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平生含笑看着他,积雪下来之后会因为自身重量压扁一些,不会下来是三尺,雪停之后还是三尺。他走南闯北,这些小细节多半都明白。
青瞳却没有听到何所畏的嘀咕,她看着雪地出神,终于摸着下巴叹了口气:“我若想要奇袭他们,也很难做到。要不要趁着雪还没有下来,赶快行动呢?”
何所畏顿时不作声了,知道青瞳正在思索作战方略。十几个人都紧张地看着她,大气也不敢出一下。这样一个看似单薄的女子,一个决定,就会左右四十万军队的动向。
片刻之后,青瞳自己摇摇头。何所畏本来听她说要奇袭敌营,十分兴奋,一时跃跃欲试地等着。见她摇头十分失望,忍不住道:“陛下,不打了吗?”
青瞳不由笑了一下,此人名字起得倒是符合心性,于是耐心解释道:“袭营乃是奇兵,我们求的是一击必中。但是西瞻人深入我国境内,防备必定森严,去的人少了不顶事,去的多了,雪地又难以掩藏行迹,只怕不出二三十里地,就被他们发现了。就算你大军压上,如果敌人退避,你追不追?不追,你走之后,他们很可能卷土重回;追,雪地难行,能不能追上难说,万一中了埋伏,我军必定损失惨重。”
张峰岚上前道:“陛下,请准末将率本部三万兵马迂回断了西瞻人后路,然后我们再大举出击。”
“不必如此心急。”青瞳摆摆手,“张将军,你拿着我的手令,去元帅那边调来一万匹战马,于今夜二更出营。记住,只要马,不要人。随军有几百个马夫跟着就行了,每匹马上扎一个草人,黑暗中足以骗过敌人。”
何所畏顿时又兴奋起来,像他这个年纪的低级军官,从入伍起便是听着周毅夫定远军的故事成长起来的。青瞳师从周毅夫,又可谓青出于蓝,她的每一场战役都被他们这些人津津乐道,元帅调他来近身保护皇帝,他只有三分紧张,倒有七分兴奋,只盼亲眼见到一次妙极了的战役。听青瞳这么安排,明显是要用什么计策了,他两眼忍不住放出光芒,道:“陛下,不用人,只用马匹就能歼敌吗?”
青瞳好气又好笑:“哪有那么容易?这只是扰敌之策,命斥候严密监视敌营动向,如果敌人严阵以待,让这些兵马出营五十里便回来。”
何所畏颇为失望,心想这有什么用?张峰岚赶上来,拍拍他的肩道:“扰敌也是必要的,我们可以好生休息,他们晚上要起来戒备,如是几日,等打起来的时候,我军就占据一分优势了。”
何所畏蔫头耷脑地答应一声,一点也提不起精神来。青瞳心道,定远军经常和西瞻僵持许久才打一仗,这等战前准备少做了一分,日后就会被动一分,一场战役说打就打,说不打就干脆利落地结束,你当是在听书呢?不过既然像这样的年轻军官一心思战,也是好消息,至少显示军心可用。
正在这时,任平生耳朵动了一下,道:“有人来了,有几十个人。”其余人都茫然无觉,什么也没听见,但大家都信得过任平生的耳力。
他们这里十几个人都是武功高手,对上几十人根本不需要紧张,但青瞳在此,却不敢不小心谨慎。何所畏立即踏前一步,拦在青瞳面前,右手已经按在腰刀上了。
忽然他松了一口气,道:“是元帅!”手松开了刀柄。
雪地中,那一队人马远远已经打出信号,原来是自己人。
不一会儿元修便打马上前,他越众而出,来到青瞳面前勒住坐骑,不满地道:“陛下怎么带着这么几个人就跑来这里了?此处距西瞻大营不过百里,若有差池,该当如何?”
“元修,你咋呼什么?”青瞳笑道,“此处距离我们的营地不过几里,离西瞻大营却有百多里,要是西瞻人潜入这里你还不知道,朕可要唯你是问!你就当真挂印封剑,回去捷州养老吧!”
元修脸色红了红,青瞳望了望天色,道:“行了,你既然都找来了,那就一起回去吧。”
元修安排人在前面开路,自己错过一个马头和青瞳将将并行,张峰岚等人自动散开,保护在周围,只有任平生贴身保护,没有远离。
元修见周围没有外人,便冲青瞳小声道:“陛下,臣现在已经统领四十万军队,属下都在这里,陛下下次说话,给臣留点面子行不行?”
青瞳看了看他,微微一笑,上一次从水里钻出来,一直到现在他才缓过劲来,敢用这种故作亲近的说话方式查探自己的态度?
