牌去挡,却连胳膊带脑袋一起被砸得稀烂。
那当然,现在每个人都知道,板砖拍过来,别说盾牌,防火墙都挡不住!
“打下面的架子!”拙吉上前,指着苑军方阵中高高竖起的木架子喝道。
这个东西叫巢车,在人堆里看不见,实际上下面是有轮子的。巢车本身毫无攻击能力,竖得高高的,但是像升降梯那般可以两两相接,越升越高。人爬至上面可以清晰观察到城头敌人的一举一动,然后传到下面中军,方便主帅了解敌情,再用旗号指挥部队作战。
在这样大规模的作战中,巢车十分必要,那就是主帅的千里眼。此刻苑军军中最高的巢车已经升得比京都城城墙还高了,在巢车上观察敌情如同俯视,可以说一清二楚。
只是巢车升得太高,上面已经十分不稳,风一吹,巢车的木架就左右飘摇,巢车上负责瞭望的士兵,已经不住口地叫喊,将城头哪个环节薄弱、哪个环节突出、哪里有什么器械、哪里有多少士兵都一一报告回去。
拙吉在城垣的细孔中,发现这些木架子一转动,苑军就变换旗号,冲锋的士兵就不断做出调整,总能进攻到自己最薄弱的地方。他虽然没见过,叫不出巢车的名字,但这不妨碍他迅速明白巢车的作用,于是指挥投石手,先将巢车打翻。
咻——啪!沉重的青石根本无法打到那么远的距离,西瞻士兵太用力,反而拉断了一台投石机的机扣,大石掉回他们身边,摔成数段。
“大的不能及远,用碎的!”拙吉喝道。
城下人用五斤圆形石弹,可以扔过三百步外的城头,他们用三十斤的方砖,连五十步都扔不到。可见子弹也不是越重越好。
他话音一落,西瞻士兵捡起地上一块七棱八角的碎石,放在投石槽中,对准巢车猛然一推机扣。
咻——轰!一声巨响过后,这一板砖立即建功,将苑军军阵中最高的巢车拍散了。
巢车根本没有一点攻击能力,由于它高,挪动很是不便,能看到城头的那辆巢车又实在鹤立鸡群,是很好的靶子,城头的投石机很容易便招呼到了。
砰!又一辆巢车变回一堆木柴,巢车上的瞭望兵从几丈高的高空跌下,直接摔成薄片。
轰——砰!
轰隆!
军中旗杆一般林立的巢车纷纷损毁。
城头西瞻士兵很快看出便宜,十架投石机此起彼伏,续巢车之后,投石机、箭楼、云梯车,甚至伏在地上的壕车也成了他们攻击的目标。
硝烟不断升起,一块砖头没有砸中投石机,却打中了护卫投石机的步兵队列,血花飞溅、惨叫惊天。紧接着步兵第二队又中了一击,伤亡惨重。
城头的西瞻军有城墙保护,他们可没有,每一下都是实打实地挨上。苑军防守器械再多,面对投石机这样的巨无霸攻击,可根本没有什么能挡得住的。
霍庆阳脸颊肌肉抽动,心疼这单方面的伤亡。他吸一口气,喝道:“神弩营出动,爬上巢车,远程射击!”
命令在军中传开,片刻之后,霍庆阳收编的所有神弩先机营的弓手都出动了,他们爬上剩余的巢车,将箭支射向敌军,尽可能寻找看着像军官的目标,实在找不到的,便尽力从城垣空隙中将箭射进去——城垣孔洞后面都是西瞻的弓箭手,杀死他们能有效减少己方伤亡。
西瞻士兵有城墙保护,投石机砸不到,但他们总还要从城垣小孔中露出头来才能作战,神弩营便利用这个机会。他们不随便乱射城墙,只等到有机会才出手,几乎很少落空,一箭一个,只听巢车上弓弦响个不停,城头上惨叫声就响个不停,不断有西瞻士兵从城垣小孔后倒下去,脸上正中插着一支利箭,连相貌都不可辨认。
“苑狗!”
城头上的西瞻士兵红了眼睛,驱动投石机的士兵加快动作,板砖纷飞,向巢车砸去。
巢车距离远了射不过去,距离太近又成了目标,轰鸣声不绝于耳,木头被砸碎的咔咔声中,神弩营弓手也有了不小的伤亡。
这些精英中的精英在大苑也是宝贝,每死一个霍庆阳都要狠狠地心疼一下。
“锁定城头投石机方位!”一个神弩营的队长在巢车上大喊,“用标箭!”
随着他一声呼喝,无数尾端带着彩绸的长箭射出,带着噗噗的声音一起钉在城头的投石机上。城头使用投石机的西瞻士兵照例在弓箭密集的时候往墙边一靠,弓箭停歇的时候回来投石,可是这一次刚离开一步,转眼就见到每一架投石机都中了好几箭,粗笨的投石机被五颜六色的彩绸打扮得如孔雀一般。足有一丈长的彩绸还在迎风飞舞,十分美丽。
一个西瞻兵摸不着头脑,奇道:“什么意思?难道苑军想用箭射坏投石机?”
谁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便是射出一千支箭,一千支箭全中,也射不坏一台巨大的投石机啊!
他的话音未落,只听咻——!一声极为尖锐的破空声就在耳边响起,几乎将他耳边的空气也一并抽成真空!
轰的一声巨响,一支足有两个成年人身高的长箭插在投石机架子上,长箭顶头分成三棱开槽,如同破竹子用的利刃,射上之后发出嘎嘎之声,又向下滑了四寸才力竭停住,将投石机的长臂劈开一道四寸长的裂缝。
再看大苑方阵中,不知何时竖起三架形状古怪的巨大弓弩,几个人正将另一支巨大的弩箭架在弦上,用脚踏着拉开弓弦,吱呀呀又对准了城头彩绸飘扬的地方。
西瞻人不识得巢车,对这个却不陌生。这是大苑神弩先机营赖以得名的扬威弩!
又一箭射来,嘎嘎声中,投石机的长臂上又添了一道巨大的豁口。这架投石机算是毁了,虽然投臂没断,但木料已经开裂,再放石头上去只能砸到他们自己。
西瞻士兵这才明白带着彩绸的长箭是用来告诉扬威弩目标在什么位置的。还剩下七架投石机能用,守在一旁的士兵手忙脚乱将带着彩绸的箭支拔下来扔到城下,但是他们除非不用投石机,不然只要使用,最多投出三枚石弹之后,就会被神弩营的标箭重新钉上,彩绸一飘荡,只要不能及时拔掉,几个呼吸之后扬威弩上巨大的箭支就上来了。
扬威弩不比投石机,射程足有两千步,隔着三里四里地都能射上城头,想用投石机摧毁扬威弩是不可能的。哪怕一斤重的小石头也不可能投到一里地以外。西瞻人只能抽空发射几枚石弹,拔几下带着彩绸的标箭,然后再尽量去摧毁巢车,左支右绌,手忙脚乱,城头攻势为之一缓。
城下的投石机这时开始发威,石弹雨点一般落下来,战鼓擂得耳膜一起震动,连喊杀声都几乎听不到了。
知道身后有战友的全力支援,云梯上的士兵爬得更有劲了,不需要任何人鼓励,他们自己就加快了攀爬的速度。京都城头,已然在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