苑瀣凝视着校场一片荒凉的黄土,轻声道:“以前,我们兄弟姐妹的名字中间都有一个‘宁’字,那时候朕只有三岁,母妃告诉朕,因为皇后姓宁,所以我们就必须加一个‘宁’字在名字里。朕当时什么也不懂,感觉母妃羡慕皇后,就拍着胸脯说,等以后朕长大了,让她当皇后,那朕的名字就变成苑司徒瀣。”他轻声一笑,“母妃告诉朕,朕长大了她不能变皇后,但是如果朕努力做了皇帝,她就可以变太后,那比皇后更威风呢!她让朕记得,长大了要当皇帝,但是不能和别人说,只能在心里记得。元帅,你知道吗,前一段时间,朕每个晚上都难过地哭,朕终于当上皇帝了,但是母妃却看不到了,朕好难过,觉得这是朕一生最大的遗憾,永远也不能弥补的遗憾。但是最近,朕每天都很庆幸,庆幸母妃死得早,没有看见朕现在的样子。”他的声音带着一点呜咽,“幸好她死得早,幸好她看不到……”
霍庆阳坐在木桩子上,静静看着他极力抑制着不让自己失态,突然问道:“陛下,皇子皇女名字中间有个‘宁’字,是因为先皇后姓宁,可是我大苑共出过九个姓宁的皇后,为什么以前不加‘宁’字?”
苑瀣诧异他会对这个感兴趣,吸一口气平复情绪,才道:“那是母妃哄朕的,我们官名中间的‘宁’字,和皇后宁氏没有关系,只是顺着‘谨慎立身,德高天佑,平心体察,福寿康宁……’这个顺序排下来的,到我们这辈,是‘福寿康宁’的‘宁’字,和皇后姓宁只是凑巧。”他叹了一口气,道:“我们这一批皇子皇女中有一个登上帝位,其余人就不能叫官名了,便是登上皇位的那个,也要去掉这个‘宁’字,所以皇妹会叫苑勶,朕叫苑瀣。先祖想得很对,元帅你说,当上皇帝,就算不像朕这般可笑的,又怎么可能宁呢?”
“哦,原来是这样。”霍庆阳轻轻点点头,似乎苑瀣不是来和他告别的,而是朋友之间无关痛痒的家常聊天。
一阵风吹来,苑瀣刚刚将大氅给了霍庆阳,身上的单衣已经不足以御寒,他身子微微颤抖了一下,站起身,从怀中拿出那个这些天他一笔一笔记下来的、写着各个家族隐藏势力的册子,轻轻递给霍庆阳,道:“别人朕给他们安排出路,但是元帅你……遗诏是你拿出来的,朕不知道这个册子分量够不够,朕——”他喉头一热,突然有些说不出话来。
他不知道这个册子分量够不够,但是已经是他能做得最多的了。为了了解这些资料,他做出不敢与青瞳为敌的姿态,骗得他们将实力说出来,来增强他的信心。前几天表现得那么软弱,后来却又那么强势,现在朝臣多半以为他是个神经病吧。
小小一本册子,分量却很沉重。除了少数实在沉得住气的老狐狸,大部分家族的底都在这里了。有了这个,实行新政就不会遇到什么麻烦了。他以前看过赵如意给他的条陈,知道青瞳为了新政下了多大功夫,这个东西对她一定是有用的,再加上以前的情分,能换霍庆阳平安吗?让霍庆阳亲自带去给她看看,看看他虽然背叛了她,但是他已经难过成什么样子了,她会心软一点吧?
“元帅!朕不知道能不能保全你,可是拖下去更加危险,若让她发出明诏,你就不是自己投诚了,所以……你还是尽快动身吧。”
霍庆阳静静地抬起头:“她已经给臣来过一封信了……”
苑瀣一惊站起:“她要赶尽杀绝吗?”
“不是,她说她明白臣的苦衷,让臣不用太难过,好好安抚西北军,等她回朝为她开路。”
苑瀣松了一大口气:“那太好了,朕还以为——”
“臣拒绝了。”霍庆阳轻轻打断他的话,眼神中是难以忍耐的痛楚:“臣说,臣和西北军的弟兄已经决定效忠九殿下,不能为她开路……”
苑瀣震惊地看着他:“霍元帅!你!”他有些气急败坏,“难道你也和吕慧安那些人一样,想着什么拥立之功?元帅啊!朕的处境远远不如皇妹!朕……朕,唉!朕对上她几乎没有胜算,朕也不打算打内战!你醒醒吧!”