元修见她嘴角含笑,明白她已识破自己的小伎俩,却并无怒意,也放下心来,催马跟上,和青瞳边走边谈。
“陛下,西瞻那边已经很多天没有动静了,前天抓住几个游骑,供出他们是什么贺谷部落的,说敌营中现在意见很不统一,如今这场雪一下,臣看,西瞻人恐怕是要撤军了。”
青瞳点点头,道:“那是必然的!元修,你觉得,我们趁着他们意见无法统一,猛攻一段时间,让他们一个月内无暇考虑回去的事情,是否可行?”
元修皱眉道:“西瞻人骁勇善战,实在不是我军能比拟的,如果强攻,恐怕损失太大,会得不偿失。”
青瞳摇头:“不然。硬打一个月,我们的确会比西瞻损失更严重,但你那釜底抽薪的计策已经成功,我们拖住他们一个月,他们草原内部落就会乱一个月。冬天已经到了,没有粮食,内部争战必然不会少,一个月之后,他们就是回去也要面临焦头烂额的局面,精力都要用在内耗上,十年之内,西瞻将无力与我们抗争!如此一想,我们这一个月的损失就非常划算了。”
元修看着她欲言又止,咳了一声才道:“这二十万军队是西瞻的主力军队,对西瞻颇为重要。我们不需和他们硬碰死战,只需想办法不让他们走,比如说假装撤军吸引他们深入,拖上两三个月,彻底吃掉这支部队如何?”
“不妥。两三个月之后,草原上的通道就彻底被冰雪封死了,留在境内的西瞻军不和你拼命才怪!想彻底吃掉这二十万人,恐怕五十万人也不够换!”她看了元修一眼,道:“你是不是还惦记着,回兵京都?”
元修笑了出来:“到底瞒不过陛下,臣只是想,我们做出撤军的姿态,一边可以诱敌深入,一边可以给京都施加压力,一举两得,有何不好?反正打退西瞻我们也还是要回兵京都的。如果在这里消耗过巨,回兵京都之时,我们可就处于劣势了。”
青瞳将脸一沉,道:“元修!你记着,你只要听我吩咐,我自会给你安排适合你的前途。周毅夫元帅坐镇边关二十年,也没有你这么多事!军人的职责是守土安民,不该你管的事,你再也不许操心了!听到没有?”
元修吃瘪,低下头不敢再说。
青瞳道:“你是带兵镇守边关的元帅!现在给我好好想想,怎么完成你的职责,要怎么打,才能将西瞻人拖住一个月!给你三天时间,不交出可行计划,朕可就不给你留面子了!”
“是!”元修垂首回答。制定军事计划,他胜任有余,倒也不怕。
十一
当天晚上,元修正伏在沙盘前聚精会神地想怎么才能不让西瞻人跑了,一旁想好的策略已经写满了两张纸,一个哨兵进来报告:“离营地七十里外,发现西瞻军队。”
元修眼睛不离沙盘,问道:“多少人?”
“回禀大帅,黑暗中看不清楚,积雪纷飞,但至少有五千人。”
“五千?”元修又提起笔,将刚刚写下的一句话涂了去,道:“无须慌乱,让斥候盯紧了,再探再报。”
过一会儿,哨兵又进来:“大帅,西瞻士兵已经距我大营不足五十里,人数初步可以确定,确是五千余。”
“五千人来我几十万大军营寨?”元修停下笔,皱眉想了想,道:“让斥候分出一个小队,靠近西瞻大营,看看他们那边有什么动静。”
“是!”哨兵退了出去。元修并没有安排这五千人来了要如何,因为他不相信这五千人是真的要攻打他的营寨,应该是扰敌的可能性更大。
又过一个时辰,谁知这五千人竟然真的一直杀了过来,临到近前又突然后撤,大苑士兵守在一旁等了半晌,见状忍不住反扑回去,轻而易举就将五千士兵包围了起来。
几十万大军的营盘扎开,足足占地百余里,元修在中军帐甚至没有听见打斗声,五千个飞蛾扑火的敌军就被消灭了。
张峰岚前来报告战况,他抱拳施礼,道:“大帅,末将觉得有一事十分可疑。这群西贼似乎不知道我军大营在此一般,直到看到营帐,才慌忙后退,也丝毫没有部署,大呼小叫乱成一团。军中通译说西贼一边后退,一边彼此埋怨,说什么谁带错了路。”
元修皱眉:“我军扎营在此已经月余,忽颜若命士兵袭营,怎么会不告诉他们具体地址?此事确实可疑,抓住活口没有?”
张峰岚道:“抓住了二十几个,兄弟们正在审问。”
元修点点头:“问明白了就来告诉我知晓。”
“是!”张峰岚躬身退下,直到快天亮的时候才又来到中帐求见。
元修心里惦记着这件事,因此只是和衣假寐,并没有睡沉,听到他求见立即就让进来了。
元修看他脸色,问道:“是不是西贼没有招供?”
张峰岚摇头:“不是,招是招了,但末将心中不信,命人好生又问了几遍,这些人竟然是真的不知道我军大营所在。他们说他们一直是负责补充军需的游骑,一向在北疆活动,并没有敢接近关中。”
元修奇道:“那他们到这里做什么?”
