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谎多了总会有破绽,补了这里也会露了那里,侍卫们虽然因为那把禁宫剑不敢进来,但是霍庆阳本就是冒死闯宫进来的,也不差这一道殿门,他摘下剑进来了。赵如意吸取刚才的教训,拉了一道不透光的布帘,想将他骗走。但他今晚连番受挫,心中本就慌乱不已,难免不够仔细,一句话说错之后便句句出错,居然被霍庆阳识破了!
他对别人狠,对自己也足够狠,竟然在这个关头,合身扑到剑上,然后反咬一口,将一切推给了霍庆阳。
这当然也不是长久之计,迷香这个东西吹吹风就解了,不过霍庆阳就是说自己冒充了皇帝,王庶和王敢也未必相信。相信也无妨!三个人都喂了哑药,因此都不能说话了。他十分清楚阿如对他的迷恋,心知只要坚持说出想法,阿如很可能会帮着他的!他不需要很多时间,只要骗过一时就好!只要给他一点时间,一点机会就好!
所以他尽管受伤极重,却用力忍耐,就是不肯倒下,一定要等着方行舟将阿如救回来。
方行舟感觉阿如气息如常,不由喜出望外,不管怎么说,找到活着的皇帝就已经是大喜,至少最可怕的事情没有发生。方行舟先一把扶起她,颤声道:“陛下,您没事吗?”
阿如毫无反应,方行舟心中不安,欲掀开她的面纱查看鼻息。谁知手指刚刚碰到面纱底部,阿如身子一动,慢慢睁开了眼睛。
她人在门口,最先呼吸到新鲜空气,很快就清醒了。
刚一清醒,便见到近在咫尺的方行舟,他一只手还放在自己下巴上,阿如骤然大惊,全身剧烈颤抖了一下,挣扎着就要爬出去。
方行舟见皇帝看他仿佛看见恶鬼,眼中恐惧无法言说,自己也吓了一跳,慌忙松开手,问道:“陛下!您怎么了?”
阿如慌慌张张地后退,退出几步,她也看清了这个男子是方行舟,但是心中的恐惧仍然未去,她急急转头,四下寻找赵如意的身影。
方行舟大急,心道陛下莫不是失心疯了,又上前一步,问道:“陛下,您怎么了?快说话啊!”
阿如背后碰上廊道,心中急得不得了,她哪里能说出话来?赵如意呢?他呢?他在哪?快点来救救她!
这时偏殿中空气进去足够多,王庶和王敢也慢慢醒了。他们刚刚吞下哑药,喉咙剧痛无比,还没有彻底清醒,便已经捂着嗓子呻吟起来。
但是这呻吟却只能发出空气破出的嗬嗬声,声音也小得不得了。
方行舟一听就明白了,他看看阿如,又看看他二人,惊怒交集:“陛下!您们吃了哑药!是谁干的?”三个人当然不能回答,方行舟大叫:“御医来了没有?御医!”
这时正殿传来赵如意焦急而又嘶哑的声音:“方大人?陛下可好吗?”
阿如全身一颤,转身就急急向声音来处而去,很快就跌跌撞撞来到正殿。
一进门,赵如意满身鲜血的样子就进入她的视线,阿如双眼猛然瞪得滚圆,随即扑过来,拉着赵如意的手,眼泪雨点般落了下来。
赵如意神情一松,只觉眼前发黑,他咬着牙道:“陛下无事吧?”
阿如哭着用手捂着他胸口那个不断往外冒血的伤口,只觉自己的心里也被刀穿透了。赵如意连连向她使眼色,她也没有看见。
太医院值夜的好几个御医都匆匆赶来,一下子见了四个重量级的病号,全都紧张无比,一一诊治。
赵如意伤在右肺,伤势极重,现在还不好说能不能活下来,要看今后几天他能不能吃下药,会不会高烧不退。奇怪的是,一般这样重的伤势,受伤的人应该昏迷不醒,但是赵如意尽管虚弱无比,却始终清醒,还能清楚地说出话来。
另外三人是同样的问题,残留的迷药已经算不得什么了,但他们都被喂了能致哑的药物,御医们连是什么药物也认不出,这便无法可解了,只怕今后三人都将再也无法说话。
御医们冷汗涔涔,王敢和王庶还好说,陛下也同样哑了,如果治不好,怕是连命也赔不起。
御医们战战兢兢地谢罪,然而陛下似乎对自己今后不能说话丝毫也不在意,一双眼一颗心都放在赵如意身上。
赵如意只觉眼前越来越黑,他忍着剧痛,对众人道:“陛下正在接见英国公和显亲王,霍庆阳深夜闯宫……谁知他们相互勾结……意图谋反……我拼死护主……霍庆阳他……他就……刺我一剑……”
他语焉不详,说出话来破绽百出,但是他以这个随时会断气的情况,谁会要求他一定得把话说清楚?何况无数双眼睛亲见,霍庆阳手持利刃,将他刺穿,连御医都说他生死难料。如果说是栽赃,那么这个代价也太大了吧?
