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瑞道:“太子不过是放心不下,请公主随意赏赐些吃食安抚他一下,他放下心来就能吃东西了。”他一指桌子上的糕点道,“哪怕一块糕也行。”
花笺摆摆手道:“全拿走全拿走,青瞳是一口也不动,我也吃不进去,这腻腻的谁吃得下这个?你要就全拿去!”福瑞谢过,指着一个甘织宫的内侍让他端着,和自己一起回了东宫。到了宫门,他又在托盘上放了一把小壶,随口道:“这点心太干,怎么吃得下?”
不过两日未见,太子已经憔悴不堪,那内侍放下托盘道:“太子殿下,公主给您送点心来了,请您多用些。”福瑞挥手道:“你走吧。”
那内侍施礼要走,太子突然开口,“你走?不留下来看着我吃?那你回去能交代吗?”内侍愣了一下道:“殿下请自用,这个……这个不用看,奴才回去说送到了就行。”
“好,看来皇妹是一眼看穿,我没有拒绝的胆子。哈哈哈哈……”那内侍有点儿害怕地看着他,只觉得这太子殿下精神有些不对劲。他颤抖着道:“殿……殿下,要是不用奴才伺候,奴才先回……回去了。”
“好,你回去吧!”太子坐下来,拿着糕慢慢打量,“甜酥团子,蜜三刀?冰糖和果圆欢喜?皇妹还是喜欢甜食,我记得她小时候夏天吃冰碗,都要把上头沾的糖舔干净。”
福瑞道:“也难怪,公主小时候没机会吃到糖,小孩子哪有不喜欢吃糖的。记得我每次奉殿下之命给她送点心,她和花笺都高兴地跳起来。奴才可是做梦也没想到,公主能有今天。”
“是啊!”太子道,“我也没想到,第一次见面,我们还狠狠打了一架。当时她就像小老虎一样,我比她大着好几岁,又是男孩子,愣是没打过她。那时候我就知道啦,她是惹不起的,要是惹了她,她会往死里打。”他轻轻一笑,拿起一块点心咬了一口,慢慢咽下去。
“殿下!”福瑞叫他。
“咦?这点心没有毒,那……”他掀开壶盖看了看,笑道,“原来在这里。”
“殿下!”
太子继续道:“算了,我这两天也想明白了,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宁国公在时,我一顿不吃饭,他就叫人摁着我灌药,倒是皇妹痛快。”
他倒出一杯无色的液体,拿起来对着光看:“你看,福瑞,这就是有名的鸩酒,这个还没放酒里,叫鸩茶?无色无味,无药可救。我看过典籍,据说是去没有人迹的深山里,扫万斤鸟粪九蒸九晒,就做出来这鸩毒了。一万斤鸟粪只能弄到不够填指甲缝那么一点儿,价值万金啊!”
他哧哧笑了,一行眼泪却从笑脸上滑了下来:“归根结底还是鸟粪,归根结底我还是个鸟人。”
鸩茶喝下去,一股火焰般的灼痛从咽喉一直通到肚腹深处。太子摇晃几下,跌在地上,喃喃道:“皇妹,你太狠……”
面前光亮被一个黑影挡住,福瑞慢慢蹲下身子,怜惜地看着他。福瑞把嘴唇凑近太子的耳朵,用只有他能听见的声音道:“殿下,我告诉你实话,这不是公主给你下的毒,是我!”
太子的眼睛突然瞪起来,僵硬的手指猛地抓住福瑞的领子。福瑞由他抓着,轻轻道:“殿下!我是德妃娘娘安插在您身边的奸细,都十几年了!我和好几个内侍,家里人都是德妃娘娘从饥荒中救活的,我的娘还是司徒家送的终。我们这些人一进宫就分别安插在不同的主子身边,我们全家都在德妃娘娘手上,她让我做什么我都得听。据奴才所知,十七公主没出生以前贤妃娘娘太受宠,她身边也有一个呢,后来见没用了才撤了的。”
“殿下啊——公主说的原话是请您保重身体,她会想办法帮您。您啊,错怪她了!我特意去甘织宫请公主赏下点心,就是要嫁祸她,这宫里不知多少眼睛都看着,您是吃了她的宫人送来的点心才死的。太子殿下啊,其实公主很挂念您。”
太子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已经说不出话来了。福瑞在他身边坐下,他拿起小壶,自己喝了大大的一口,苦笑道:“奴才对不起您,公主以前和奴才也很好,她的情谊我报答不了了,我只能陪了您去。到那头,福瑞再全心全意伺候您!”
青瞳使劲也睁不开眼睛,只觉得自己面前好像站了一个黑影,她想问:“你是谁?”可嗓子就像被卡住了一般,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来。她正着急,突然眼前白光一闪,那黑影掏出一把短剑狠狠刺进她的心脏。顿时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传来,青瞳猛力挣扎,骤然清醒,才发觉自己做了一个噩梦,周身冷汗淋漓,醒来心口还是隐隐作痛。
她扶着床慢慢坐起,缓缓气,蒙眬中听见外面花笺在和什么人说话,听着花笺道:“送去就送去了,你奇怪什么?”
