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颜看上去悠闲得很,还和远处一个毫不知情的哨兵温和地打了个招呼。从外表上一点也看不出,他正面临什么样的困境。
忽颜还是慢慢地向前走着,唇边甚至露出一丝微笑。的确,这一次西瞻遇到了很大的危机,一方面是因为他遇上了个同样不可小觑的对手,另一方面,却也是他扩张得太快,埋下了许多隐患的缘故。可以说,这些隐患现在不发作,迟早也要发作。
危机和机遇向来密不可分,这也未必不是一个将隐患拔出的机会。这个老人一边走,一边想,步履虽然沉重,但是一步一个脚印,扎实之极。
第二天一早,忽颜就“病了”,只剩下萧定西和部落俟斤们周旋。
忽颜生病并没有引起怀疑,突如其来的好消息让所有人都精神亢奋,一个七十多岁身体本来就有病的老人,高兴了喝点酒,多耗费些精神生病了,这很正常。
看来忽颜病得还不轻,连第二天晚上,大苑的使臣赶过来,他都没能起得了床,还是萧定西和薛延陀部落的赴离共同接待的。
大苑使臣到来之后,倒是没有把价格压得很低,只是提出用一些十分笨重的原木、铁矿石等物代替部分钱财。草原钢铁稀缺,但是弓箭马刀又都十分需要铁,铁在草原的价格是中原的三倍以上。每个部落每年都要为铁付出大量代价,这个铁矿石还真的让大部分俟斤都心动了。只可惜草原的冶炼技术也不够过硬,要不是大苑提供的是没有经过冶炼的铁矿原石,给他们也是炼废的多,这些俟斤几乎就答应了。
但是,数额这么庞大的铁矿石大苑都舍得拿出来,再挤压一下,说不定他们就能拿出更多!人人的眼光都变得贪婪无比,条件提得越发苛刻。
大苑使臣也果然不出忽颜所料,一句要请示,就将议和的日期又定在三日之后了。
就在西瞻人贪婪地等待之时,元修所率领的大部队已经悄悄绕过高辰郡,堵在高辰郡与上扬郡的必经之路上。
探哨和斥候严密观察着西瞻大营的消息,源源不断将西瞻人的一举一动报告过来。忽颜此刻一定焦头烂额,至少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成功甩脱那些红了眼睛的属兵。萧定西还是在和使臣翻来覆去地谈着条件。营地里每天还是人影憧憧,大概是议和让他们放松了情绪,士兵走出帐篷往来穿梭于营地的还更多了。元修命斥候加倍小心,远远地盯着就成,避免和敌人碰面。
网子已经织好,剩下的就是等待了。等忽颜想出什么办法,终于甩掉累赘,急着撤军的途中,正好一头扎进苑军的包围圈中。如果能在撤军之前,再和他们自己的部属死战一场就更理想了。
元修在这边设想得很美好的时候,突然得到了一个十分意外的消息,涉州偏北一户牧民在雪地上发现大军行进的痕迹。
那牧民危机意识还是很强的,他给自己家牛羊喂完干草之后,剩余时间没事做,就骑着马赶到十里之外的里正家,将发现大量马蹄印记的事情报告了当地的里正。里正报告给乡正,乡正报告给县令,县令报告给郡守,再由郡守报告给元修,都已经是两天过去了。
草原风大,一场风过去,什么痕迹也不见了。只能根据那牧民形容,判断这一大片蹄印应该至少有四五万人才能留下。
元修惊出一身冷汗,一面立即派出大批探马撒向西北方大面积寻找,一面不顾暴露的危险,命斥候接近还在高辰郡的西瞻大营查探究竟。
一天之后,两队人马先后有了消息。找人的探马沿着那牧民指出的印记,在渍水下游找到西瞻大军的痕迹,河岸边扔着许多云梯和大车。忽颜利用这些他带来攻城的工具,当作渡桥,已经渡过渍水,向西北而去了。
巡营的斥候也同时发现,西瞻大营中,属于部属士兵那一侧毫无问题,属于西瞻本部那一侧,则只有外围两圈营盘是有人住的,里面大面积都只是空帐篷而已。西瞻本部的一半多,近五万军队,竟凭空消失了。
外面这三万多士兵每天走出来,给人营造很热闹的错觉,加上萧定西每天匆匆来去,忙得很。不管是西瞻的属兵,还是一直引颈期盼的苑军,两方竟然没有一个人发觉忽颜是什么时候走的!
算算时间,只有忽颜第一次见到使臣的当天夜里就及时撤走,这才有可能在元修大军赶到之前脱身而去。元修,他拦截的位置倒没有错,只是时间不对,两天前忽颜便带兵从这里走出去了,他带着大军紧赶慢赶、小心翼翼地扎营苦等,都成了笑话。
忽颜竟然走得如此果断,竟然弃接近一半的士兵于不顾,竟然弃他自己的儿子于不顾,就这么毫不犹豫地走了!