“正因为您处境比不上参军,正因为您不打算打内战,所以臣才不能舍您而去!臣是军人,臣有臣的原则,交出那封遗诏,臣没有做错!不管为此付出什么代价,臣自己知道,臣没有做错。”
“元帅!”苑瀣急得跺了一下脚。
“陛下,不用说了,此事早已过去,那封信比安民诏书更早,臣也早已回复了,她也已经暴怒,臣已经彻底背叛了她。所以……现在说这些都来不及了。”霍庆阳声音很苍凉:“如果此时此刻,臣带着书册出逃,朝中诸臣就会觉得,连最亲信的西北军都不支持陛下了,那必然整体崩溃,陛下想利用这段时间平定南方也做不到了。只要臣还在京都,还在陛下身边,那他们就会知道,西北军在支持您,他们就不会彻底失去信心!您从骁羁关跃下就一直跟随老臣,如今陛下面前又是一道悬崖,臣决不会在此刻舍您而去。老臣知道陛下的志愿,您只是想做点事出来,让大家看看您的能力,现在老臣也已经没有退路了,臣也已经不能回头了!那就让老臣在您身边,助您一臂之力吧!”
苑瀣怔怔地看着满头白发的霍庆阳,心中一热,忍了很久的泪水终于流了出来。
助他一臂之力的结果,是跟他一同摔得粉身碎骨。
在以为青瞳已经死了的时候,霍庆阳死守着不肯拿出遗诏,那个时候他不肯助自己一臂之力。等他终于拿出遗诏了,他一天也不肯上朝,在自己很需要声誉的时候,他也不肯助自己一臂之力。在遗诏漫天遍地、他羞愤难当的时候,他也未曾出来哪怕说一句安慰的话。可是在这个最后时刻,不助他一臂之力就会死的时候,霍庆阳却站出来,要义无反顾地和他在一起了。
锦上添花谁不会?雪中送炭才难得。
“好……好……好……”此刻除了“好”字,他还能说什么?
苑瀣把滚烫的眼泪洒在霍庆阳手上:“元帅!我们最后,再做一点事吧!”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将眼泪一擦,朗声道:“战事皇妹早已筹划妥当,我们便着手去做那能让大苑中兴的新政吧!”他指了指书册,“此刻,我们用得起雷霆手段,我们不怕得罪人了!”
“战事交给常胜,陛下放心吗?”霍庆阳定定地看着他,问道:“常胜是定远军的旧部,参军的亲信。您放心吗?”
苑瀣咧嘴一笑:“临阵对敌、筹划战局的能耐,朕比她差得远。既然她已经想到西瞻军进入南部九州的可能,也已经将战术和将领的人选定下来了,朕为什么不照做?如果她定下的战略不行,那朕去指手画脚,只会更糟。我们还是扬长避短,推行新政吧。”
霍庆阳缓缓抬头看了一眼苑瀣,心中颇多感慨,对于青瞳和九皇子,他都有很深的感情。宁晏作乱的时候,大苑曾经有一段很短暂的时间分为南苑和北苑,当时霍庆阳有个荒唐的念头,如果这俩兄妹能够和平相处,哪怕将国家分裂,一南一北,也挺好啊!他们两个都够得上一国之君的资格,都是出类拔萃、能将大苑带入辉煌的人。
他自己也知道这纯属异想天开,争斗除非没有开始,否则便一定要有个结局才行,没有人会天真到以为说声放手就可以全身而退。九皇子绝对没有回头路了,即便明知道前面是悬崖,也得走下去。所以他早存了玉碎的决心,压根就没有做求和的努力。
就因为九皇子面前是悬崖,他的处境远不如青瞳,所以霍庆阳绝不能舍他而去,哪怕为此付出自己全部的代价,他也不能退缩。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道:“臣遵旨!”
大苑北边,关中军营里。青瞳一手拿着九皇子给她回复的语气强硬的诏书,一手拿着九皇子推新政、除外敌的密报,神色奇异,说不清是喜是怒。
出乎所有人预料,他们想象中的九皇子诏书一来大苑立即开始内战的场景,并没有出现,关中军并没有回兵向南,而是发往北疆,和西瞻东林的军队对峙起来。
似乎两位皇帝都默认接受了对方的命令,我要你安定南方,好!我要你击退北敌,好!他们真的照做了。
真是……好生诡异!
七
北风凛冽,天降繁花。三天前,草原上下起了入冬的第一场雪。
一望无际的衰草长河都已经不见,取代它们的是一片银装素裹。
西瞻军的营地里,一层叠着一层的军帐上都落满了皑皑白雪。西瞻布料稀少,帐子都是牛皮拼成的,不像大苑的军帐清一色都是白色帆布,所以颜色都是土巴巴的黄灰色,此刻这些黄灰色帐子的圆形穹庐上顶着一圈圆形的白雪,看上去像一个个白了头发的老翁。
大苑那边的元帅挂印封剑的消息虽然没有传到西瞻,但四十万士兵没了主帅自然不能主动出击,只能坚守战场等待命令。西瞻那边将领意见不一,争执不休,也没有主动出击,所以战局已经似这般僵持了好些日子。
天寒地冻,士兵们都躲避在毡帐内取暖,少有人出来,只有几队哨兵缩头缩脑地走着。他们边走边向苍茫的远处望去,目光跟景色一样茫然。
突然,几声响亮的鹰鸣响起,营地中靠右侧一个帐篷帘子一掀,一个高瘦的中年人急匆匆走了出来,他眯着眼睛望向苍穹,将一条蓝红两色的布条缠在右臂上等着。天空本来是白茫茫一片,但随着他走出来,一点黑点却突然出现。
黑点来得极快,转瞬间便大了许多,随着一阵厉风,天空中扑下了一只黑鹰来。它双翼急促拍打,将地面积雪扇得打旋飞起。
这只黑鹰极大,羽毛黑中带着青色的荧光,一双脚爪也是淡青色,双眼金光烁烁,在天上卸去力道,轻轻巧巧落在中年人缠了布条的右臂上,顾盼之间,不怒自威。
那中年人轻轻抚摸黑鹰翅膀上的羽毛,道:“青羽,怎么是你来传信?有急事吗?”