那人道:“太子殿下真的奇怪得很,说让奴才看着他吃完,要不交不了差。”
花笺道:“那你就看着他吃嘛,哎呀,多大的事啊,这太子不知想什么呢,真是的。不放心就不能屈尊走几步路来看看她?青瞳现在都起不来床,还非得去趟东宫啊!要不这样,一会儿我去看看太子吧。”
那内侍道:“太子还笑着说,皇妹算准了,他没有胆子不吃,他笑得阴森森的可吓人了!”
花笺道:“什么没胆有胆,他想吃就吃呗……”话没说完,屋子里传来砰的一声巨响。花笺赶紧冲进去,见青瞳跌下床来,手指着门外猛烈喘气。花笺尖叫一声去扶她,青瞳挣扎着叫道:“快去!去东宫,让哥哥什么也别吃,让他来我这儿……快……快去……快啊!”说完她头一歪,昏了过去。
“青瞳!青瞳!”花笺叫她不醒,急道,“传太医!”她突然跺脚道,“等等,先去东宫!骑快马去!”甘织宫的管事太监程志连忙应声跑出去,屋里乱成一团。花笺转身骂道:“你们还呆着干什么,有人去了东宫,你们倒是快去叫太医啊!”
十七、变否
城破之后,德妃司徒慧就一直被囚于冷泉宫,元修等知道她是公主的仇人,并没有好好待她。她正坐在殿中一堆稻草上,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衣,好在现在天气热了,倒也不见畏缩之态。
门外有人唱报“公主驾到”,司徒德妃微微一笑,仍旧坐在地上不动。銮轿进不了门,早有侍从拿出软椅,扶着青瞳坐到椅子上。青瞳静静地看着她,一言不发。
司徒德妃轻轻笑了,道:“苑青瞳,你是不是在想让我怎么死?打起仗来你神通广大,若论这宫中,我在这个深渊里半辈子了,你一个二十几岁的小丫头又岂是对手?”
“你记得我的名字?”
司徒德妃露出厌恶的表情:“记得,从孙延龄说你比我皇儿还强的那天开始,我就死死记住了你的名字,因为我又多了个敌人!皇上也许不把你放在心上,我可是一时也不敢松懈!”
“太子、十一皇子、十五皇子……任何有可能威胁我皇儿地位的人,我都不能放过!”
“你皇儿的地位?”青瞳道,“你说的这些人都没有威胁九哥的地位啊?他仍是大苑第一位有封地的亲王,是实际上的皇长子。”
“那些算什么!我的皇儿要当太子,要当皇帝!宁晏当朝了,我本来都没了希望,只能拼了投敌保住他,可是你又把天下打回来了。好,你替我做了大好事,哈哈,苑青瞳!你替我这个仇人做了大好事!只要太子死了,还有谁能当太子,当然是我的皇儿。你也不得不承认吧,哈哈哈。皇上回来,还不一定饶了你私杀太子之罪呢。到最后,你打下这个天下,还是要给我皇儿!”她声嘶力竭地笑。
“仇人?”青瞳冷冷地看着她道,“你不配!我姓苑,你姓什么?”
青瞳喘了一口气道:“我极度讨厌你,所以你一定死得很惨!”
司徒德妃道:“我知道,你现在得意嘛,肯定不会放过我!你娘是我害死的,当时我就知道和你结下死仇,不能善了,不过没关系,只要我皇儿能继位,我死多少次也没关系。你想让我怎么死?不知道你有想象力没有?没关系,你都用出来!不过你记得,现在宫里的事都会被记下来,将来皇上都会知道,就像你把太子毒死了,皇上也会知道。”她恶毒地看着青瞳,哧哧地笑。这副面貌,谁也不能说她还有一点儿美丽的地方。
“噢,我和你不同,我的想象力不会放在这类龌龊的事情上,宫妃一般会死于三尺白绫,你也这么去吧。”青瞳平静地说。司徒德妃的样子让她恶心,萧图南说得没错,要是论阴狠,她比不过后宫那些心理扭曲的嫔妃,换一个战场,她会输给司徒德妃无疑。
她凝视司徒德妃道:“不过你走之前,听听我准备怎么对付你的皇儿吧。”她也冷笑:“传我规令,九皇子私通叛贼宁晏,着削皇籍,发配流州,于当地驻军为奴!”
司徒德妃猛地站起,叫道:“不!你不可以这样!整个皇城,只有我的皇儿带领禁军抵抗过宁晏,他被关进大牢一年,天下谁不知道?你这样谁都知道是报复!谁也不能信服!”