元修恨得牙根发痒,却也不得不承认,此人当真是一代枭雄。
“怎么办?”他问身边的萧瑟。
萧瑟眼睛眯成一线,咬着牙命令道:“追!”
元修心中一喜,他很想追,正怕萧瑟不同意,他假惺惺道:“相国之命,自当遵从,只不过,离那牧民发现痕迹,到渍水渡河,忽颜已经抢到了三天的先机。他麾下又全是骑兵,现在追击来得及吗?”
“来得及!”萧瑟沉声道,“忽颜为了悄悄撤退,不能弄出太大的动静,他的士兵不可能每个人带着两匹马替换行走,而我军马匹不少,抽出一部分精兵,让他们两马交替追击完全可以做到,速度顿时就会比他快了不少。且忽颜没有携带足够的帐篷之类物什,连日行军,必定困乏疲累,行走速度难免会慢下来。最近几天就会又有一场大风雪,这里也是草原,雪地之中方向辨认不易,这是大苑的土地,西瞻人总不会有苑军对地形更熟悉,除非老天帮忙,我不信他一点路也不走错!他们只需在什么地方走错一段路,我们就一定能追上!”
元修大喜,这正是他心中所想。此去云中呼林关,还有八百多里路,现在急追,能追上的希望还是有的,不管追不追得上,总比站在这里白白气死要强。
“既然如此,请相国在此等候,我带兵追击!”
“不!”萧瑟摇头,“我要同去!”
元修吃了一惊,眼睛几乎要情不自禁溜向他的右腿,好在发觉此举大为不敬,强自忍住了。萧瑟却好似知道他的意思一般,淡淡道:“瘸子也一样可以骑马的,我骑马的速度并不比任何人慢,你可以试试看。”
元修干笑一声,道:“既然如此,那就一起走吧,只是陛下那边——”
“由我承担!”萧瑟道,“就说是我命令追击的。”
青瞳还在另一处高辰郡的南方埋伏,他们一南一北,本来是做包围网之用。现在请示她再追击显然已经来不及了。每迟疑一刻钟,敌人的身影就会远去一点距离,这次不能及时拦住,今生恐怕也再没有机会了。
“好!”元修霍然起身,喝道:“立即拔营,第二、第四军战马给第一、第三两军。只带粮草武器和必要的御寒物资,帐篷来不及就不要拆了,马上向渍水方向,渡河追敌!”
青瞳之前的确说过不可以追击,但是情况已经不同了,现在忽颜身边只有不足五万人,和近十三万人大不相同,这不光是人数上的差距,还是士气上的差别。能舍掉近一半的兵力,舍掉儿子,他的目的就是将剩余的士兵带回西瞻,既然这样,他就会想尽一切办法保全实力!
当然,元修知道自己也有料错的可能,但是即便错了,自己抽调一半人手也有七万人。而且这是自己的地盘,只要拦住他们一时,援军就会源源不断赶来,天时地利人和,无一不是利己不利敌。十三万人的时候不敢追,难道不到五万人还不敢去追吗?那他不如真的回家养老算了。
元修又叫过来一个斥候,沉声道:“派人尽快向南边走,将这个消息报知陛下,就说相国命我追击,留在高辰郡那七万人,就请她继续袭击,避免萧定西带着剩下的人逃向北方,使我腹背受敌。”
一连串的命令发布下去,整座军营立即沸腾如潮,只见一个个士兵奔跑着整装,纷纷骑上战马,在探好路的斥候带领下,用最快的速度离开营地,向渍水方向狂奔。
另一半没了马匹的士兵也没有休息,他们好生将营地整理好,跟着前军的痕迹步行压上。他们当然追不上敌人,不过前军如果追上敌人,必定要混战一番,他们随后赶上,便是一支强有力的援军,一样是能起大作用的。
二十一
收到元修报告的时候,青瞳也同样大吃一惊。西瞻人鬼魅一般的行军,她领教了多次,却仍旧毫无办法。这一次居然还在她以为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时候,近三分之一的大军平白消失无踪。
她对于元修出击一事仍有些不放心,元修一心想把西瞻人全歼,这她一直是知道的,所以特地将萧瑟派过去压制他,以萧瑟的谨慎细致,她就放心多了。可是如今元修说萧瑟也同意追击,难道真的有那么大把握?