这段话耗尽了最后的力气,赵如意他双眼紧盯阿如,示意她点头。只要皇帝点头,真的假的、黑的白的都不那么重要了。
赵如意眼前全都黑了,阿如有没有点头,他根本没有看见,就再也支持不住,彻底昏了过去。
九
“啊!”赵如意满头大汗,在梦中痛叫出声,他恍惚中好像又回到了命如蝼蚁的童年,似乎有一支舞怎么也跳不好,教习师傅拿着鞭子,将他全身上下都打遍了,周身都痛个不停。他越害怕、越想做好,偏偏就越做不好。教习师傅就将他推进一间四面都堆满炭火的屋子里,要烧死他。
他从灵魂里感到深深的恐惧,拼命地叫着,恍惚间一个声音对他说:“朕要你不是因为你歌唱得好,舞跳得好……你要不喜欢跳舞,就不用跳了。”
他大喜过望,大声说:“谢谢陛下!臣不喜欢跳舞!一点儿也不喜欢!”
突然那个声音又变成了教习师傅恶狠狠的声音:“不跳舞?那你还有什么用?一点用处也没有的人,留着干什么?”说罢将他狠狠地往火堆里面推。
赵如意极力挣扎,叫道:“不是,不是!我有用!我可以做很多事!我什么都可以做!我已经将新政中最难的那部分推行了!相国都说他没把握做的,我做成了!”
声音又换成青瞳的:“可是你淹死了十万百姓,你忘了吗?”
他一下子闭口,说不出话来,此事今生今世、来生来世,恐怕都会是压在他心中的大石,他只好眼看着青瞳的身影越来越淡,在他面前消失无踪。
“呵呵!你的陛下也不要你了!你做错事了!如意!你做错事了!你不好好跳舞,却要去做什么大事,做错了!呵呵呵……你没用了,留着你没用了!”教习师傅伸出手来,将他的右边胸口狠狠扯开,又将烧红的木炭塞了进去。
胸口剧痛难忍,恐惧如同一张厚厚的棉被,将他紧紧裹在里面,赵如意拼力挣扎,拼命尖叫起来:“我跳舞!我愿意跳舞!我这就去跳!”
只听一个人嗤笑出声:“王头儿,这人都快没命了,还想着要跳舞?听说他就是凭借跳舞魅惑皇上的,我倒真想看看,他一个男人,跳舞能好看到哪里去!”
另一个年纪大些的声音喝道:“小劳,注意你说的话!和他勾结的根本就不是皇上!鬼知道那个妖女是什么人,她又不会说话,又不会写字,只能着落在这个小子身上。你还是去看看他烧起来没有,要是又烧了,就赶快叫御医来诊治。他要是死了,我们可担不起干系!”
赵如意丝毫也没听见这两个人说的是什么,他还沉浸在自己苦难的世界里,反复呻吟。
有人灌他喝了些苦苦的药汤,他喝了一些,又连着血呕出来一些,发生的事情,自己梦中似乎记得,又似乎不记得。
这场高烧,让他整整昏迷了十几天。他的伤势反复好多次,直到可以喝进去一点儿参汤,才渐渐稳定下来。
等他终于能睁开眼睛,立即就有人来问他:“皇上在哪里?”赵如意怔怔地看着这个人,好像听不懂什么意思。这个人是太府寺卿楚惜才、弘文殿六卿之首,皇上不在的消息不敢外传,这些天他左支右绌,就快坚持不住了。听到有人通报赵如意转醒,老头子竟然按捺不住,亲自前来了。
他问了几遍得不到回应,不由怒道:“你知不知道你的罪够诛九族?还不快快说出陛下下落,或可求得法外开恩!”
他声音一大,赵如意双眼一翻,干脆利落地晕了过去,从头至尾,一声未出。
之后好些天,不断有各式各样的人出现在他的床边,只要他一转醒,立即问他:“陛下在哪里?”
如是又过了几天,赵如意的伤势稳定下来,渐渐苏醒的时候比昏迷的时候多了。可是来问话的人慢慢发现不对,此人眼神直愣愣的,无论谁问他什么话,他都好似根本听不明白,没有任何反应,哪怕打他一巴掌,他都要过一会儿才皱起眉头捂住脸颊。
高烧之后,这个八面玲珑的赵如意,似乎就变成了一个傻子。
又过了几天,情形更加糟糕,赵如意已经能起床,能下地行走了,可是若有人和他说话,不管说的是什么,他都冲着那人妩媚地笑,没有人的时候,他就轻轻地跳起舞来。
终于有人不耐烦了,见他身体状况稍微允许,便动了刑,可是赵如意似乎连疼也不知道了,打他,他就等着,打得狠了,他就昏过去,不打了,他能起来便接着跳舞。
哪怕全身血迹斑斑,哪怕四肢伤损,他也依然跳舞,手能动就动手,脚能动就动脚。手脚都不能动,他就轻轻地哼着歌,脸上的表情依然无比陶醉。
因为他的身子极度虚弱,实在吃不住大刑,所以尽管所有人都急得七窍生烟,却无法从他这里得到任何消息。
这一天,有两个人来到赵如意门前,一个是霍庆阳,另一个是个二十八九岁的布衣青年,神情潇洒,身姿飘逸。还有几个人远远地站在外面等着。
这里不是监牢,而是宫中一处别院,因赵如意身子太弱,就在此处暂时看管。这里虽然不是监牢,但是守卫一样十分森严,不但门外有一整队的禁军看守,这屋子里也没有一点儿利器,四周的墙壁和地面也都垫着厚厚的棉絮,以防止他自杀。窗子都被木条钉死了,门口十二个时辰一刻不停都有人看管。
门内传出赵如意优美的歌声:“青草湖中月正圆,巴陵渔父棹歌连。钓车子,橛头船,乐在风波不用仙。”
霍庆阳停下脚步,隔着门听了一会儿,问守卫:“他今天怎么样?”
