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如看着他,安静地笑,静静无言。他何必问?他说的哪一句话,自己会不听呢?她只有听也听不够,每一个字,她都会好好听的。
赵如意的声音有种说不出的如释重负感,他悠悠道:“怎么处理这封遗诏,我真的想了很久呢,后来终于给我想到了一个办法……”他诡异地笑起来,“我写了好多好多一模一样的遗诏,秘密运到各地,九殿下借着一封遗诏登基,已经闹得天下皆知。他觉得他已经站住了理,可是很快,他就会看到好多都是他父皇的遗诏,到那时,他前面说的一切就都成了笑话,伪诏篡位、身败名裂的就是他了!我是不是很聪明呢?”
阿如脸上的笑容隐去了,变成忧郁和无奈,她轻轻地叹息了一声。他自然是聪明的,可是他的聪明除了害人害己,还有什么用呢?
“阿如你知道吗,这种诏书用的黄绢玉轴印记都是特制的,不能仿制。不过景帝的字迹就可以仿制了,我模仿别人写字很有天赋……呵呵……库房里这种御制诏书堆满了一屋子,我随便拿出一些来,写上字,就成了遗诏!九殿下拿着这东西昭告天下,等天下到处都是遗诏,他的所有借口都站不住脚,而他前面做的一切就都成了笑话!他宣扬得越广越多,就越是个天大的笑话!你说,朝臣会怎么看待他?世家会怎么看待他?百姓会怎么看待他?哈哈哈哈!他成了唱了一出拙劣剧目的戏子!他成了从古至今听也没听过的笨蛋野心家!他完了!他彻底完了!他再也不能给陛下威胁!永远不能翻身!他成了天下最大的笑话了!这个九殿下——!他被我毁了!哈哈哈……”
他笑得几近癫狂,无法停止,疯狂的笑声响彻整个牢房。守卫远在走廊尽头都听到刺耳的怪笑,被吵得不耐烦,骂骂咧咧走过来,踹了一脚牢门,对阿如道:“让这个疯子安静点!否则老子就对他——”
“好啊!我也笑够了。”赵如意突然冲他一笑,那守卫剩下半句话突然就没有力气说了。赵如意现在的样子要多狼狈就有多狼狈,脏得和一般死囚无异,可是这一笑,却美得惊心动魄。这个守卫从没有见过这般美貌的人,不禁看呆了,无法移开视线。赵如意看到他的样子,抿嘴又是一笑,守卫喉结滚动,不由自主地吞了一口口水。
“乖乖不得了。”他心中暗道,“怪不得曾得皇上如此宠爱,这哪里是人,分明一个狐狸精!”
“这位大哥。”赵如意冲他轻笑,“我想问你一件事。”
“什……什么事?”
“你说啊,有个财主,她要从长工手里快一点赚到钱,所以就狠狠地压榨那些长工,让他们拼命干活,但是压榨得狠了,长工肯定要反抗,那怎么办呢?”
赵如意说得简直风马牛不相及,但是从他红红的嘴里说出来,配合那种嗓音,守卫竟然一点也没有觉得不耐烦,只一脸问号地看着他:“怎么办?”
“有一个管家就出来了,代替这财主布置任务。他狠得不得了,什么坏事都干尽了,长工对他又恨又怕。因为怕,暂时就不敢不干活,等活干完了,他们已经恨那个管家恨到骨头里了,所以就一起开始闹。这个时候,财主出面,说:以前做的一切都是这个管家私自所为,委屈大家了,我这就惩治他给你们出气!然后活也做成了,长工们对这财主也再无怨言,因为财主为了他们这些人舍得严惩亲信管家,他们能不感激吗?”
“是会感激,是会感激。”那守卫连连点头称是,不过还是一脸疑惑,他要问自己的是什么事?
赵如意笑了:“大哥,你说,那管家帮财主做了这么大一件事,就算以前他有错,是不是也可以原谅了?是不是……他可以不用转过身,从正面抱住她一次?”