青瞳冷冷道:“那又怎么样?别说他只些微抵抗了宁晏一下,就是在战场上立下赫赫战功的将军,被诬陷而死的也数不胜数。司徒德妃,你心机再多,也比不过我大权在握!我现在想怎么对付他,都只需要一句话。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你没有说话的余地。你的一切都为了九哥,现在我让他成了奴才,请问你这一番苦心经营,还有什么意义?”
这时白绫送到,小太监看着她,等她下令。青瞳心紧紧缩了一下,自己也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司徒德妃就要死于自己的一句话了,这感觉和战场上杀人完全不同,十分龌龊恶心,但是她也绝不愿意放过这个害死她两位亲人的凶手,那样就不是善良,而是软弱了!她一咬牙,示意可以动手,然而心中轻轻一响,有什么东西破裂了。青瞳知道,从今以后,自己再也不能说自己是个好人!
“你……你……”司徒德妃全身颤抖,她全不管白绫已经缠在脖子上,全心全意只有自己的儿子。她嘶叫道:“你不可以这样,等皇上回来,一定会把我皇儿找回来,到时候,你就完了。皇上不会什么都听你的,他最喜爱我儿,一定会把我皇儿找回来。他最后还是会立我皇儿为太子的!好,凭你,但是等皇儿熬到皇上回来,就是你死了。”
青瞳轻轻咳嗽几声,俯下身,低低道:“那你猜,我会不会让他熬到父皇回来呢?”
她不愿看,示意侍从将她扶出去。冷泉宫确实是冷宫,只进去这么片刻,就遍体皆寒。
一行人从冷泉宫出来,抬着雀銮默默地走着。青瞳倚在銮轿上冷漠地看着远方,四下一片寂静,只有她偶尔发出的低低咳嗽。气氛太沉闷,过了许久花笺才开口:“青瞳,你……你真的想杀死九殿下吗?”
青瞳默然不语,过了半晌才反问:“你觉得呢?”
花笺坚定地摇摇头:“不会,你不会!”
青瞳脸上的冰封一下子融化了,心中暖洋洋的。花笺还是相信她的!这句“不会”在现在真的很重要!在自己都厌恶自己的时候,有人相信她真的很重要!
她笑道:“九哥穿着宽袍广袖九龙四海亲王朝服指挥打仗,你听说过没有?他这是要打仗还是要唱戏啊!”她摸着自己右肩,这里有一道伤痕,半年前有一支流矢撞到她护肩甲上又滑了进去。伤得不重,青瞳想象自己当时穿的如果不是盔甲而是九凤朝阳的公主朝服,这支箭一定能把她钉在地上!
想到这儿她摇头笑道:“这个人一直是天之骄子,一点儿挫折没遇过,太骄傲啦!去流州打个转儿,看看戍边的将士是怎么打仗的,对他只有好处!”
“可是……可是青瞳啊!你现在和他有杀母之仇,我怕他回来会想找你报仇!”
“应该如此,杀母之仇谁也不可能轻易忘记,所以啊……”青瞳轻叹道,“花笺,我……我想等这边一切定下来,就回西瞻。我真是灰心,还不如去那漠北草原,无忧无虑过了这辈子!”她说罢,张开手,看着手心里因为失血也黯淡无光的鹰,喃喃道:“该我做的我一样也没推辞,我现在觉得亏欠的,只有阿苏勒了。”
“青瞳!”
“嘘!别说,我现在不会走,无论如何也要收拾个整齐的江山、锦绣的天下,谁让我姓苑,我要对得起这个国家!”
那日以后,青瞳开始认真休息,努力保养,稍有精神就过问些朝政,也在宫中接见一些臣工,开始理政了。
早在攻克预州的时候,驻守预州的霍庆阳就已经暗中通敌,如今京都拿下,不必担心家眷生死,他当然更顺理成章地投诚了。南方剩下的州府在京都城破的当天就有四个投降,其他五个就由霍庆阳代替青瞳带兵去攻,近两个月以后,大苑全线收复。
宁晏当朝的时候,许多不肯从逆的朝臣或被罢免或被关押,如今天又翻回来了,这些人一个个被找回来官复原职。但是经过这一次政变,已经有不少人死了,活着的也有一些心灰意冷,不愿意再为官。
至于一直在朝中办事的朝臣和宁晏新任命的官员,他们气节有亏,先全部革职详查,再根据查证结果决定起用或者治罪。这一番伤筋动骨地折腾下来,朝中官职出现巨大真空,其中就有兵部一部从尚书到行走参知一个人也没留下,全数罢免的情况。
其他各部、院、司也损失不小,加之现在战事刚刚结束,事情多如牛毛,青瞳身子所限,只要她不再不吃不睡,这些人就勉强放心,毕竟不敢拿这些琐事累她。不是实在做不了主的大事都不拿给她看,所以元修等几个人就可怜了,个个忙得焦头烂额!临时任命了上百位官员,只是人人官职前都加上个“暂代”二字,因为能信得过的人手太少,重要的岗位又太多,任平生都暂代了一个户部侍郎。