不管她放心不放心,现在要去拦截,也肯定是来不及了,只好如元修所说,首先解决高辰郡敌营,免得敌人向北撤军,使元修腹背受敌了。
对方营地里还有七万军队,其中接近四万部落属兵都在这里。忽颜这等于是让她给他收拾残局。因为判断这个网子的北方应该远比南方承受压力大,所以她将十五万人给了元修,她手中现在只有五万人。近在咫尺的大散关、洛川等地还可以调来五万士兵,一共十万人。
青瞳苦苦思索着,十万苑军对上西瞻七万多士兵,看起来是苑军占据优势,但实际上西瞻军的战斗能力远不是苑军可以比的。现在没有关口可以凭借,要在草原上打突袭战和阵地战,苑军几乎没有胜算。
何况青瞳的要求还更高些,这一仗,她不单想打胜,还想以尽量小的代价打胜。忽颜此举明显是拿她当枪使,用她的军队替自己扫清障碍。可是她又能怎么样?放过属兵?笑话!这些部落属兵杀的人一样不少,如果只是因为他们也被算计了就放过他们,那西瞻聘原还被围攻了呢!同样怪可怜的,大苑还不如好心肠到底,将西瞻本部的士兵一并放回去吧。
好吧,青瞳心想,我就用最小的代价拿下你们吧。你拿我当枪使,我就给你当一回枪!可你不是也被迫留下三万多本部士兵吗?等打完了再看,我们谁划算!
她眉头渐渐舒展:“张峰岚,你立即通知各营副将到中帐来,我们今晚就出动!”
在一旁已经等待多时的张峰岚提醒道:“陛下,还没有发出调兵命令,今晚出动,大散关等处的守军恐怕无法及时赶到。”
“不必了!”青瞳道,“快马去通知元恪礼不用来了,我另有任务给他!”
张峰岚吃了一惊:“我们只有五万人,还是辅兵为主。”
青瞳轻轻一笑:“五千人都够了!”
萧千秋是西瞻本部一个统领,也算萧家皇族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远亲。可是他并非依仗这点几乎没有人能证明的亲戚关系登上统领之位的,他有一身出类拔萃的武艺和草原人少有的敏锐细致。
夜色笼罩了营地,萧千秋还带着一队侍卫,严密守卫着本部兵马营外围,既要防备营地外的苑军,也要防备不远处的友军。他明白自己的任务有多么重要,所以他一刻也没有松懈,夜深之后仍旧出来巡视一圈。
走过一处暗桩所在,他沉声道:“鹰飞!”
夜色中传出一声回答:“草长!”
萧千秋点点头,继续前行,路过又一处暗桩,他又低声道:“鹰飞!”
“风起!”躲在阴影中的暗哨对出口令。萧千秋满意前行,一队队来回巡视的士兵固然是一道防线,这些躲在暗处不被注意的暗哨更是防不胜防的耳目,也是他布防的一个有效方法。
走到自己本部营帐和属兵营帐交接处的外围,他又低声道:“鹰飞!”
“日暮!”
“啊!”砰!
两道声音一前一后发出,萧千秋霍然转身,拔刀出鞘,喝问:“怎么回事?”一挥手,身后士兵立即左右分开,做好了战斗姿态。
暗处传来含着痛楚的声音:“我摔了一跤……好疼!”
萧千秋好气又好笑,白白吓了自己一跳,只听呻吟呼痛之声不绝,他皱眉道:“难道摔断了骨头?”带着一队士兵,向那暗哨所在走去。
迎接他的是一个雪亮的枪尖,噗的一声迎面刺来。萧千秋本能地挥刀一劈,那杆长枪却突然收回,黑暗中只一闪,枪尖已经从一尺远的地方重新毒蛇般噬出,带着噗的一声轻响,刺穿了他的咽喉。
临死的时候,萧千秋才想起,刚刚是先传出惊呼,之后才有重物倒地的声音。如果是摔跤,应该先倒地后惊呼才对。
“敌袭!敲警报!”那一队士兵叫了起来,可是刚叫出两声,黑暗中迅速扑出无数条幽灵般的身影。这一队士兵最远一个跑出了七步,便和同伴一起,捂着咽喉小腹等要害,倒在了地上。无数双脚来到身边,毫不停留地从他们身上跨过去、踩过去,丝毫不管这些人还没有死透,还在微微抽搐。
萧定西并没有睡着,听到自己军中左翼突然传出一阵兵器交击声,心中一凛。他和其余西瞻本部士兵一样,对苑军并不太在意,苑人在他看来只是一群弱小的种群,没有雄关地势、弩机壕车等利器帮助,是没有能力打野战的。两百年来无数次征战都证明了这一点,没见到苑军号称战力最强的西北军,在有天下第一雄关骁羁关的地利优势下,依然挡不住萧图南四万铁林军吗?
所以他听到争斗声,第一反应就是:“难道赴离他们识破了父皇的安排?”
萧定西跳上一匹马,飞快向发出声音的左翼奔去,一边跑一边大喝:“左营人马各守本阵,放下兵刃,不得随意出击!”
左营人马,便是他们营地左边薛延陀部落的兵马。
薛延陀部落此刻比窦娥还冤,他们好端端地睡着觉,突然被一队人马冲进阵中,胡乱砍杀起来,薛延陀部没有西瞻本部那些明桩暗哨,一直让这些人杀进中阵才堵住厮打起来,刚刚有占了上风的意思,突然听到萧定西跑过来命令他们“放下兵刃”!
他们放下了兵刃,潜入的苑军可没那么听话,趁机挥刀猛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