“啊?抱?”那守卫一头雾水,不知他在说什么,赵如意似乎已经心满意足,也不等他回答,转身走回牢中,轻舒衣袖,跳起舞来。
“素洛春光潋滟平,千重媚脸初生。凌波罗袜势轻轻。烟笼日照,珠翠半分明。风引宝衣疑欲舞,鸾回凤翥堪惊。也知心许恐无成,陈王辞赋,千载有声名……”
十四
前几日,王庶感慨世事无常,他从云端到红尘有些突如其来,从红尘到九天之上的机会一样突如其来。但是流放之前,他被宁晏囚禁了许久,慷慨赴难的心思做好了;登上皇位之前,他也曾仔细谋划、运用手段,心里也算有数。说突然,只是相对于这般大事而言,心理准备还是不够。
但这一次,从九天之上跌落,才真正称得上突然。
仿佛一夜之间,济州以北七郡二十三县,便冒出了不计其数的遗诏,全都是无法仿制的黄绢玉轴,全都是一模一样的景帝亲笔。
遗诏的内容各不相同,王庶拿出的那一个,写着青瞳篡位,传位九皇子,并命他带兵勤王救命。
旃西郡冒出来的一封,说的是晋王篡位,传位九皇子,命他勤王。
上阳郡冒出来的那一封遗诏,说的是现在还只有九岁的二十七皇子苑罗罗谋逆篡位,同样是传位九皇子,要他救命。
其余各地诏书也基本如此,将苑室皇子皇女和比较有势力的宗亲藩王都囊括了,甚至连已经嫁人的新城公主苑清婉也没有放过。只除了九皇子自己,别人都是谋逆,都已篡夺皇权,都对景帝十分不好,只有九皇子是传位对象,要这个儿子快来救他。
这种一个皇帝一生之中只能在登基祭天和死前留书才能用到两次的诏书,是高祖末年召来巧匠特别赶制的。染黄绢的染料掺入一种扈州特有的植物九花藤,国画颜料中的藤黄便是从特定的山藤中提取出的,有些微毒性,所以国画界有一句话叫作“藤黄不入口,胭脂不上手”。而这种九花藤提取的藤黄,不但颜色比一般的藤黄要深邃浓艳很多,毒性也大很多,让这黄绢不光颜色与众不同,还能防虫防蛀,不腐不坏。制作完这一批空白诏书以后,便将这种植物全部挖出根脉来烧光,让它彻底绝了种,以防后人仿制。
诏书用的玉轴虽然只是普通的昆仑青玉山料,但刻纹里填画的朱砂却是特殊材料所制,开始还没什么奇特,但随着时间推移,却可以渗进玉石。如今经过两百年岁月,朱砂的颜色已经渗透整条玉轴,水洗不落、刀刮不去,如同是从玉轴内部生出的红色飞龙一般,更不是临时可以做出来的。
这也是楚惜才、霍庆阳等人看到遗诏立即就知道是真的的缘故,就是为这个原因,所以王庶拿出景帝遗诏的时候,给了那么多人一下子当头棒喝,却没有人敢说遗诏是假的。
既然他的遗诏不假,那么现在济州到处冒出来的遗诏就应该是假的,不知哪个不知死活的人开了这样的玩笑。新登基的显宗陛下最初听到第二封遗诏的时候龙颜大怒,下令彻查,然而彻查的结果竟然表明这封遗诏是真的!
九皇子做了个所有谋臣面对不利于己的事物时都会做的事——隐瞒。谁知一封遗诏还没有解决,第三四五封便争先恐后地出现了。最后越来越多,直至无法隐瞒。
所有人都忽略了一个问题,这个东西虽然无法伪造,但它在库房之中的存量却比其余任何空白诏书都多。因为当年英雄迟暮的高祖皇帝,吩咐朝中大臣监制此物时说过:“朕的子孙传承都用这种诏书昭告天地祖先,让朕也知道,朕的大苑一共能传承多少代!”
这里面就有一个微妙的暗示作用了,一个王朝能传承多少代,这是谁也说不清的问题,那监制大臣没有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的本事,怎么能知道大苑会传承多少代?这种诏书一个皇帝一生中要用两份,如果大苑能传承五十代皇帝,那么做一百个就足够用了。五十代皇帝,如果不是每个人都太短命,也至少能传上千年了。
实际上,中原王朝还没有一个能传承上千年之久,按说做一百个都是多余。但是事实虽然如此,做的时候却不能真的做一百个,否则就等于在说,他认为大苑最多传承五十代皇帝。这件事完全可以让他抄家灭族,那大臣担了这么个倒霉差事,又没有办法去和高祖说,只能闷头苦做,不管是做了一百个还是一千个,只要有具体数目,都是莫大隐患,所以他就一直做,玉石不够了就大量开采,只是不停不停地做下去。
直到高祖把他想起来,再一看,他做的诏书已经数不清有多少了,几个屋子都堆不下,从上古三皇五帝到大苑皇帝都已经够用了。
高祖连忙下旨停止了这项浩大的工程,吩咐只留下一屋子,虽然他心中也明白一屋子肯定是用不完的,但是高祖也是人,他也希望大苑真的能像歌颂的那样千秋万代传承下去,至少为了讨个彩头,也不愿意留得太少了,于是就有了这么多诏书留传下来。
其余为了防止落入用心不轨之人手中,便分拆使用,明黄色布料不能流出宫外,便自己内部消化了。该做鞋做的鞋,该做靠垫的做靠垫,一时间皇宫中到处闪烁着这种饱和厚重的黄色。玉石轴两头粗些能改的都雕成了别的物件,中间又直又细的破成四瓣,做了筷子,所以那时候几乎每个大臣家里都有高祖赏赐的整套玉石筷子。
这是件糗事,传过几代之后就没有人再提了,后世的皇帝们要用,自然有人从库房中帮他们拿空诏,不需要他们自己去清点,哪里会知道此诏居然会有那么多!