姓王的守卫连忙回答:“禀大人,犯人这几天都是这个样子,累极了才睡下,只要清醒就一直这么唱歌跳舞。”
霍庆阳皱眉问道:“你日夜守着他,依你看,他是真的疯了吗?”
王守卫干咽了一口口水,道:“他连渴了饿了都不知道,小人不喂他,他饭也不吃。有一次小人故意喂他垃圾,他也吃。这……依小人看,是真疯了!”
霍庆阳皱眉进了门,却见赵如意舒展腰肢,轻轻地挥动手臂,动作十分和缓柔美。
他瘦了很多,也憔悴了很多。一身白色的中衣也有些脏了,上面还有点点血迹,他的手指伸出,没有一根是完好的,到处都是破损红肿的痕迹。
然而他就用那红肿瘀青的手,做着各种舞蹈动作,和着歌声,慢慢起舞。有些昏黄的光照下,他瘦弱的身子似乎随时都会垮掉,随时都会倒地不起。
“你认识我吗?”霍庆阳沉声道。
赵如意冲他妩媚地一笑:“来,我教你跳舞!”他开口唱道:“乐在风波不用仙……”
“乐在风波?哼哼,我看你并没有疯,否则怎么知道唱什么‘乐在风波’?你还是乖乖地告诉我,陛下到底怎么样了。”
赵如意将脸颊凑过来,妩媚地唱:“青草湖中月正圆……”
霍庆阳脸色一黑,道:“你想不想知道和你勾结的那个女人现在如何了?她死了还是活着,你想不想知道?”
“素洛春光潋滟平,千重媚脸初生……”赵如意就像没有听见他说话一般,美目流转,又唱了起来。
他唱到“千重媚脸初生”那一句时,眼波流转,两靥生春,妖媚得不可言说。
霍庆阳身边的白衣青年突然幽幽开口:“你还是关心你那同伙的吧?否则怎么不接着刚才那首词唱?你刚刚分明只唱了一句,如果你真疯了,怎么会换了一首词来唱?”
“凌波罗袜势轻轻。烟笼日照,珠翠半分明……”赵如意完全不为所动,折转腰肢,缓缓地转了半个圈,仿佛娇柔无限,还冲他轻轻一笑。
那青年也是一笑,拱手道:“如意郎,在下十分佩服你!以你这般年纪,竟如此沉得住气,真乃在下平生未见。”
“风引宝衣疑欲舞,鸾回凤翥堪惊。也知心许恐无成……”赵如意轻声唱道,“也知心许恐无成……”
那青年笑嘻嘻地凑过来,道:“你必是想知道你是怎么露馅的,我佩服你,所以就不让你着急了。当日啊,大家还都相信她就是皇帝陛下,见到她点头,就要把霍元帅押下去了。她却一直抱着你不愿意放手,就在大家好不容易劝她放开你的时候,你腰带上的玉钩却将她的面纱钩下来了。我想啊,是她抱你抱得太紧了,面纱钩在你腰带上都不知道。”
“她因你而败露,你说,这是不是天意?”他轻轻地笑,一双眼睛却紧紧盯着赵如意的反应。
十
赵如意又转了个身,曼声唱道:“也知心许恐无成,陈王辞赋,千载有声名……”
“十分对不住,我们从你这里问不出消息,只好去问了你那同伙,不过是略微粗鲁了点,却没承想她身子太弱,竟然——”话到这里故意拖长声音,却不说阿如到底怎么了。那青年的眼睛烁烁发光,审视着赵如意,哪怕赵如意只是眼角最轻微地颤抖一点儿,他也能发现。
“也知心许恐无成,陈王辞赋,千载有声名……”赵如意柔声唱着,全身上下,没有一丝颤动。
青年等了一会儿,朝霍庆阳微微使了个眼色,两人便退出房去,听得里面赵如意像是没发现他们走了一样,犹自在说:“来,我来教你跳舞……素洛春光潋滟平,千重媚脸初生……”
又等了一会,赵如意始终歌声不断,霍庆阳向远处做了个手势。等在外面的几个人立即将一个身影推了上来,那人身子文秀,容色憔悴,竟是阿如。
阿如默默走上前来,没有一丝反抗,也对周围没有一丝好奇。人家推她过来,她就过来了,完全没有四下打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