张峰岚道:“口供说,他们刚刚回到营地,就听说西瞻皇帝让各个部落全线进攻关中,各个部落抢到的财物都归自己所有,其余部落不许横加抢夺。他们这五千人是由三个小部落组成的,知道自己人数少争不过大部落,所以没有和其他人一路走,单独从这边进军。”
他有些好气又好笑地接口:“不知是谁给他们的地图,我军扎营的地方在他们地图中是个富庶的村子。”
元修也不禁跟着摇头,却又不放心,重新命斥候冒着危险,再接近西瞻营地查看一番。
这一查终于查出问题了,斥候在天没亮的时候分成四队绕路前行,到了晚上,只回来其中一队,这还是因为萧瑟预言那场大雪准时落下,将他们马蹄印记掩盖,让西瞻人无法追击,才侥幸逃回来的。
不过他们带回重要消息,西瞻大营虽然每顿饭照样炊烟一片,但其实只有两千口行军灶是真正在煮食,其余万余股炊烟,只是燃烧柴草冒出来的,忽颜留下两万军士迷惑苑军,其余人已经不知去向。
元修却也没有过于慌乱,十八万大军,是没有可能凭空消失的。大雪虽然掩盖了行军的痕迹,但是也给骑兵带来不便,种种迹象表明,他们最多走了三天,三天时间就是放任他们随便跑,也到不了云中。
大雪之后行军困难,虽然估计西瞻人定是要往云中方向回国,但没有准确信息之前,元修还是命三军原地据守待命,没有贸然去追。
消息很快就传来了,而且是接二连三不断传来,只不过大出苑室君臣所料,西瞻人没有回国的意思,反而将兵力散开,同时攻打好几处州郡。西瞻这种反常打法,让元修有些奇怪了。他谨慎地派出部分兵力,兵来将挡短兵相接了几次,互有胜败,因为人数不多,西瞻人攻打哪一处州郡都不是主力,于是也就没有打起来大战,还属于摩擦范围。紧接着又传来消息,西瞻绕路到了他们左翼,出动三万人马以雷霆之势猛攻云中涉州。
涉州乃渍水下游,尚算富庶,云中没有撤离的百姓,很多就在涉州暂居。元修四十万军队,有五万驻扎于此,涉州许多城防都是新建的,一切按照十分坚固的标准,属于关中最难攻破的几处城防之一。
虽然预料西瞻三万人没有能力攻下涉州,但涉州是云中百姓赖以休养生息之所,元修也不敢怠慢,匆匆去见青瞳。
青瞳面前摆着一匆匆赶制而成的沙盘,此物是用沙子和石块堆成的,制作有些粗糙,远没有元修帐中那副黏土细沙制作的沙盘精致,河流湖泊只是用蓝色线条色块标明,道路也只是几条黄色曲线,不过大体地形看着确实不错的。唯一比元修那副沙盘好的地方是,这副是散的,可以随意标注记号。现在沙盘上就用树枝插着各种标记,代表西瞻军队的动向。
听说元修求见,青瞳赶紧叫他进来,招手道:“元修,你来得正好,过来一起看看,西瞻人这是要做什么呢?”
她指着沙盘道:“目前得知西瞻军已经分成五路,三路小股兵力攻打镇川、桔谷、赫连堡。”说着从原本插满树枝的西瞻大营方向拔出三根木棍,折下一半,将剩下的短棍插在沙盘代表镇川、桔谷、赫连堡的地方,然后又道:“前些天出兵一万攻遐芦郡,日前又出兵三万强攻涉州……”她又从西瞻营地拔出四根木棍,一根插在遐芦郡,三根插在涉州外围。
“营地里留有两万。”她留下两根木棍,将剩下十几根全握在手中,盯着沙盘问:“还有哪里可以容得下这些人不被发现?”
从地图上看,西瞻军简直可以算毫无头绪地分兵,小木棍插得到处都是。
元修走过来,将代表自己军队的一把红色木棍插在苑军营盘方位,也聚精会神地道:“我军这四十万军队是用两个月时间才集结起来的,最初只有八万左右,西瞻军以我军营盘为中心,兵马是这样两翼展开的。”他接过青瞳手中代表西瞻兵马的蓝色木棍插在两边,又道:“后来我也命人侧向推进,沿途都留有严密情报系统。所以这里、这里、这里、这里……”他一连插下七八根红色木棍,道:“这些地方都不可能,只剩下这三处范围……”他用手指在云中两处、关中一处画了三个圈。
盯了半天,元修自己摇摇头:“这三处中任何一处,与西瞻现在进攻的几个点之间也没有太大联系,就算镇川、桔谷、赫连堡、遐芦郡、涉州都攻下了,也只能切割他们的兵力,并不能连在一起形成什么有利的包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