赵如意当日想到这个办法,秘密去库房见到整屋子这玩意,也着实吓了一跳。他随手抱出一捧就有三五十轴,剩下的还是一屋子,毫不见少。他想伪造多少都足够用了。
虽然有人怀疑是景帝临终时头脑糊涂了,以致将遗诏写了无数遍,也有人怀疑王庶是被人故意栽赃的,不是他的本意。但本着最大的受益人就是最大嫌疑人的原理,无论官员还是百姓,一千个人中,九百九十九个人都认定了这是一场阴谋,只不过阴谋被揭穿,变成了闹剧而已。
于是继景帝遗诏、新皇登基之后,大苑朝臣又有了全国性的共同谈论话题——遗诏疑云。
刚刚继位没几天,屁股还没把椅子坐热的显宗皇帝,毫无疑问面临着下台,而且是灰头土脸、身败名裂的下台,万劫不复。
只有参照他这个皇帝更迭的速度,大苑的特制诏书才有用完的可能。
新继位的显宗坐在太和殿的椅子上,正做着和他皇妹青瞳登基前一天做过的同一件事是望着房顶一动不动!
太和殿足有三丈高的顶棚藻井精心描绘着细致花纹,一层层深进去,仿佛无数个圈套将他一层层套住。藻井的最中心有一点亮光,那是一面四五十斤的铜镜——轩辕镜。
从大梁朝就有这个东西了,据说是仙人所赐的重宝,在轩辕镜笼罩下,皇帝坐在宝座上就能明辨是非,圣烛明照,而且什么邪祟也不会沾染。
但是如果坐在皇位上的人不是正常继位,而是篡位谋逆的,那么轩辕镜就会掉下来砸死他。
王庶看着那高高在上的昏黄色一点,心中竟然是和当日青瞳一模一样的念头。掉下来吧,赶快把我砸死!砸死我多好!
这一生中,再也没有一次挫折带给他的打击比这件事更巨大。哪怕是遭遇宁晏背叛,哪怕是母亲死去,他被作为军奴流放,哪怕是骁羁关上九死一生,哪怕是永春门前箭雨如飞,哪怕是武英殿上刀斧临身……
无论哪一件事,都未曾让他如此绝望,如此厌世。
他觉得自己不如死了,死了也远远比这要好!如果有一个仙人来到他身边,许他一个愿望,他就会说,希望自己拿出诏书之前,突然死了!哪怕是最窝囊的死法,睡觉睡死,喝口水呛死,被老鼠吓死……什么都好,别人最多会笑他倒霉,不会像现在这样看待他。
整个大苑、整个中原、整个天下,还有比他更是笑话的君王吗?
身败名裂的不光是他,凡是大力拥护他的人,楚惜才、霍庆阳、田泽、西北军同袍、白家……所有人都被他连累了。
门外内侍的窃窃私语声越来越大,王庶将他们都赶出去,不许进来。这些人都明白新皇心情肯定好不了,也不敢过来,只在门口嘟囔。可是他们说话的声音这么大,这对非常了解宫中规矩的苑宁瀣来说十分不习惯。他不由嘲讽一笑,看来连这些最低级的宫人,也知道他这个皇帝已经不需要尊重了。
也许三五日以后,也许个把月,也许还能拖个半年,他就会被人用最羞辱的方式轰下这个位置,时间取决于新的皇帝角逐,什么时候能有结果,等那个幸运儿确定,毫无意外地就会将这件事提出来作为让他下台的借口,他怎么狠心在皇妹青瞳名誉上做文章,别人都会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加倍还给他。到时候以给先帝正名的名义也好,驱逐败类的名义也好,对他来说结果都一样,最坏的结果一定会来,只是时间问题。在这期间,他成了最尴尬的缓冲物,人们需要这个位置上有他,但人们都兴致勃勃地等着看他的笑话。
早朝,新君继位的巡游,一切都免了,他恨不能有个乌龟壳给他缩进去,永远不问世事!
“陛下……”终于有一个小内侍推门进来,轻轻地说:“白随云先生在宫外,拿着陛下给他的令牌,说是一定要见陛下。”
“他来做什么呢?朕现在……还有什么好见的?”王庶垂下头,语气里有说不尽的嘲讽。笑这个奇怪的世界,笑这个可笑的自己。
“陛下……见吗?”
“陛下……?”
见他没有任何反应,内侍撇撇嘴,慢慢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