黑鹰轻声鸣叫,抖抖羽毛,自己将脚爪亮了出来。它是西瞻这一批驯鹰中最好的一只,飞行速度极快,力气也很大,通常只有极为紧急的信件,才会用它来传递。
驯鹰人从它脚爪上解下竹筒,然后转回帐中,拎出一块足有十斤重的新鲜牛肉,用力抛向空中。
驯鹰人只觉得自己肩膀猛然一沉,青羽借力蹿上空中,双爪齐出,牢牢将肉抓在脚爪之中,随即清越长鸣一声,双翅一展,飞上半空。它的飞行速度极快,转瞬间便没入天际消失无踪。
驯鹰人望着黑鹰消失的地方,眼神也有些茫然。他摇摇头,拿着竹筒向中军最华丽的大帐走去。
门口的护卫拦住他,道:“皇帝陛下正在和各位俟斤酋长开会,你等等吧。”他们已经十分客气,如果不是驯鹰人来,别人根本不能靠近这顶大帐。
驯鹰人踌躇道:“这封信是青羽送来的,必是有紧急情况,还是通报一下吧。”
护卫也知道青羽送信必有急事,犹豫一下,道:“那你等等,我去试试。”
中军大帐此刻十分热闹,能容纳百人的豪华大帐里,此刻真的挤进去百多个人。
忽颜坐在首位,他的脸色有不健康的潮红,他的长子萧定西站在他身后,随时准备照应老父。在他下首高高低低站着百多个人,少数人穿着西瞻的铁甲军装,多数人还是穿着西瞻人喜欢的皮毛袍子,这些人都是西瞻下属各个部落的俟斤酋长。
西瞻从本质上说,还是游牧民族。不光是这些大大小小的部落,便是已经立国两百年的西瞻本部,也仍旧是以放牧为生的牧民为主。
他们这二十万人人数虽然多,战斗力虽然强,但成分却复杂得很,细细划分的话,足有七十几个部落。率领各个部落士兵的,也都还是他们自己部落的俟斤大将。西瞻本都和这些部属的关系并不像中原那般紧密。忽颜叫他们来共同参战,却没有给他们提供军服兵器等物,所以他们的衣着便五花八门,各有特色。
“诸位酋长。”忽颜眼睛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这些人都静下来,等着他说话。忽颜将这些人一一看在眼里,才轻轻地发话:“这段时间,听说大家意见不一,有人建议回去,有人还想战斗,私下已经里有了不少冲突。草原上的狼群要是互相咬起来,还能抓住猎物吗?朕今天叫大家来,就是想问问清楚,你们中多少人想回去,多少人还想继续打仗。”
“皇上!”贺谷部落的大将站出来,右手按着胸口行了个郑重的礼:“历来冷天都不是我们出征的天气,这次出征时间从夏天拖到冬天,已经前所未有地长。如今雪也下了,羊羔子都躲在母羊身下啦,马驹子都躲在母马身后啦,部落里的母亲伸长脖子看着,我们不如先撤回去,明年再出兵吧?”
“大汗——啊,不,皇上!”一个小部落的俟斤越众而出。今天帐子里的都是草原有身份的人,他们的皮袍以猞猁皮、狐皮等价格昂贵的皮毛为主,少有牛羊皮的衣服,所以他身上一件脏兮兮、油汪汪的羊羔皮袍子便十分显眼。
“别听贺谷人的话!”他嗓门很大,声音在嘈杂中脱颖而出:“皇上,我速离部只有一千个战士,您一声召唤,我就将族里的战士全带来了,一点风雪怕什么?速离部落的勇士不愿意就这么回去,想和南苑好好打一仗!”
他这句话一出口,倒有一半以上的人齐声应和:“是啊,陛下,我们不怕风雪,继续和南苑打吧!”细看这些附和的俟斤,多半都是和速离部一样,战士不满三千的小部落。
贺谷部落来的虽然只是一个大将,但拥有几万战士的贺谷部落,一个大将也不把速离这般小部落的俟斤放在眼里。他冷哼一声道:“现在还是一点风雪,再过些日子,可就是大风大雪了,我们若不先退回去,等到回去的路被大雪封满,等到我们的马蹄在冰面上打滑,那可就未必能平安回到家乡的毡包里了。”
贺谷部落地处西瞻都城聘原以北,气温的确要比速离部属地冷得多,历年“白灾”——雪灾,都会给贺谷部造成不小的损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